唐詩解構                

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張九齡

  

 

解構新作

 

月亮從海上飛來

悄悄落在我的窗前

帶來一室水淋淋的夜色

 

飛入我的掌心

試著把它裁成兩塊手帕

一塊贈你

一塊留給自己拭淚

 

你說你還要比淚甜一點的東西

好吧,夢裡等著

 

噗地一聲

吹滅了蠟燭

 

                        2014.9.7

 

後 記

 

  最近我寫了一系列的“古詩新鑄”的創新作品,冠以總題《唐詩解構》,乃我個人創作的一種實驗工程,一種謀求對舊體詩中神韻的釋放的企圖。我不是戀舊,更無意復古,而是希望從舊的東西裡找到新的美,或一些久被忽略未曾發現過的美。首先選出一些我最愛,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唐詩,都是名家名作,包括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李商隱等大詩人的作品。我的作法是盡可能保留原作的意境,而把它原有的格律形式予以徹底解構,重新賦予現代的意象和語言節奏。

 

  所謂“解構”,大家知道這是後現代主義的詞兒;關於後現代思潮,有人認為,所有文化體系都應該加以懷疑,都可以被解構,也就是文化符號之間既有的關係都可以使其分解裂變,從而使我們對文化符號意義的理解產生迷惑,對它的價值產生懷疑。這種解構觀念與心態也許有些消極,但卻是人類文化演進的過程,不過,如從另一角度來看,人類歷史文化的演進其實就是一種不斷被解構,又不斷被重建的過程,就文學史而言,這就是傳承與創新的意義。

 

  我個人認為,對傳統文化和古典詩歌的傳承,最重要的有兩方面:一是重新認識和建立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今天我們面臨最嚴重的生態問題就是環保;現代科技文明還在不斷地大規模地污染自然,破壞生態,人與自然產生一種敵對關係,現在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看看古人反應在詩歌中的人與自然的關係。大體來說,中國古典詩中多半有道家(老莊)自然主義的色彩。田園詩在古典詩中佔有很大的比例,而這種詩都能表現一種淡泊寧靜的境界,一種人與自然親密和諧的關係,試以《唐詩解構》這輯詩中王維的《竹裡館》為例:詩人一個人閑坐在竹林裡,又彈琴,又長嘯,獨自享受那份孤寂與幽靜之美。這時竹林中別無他人,只有月亮這位千古做伴的親密朋友。這首詩充滿了禪意,說明王維的生命既豐富,洋溢著自在的喜悅與生機,然而他又活在一片空無中。我把這種詩意與禪境加以延伸,以現代的意象語重新建構成一種全新的現代詩體。

 

  我們再看孟浩然這首《宿建德江》:傍晚,詩人乘坐的小舟停泊在煙霧朦朧的江邊,面對黃昏不免引起一陣因孤寂而生發的愁緒,與他為伴的不是他的家人和朋友,而能與他對談解愁的是水,是江水中的月亮。這首詩的主體是自然的水和月,詩眼是一個“愁”字,所以我特別在解構後的新作中加上“遠處的簫聲”這個情節。

 

  關於古典詩歌傳承的另外一項,即在如何尋回那失落已久的古詩中意象的永恆之美。且看李白這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不但富於想象空間,境界開闊而情意真切,且由於成功地捕捉到景物之神,經營出空靈的意象,詩人完成了一種超越時空,萬古常新之美的創造。這首詩的空間處理得極好,李白採用了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尤其後兩句的意象就像電影鏡頭一格格推進:孤帆載著老友遠去,漸漸沒入杳不可見的天際,眼中只見到一片浩浩的江水,胸中卻激蕩著悠悠不盡的離愁。

 

  當然,新作與原作本是兩個不同的作品,解構後的新作可能失去了原作中的某些東西,但也可能增加了一些原作中所沒有的東西,比如最後三行,看似蛇足,但這種對兩位老友在江邊話別時情景的描述,該是一種情理中的想象。

 

  最後,我再解讀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這首詩意象簡明,情感幽怨,透過時間的表述,訴說他在武則天政權下受到打壓,以致產生懷才不遇,理想破滅後的悲歡。前兩行俯仰古今,表現時間的悠長久遠,第三行寫登樓望遠,感覺空間的遼闊無垠,第四句描寫詩人孤寂苦悶的情緒,以致愴然落淚。這首詩語言平淡無奇,直抒胸臆,而能成為千古絕唱,其藝術感染力主要在一個強烈的對比,即一個失落的渺小的個人與悠悠天地,茫茫宇宙之間矛盾衝突而形成的藝術張力,這一點可說是我解構與重建這首詩的重點。

 

  這輯《唐詩解構》我這麼做用意無它,旨在使古典詩歌的藝術生命在各種不同的解讀、詮釋中得以不斷地成長,不斷豐富,以證明藝術的永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