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女兒曉民

 

王曉民因車禍腦部受傷,昏迷十九年不醒,除了靠呼吸維持一息之外,實與死者無異。王母以愛女受盡漫無止境的折磨,而全家亦不堪其苦,乃數度呼籲社會與法律允賜女兒以「安樂死」,但迄無具體反應。王曉民則仍將以一株枯籐方式繼續存在著,以母親的血灌溉......

 

問題是,我如何能親手為你

解開那根黑繩

昨日夕暮推窗

隱聞深山降雪的腳步聲

寺鐘一般傳來

驀然,回首鏡中的白髮又厚了一寸

衣帶漸寬而血壓一再升高

露臺上只燦爛那麼一夜的曇花

就無所謂豐腴和消瘦了

然而,你可知道

苦,非一日之果

十九年的孤寒足以使血管結冰

這些都不必說了

總歸問題仍在

如何為你解開那根黑繩

讓你如秋後的蟬

脫蛻

而去

如風化岩

到空無中去重組你齏粉般的生命

我實不忍心說生機已絕

十九年了,女兒

你仍以無聲來回答

我們十九年來的苦待與哀哀祝禱

如果你是

院子裡的那株葡萄

也早該由青轉紅,由紅而紫

熟成一顆顆甜美多汁的果實

而你不是植物

你是人

餵以我的血,我的肉

石雕的,木刻的,雪堆的,紙紮的人

女兒,我的心好痛

天又黑了,我擎起一盞燈

照亮你敗葉般的臉

照亮你枕邊無休止蔓延的夜

蠟燭已灰

你點著我的淚繼續燃燒

合歡山頂的積雪

已在晨報的油墨中悄悄化去

留給你,也留給我

一片驚人的空白

你我之間再也建立不起

雪與水的關係

根鬚與大地的關係

池水與倒影的關係

你掙斷了臍帶

又被另一根繩子牢牢綑住

所謂燕子,所謂楊柳

所謂事如春夢了無痕

女兒,你未曾春過已秋葉覆體

你的夢已凝固成

永不甦醒的冰層

可是他們說:縱然空白

也必須讓你空白地存在著

通過一具冰涼的,不鏽鋼的

呼吸器而存在著

你的年輪不再旋轉

時間對你已毫無意義

日出日落如是

花開花殘亦如是

你茫然如一場沒有名字的霧

女兒,我不想你死

只希望你早日破繭而出

如蝶之翩躚於永恆的花叢

女兒,你可知道

十九年的傷痛是種什麼傷痛

剝了一層又一層

我就是

那最後一層帶血的痂

女兒,我怎忍心叫你死

然而,雪已融了

鐘也響了

誰是那解開你那根繩子的手?

                              1982.10.15

                             洛夫詩選『釀酒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