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終於響起

略述全才詩人管管

文訊雜誌第2922010.2.2人物春秋

 

 

    詩作的獨特風格,朗誦的傳神,以及樸實而童趣盎然的畫作,加上電影、電視、舞台劇三領域中的表現,玩詩、玩畫、玩奇石、玩樹葉等,在文壇真乃一絕。

 

   管管有多方面才藝,說、學、逗、唱,都有那麼一手。閒書滿書架,看多了,對舊事物、舊文人信手拿來引用,入詩、入散文,都饒富趣味。

 

   玩詩、玩畫、玩奇石、玩樹葉,加上他那獨特的朗誦、唱唄等,在文壇真乃一絕。 別看他高高壯壯,出口粗放豪邁,膽量卻不大。聽他談一件事,可以從東到西、南到北,範圍越說越廣,恍若舉一反三甚至反五;其結果卻仍是開頭說的那檔子事。

 

   所以,我為管管沒有選擇去做個演講家或傳道人抱憾!

 

   認識管管久矣!一大籮筐事兒不知該挑哪一件先說?

 

溫柔的山東漢子

 

   在金門那一年多,「四人幫」丁文智、大荒、管管與我,儘管戰地生活單調到近乎枯燥,我們自有一套對應之道。口袋都不豐裕,卻總能在每隔一個星期的聚會中,端出至少四菜一湯,有魚有肉的酒席。

 

    幾十次聚會,到金門東邊管管駐地的次數較多。為何如此?因為管管獨當一面,這位通信排排長有一座專屬自己的小天地──碉堡。我們一去,他裡外收拾得乾乾淨淨,還採些碉堡周邊草地上的小黃花,插在小高粱酒瓶裡,弄得有些兒羅曼蒂克氣氛。天氣好,酒菜端放在草地上,讓螞蟻共享,儼然四個活神仙。

 

   吃喝之外,有節目,認真而嚴肅,就是互批各人近期詩作,或做讀書心得報告。

 

   我有一陣子迷糊,把時間耗在陪播音小姐們看電影,交不出卷,挨了大荒狠狠一頓批,管管在旁幫襯幾句,丁文智沒吭氣。場面很冷,我灌下一大口酒,唱了首小曲賠不是,管管不知怎地心血來潮,也唱了起來,一唱兩曲,說是給我這老弟賠罪。

 

   我怎生受得?就又灌一大口酒。這一天,我是真的醉了;醉在朋友的情誼之中。

 

保有質樸之心

 

   19889月返鄉探親,我與管管、張默等同行,先探親後參訪。第一站杭州,然後上海、北京、桂林、廣州、香港,每一站都與管管同房。管管習慣在房內脫個精光,我不習慣,但不在意。

 

   在北京「竹園賓館」,庭園式的建築,房間各不相連,對管管來說,真是得其所哉!誰知道第二天晚上,我大哥從天津來探視,一進門就看見光溜溜的一條漢子,有點吃驚,管管趕緊往被窩裡鑽,連說七八回「對不起」。

 

   管管與我大哥在杭州已見過面,這一次「袒裎相見」,讓我大哥加深印象,所以談得十分投緣,第三天,就應邀與我同去天津。

 

   在天津,管管看到了一個真正的老共產黨員──住陋屋、穿粗衫,不為個人謀。返回北京的車上,他一直叨念著,「少見,少見哪,居然還有這樣的高級幹部,1949年前的老革命。辛鬱哪!你大哥我佩服!」

 

   我們就這麼一路從北京到桂林,從桂林到廣州,從廣州到香港。最後這一站,坐廣九鐵路快車,由於一路上蒙各地詩友贈書,行李超重又超重。在旅館裡,我跟管管商量:「把沒什麼必要的書留在房間裡,怎麼樣?」

 

   「這怎麼行?人家好心相送,總得好意帶回。」管管認真的說:「你拿不動,我幫你拿一部分。」

 

   就這樣,我們拖著、背著行李上了擁擠的火車到香港。不走運的是,我的一件行李手把斷了,從下車到檢查站辦入港手續等過程中,當時如果沒有管管在,我真會抓瞎!

 

重情重意

 

   管管重情義的另一些例子是:弦臥病榮總,他經常前往探視,編些朋友們的趣事逗對方高興,排遣病中的煎熬;覃子豪先生去世,管管像失去一位家中長者,多次傷心流淚,他常說:「我們這一伙,難得天南地北跑到台灣來相會,你不疼惜我,我不疼惜你,叫誰來疼惜?」

 

   正因為如此,管管對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倍加愛護,他的詩或畫裡,便也多了些小花小草小昆蟲的身影。他喜於移物入詩,將之擬人化,娓娓道來,那缸那轎子,那燕子與蝴蝶,全在他的詩中活蹦亂跳。我喜歡他這樣的詩與畫,而對他寫戰亂、寫人性醜陋面,由於太過點染而不甚喜歡。

 

   管管是道地山東漢子,雖然他偶然會說自己是南邊蠻子的後代。或許管家祖先自外地入籍山東,管管有時候倒真有些南方人的細膩作為。譬如他詩畫中的風箏,禽鳥與山水,筆觸細緻,敷色稚麗,他收藏石頭、樹葉等,不若印象中山東人的粗枝大葉。

 

   他是獨子,所以七歲時還吮吸媽媽的奶頭。或許是戀母意識吧,至今一說到老娘親,我們這位山東仁兄還會拭眼淚。但是我們迄今還沒有讀到他完整的寫母親的詩,盼望能早日拜讀。

 

   當兵是無奈,讓他早早做了孤兒。可是這也造就了一個風格獨特的詩人,讓人間多了一種詩的芳香;人說豈不妙哉!管管說不定自己也深感慶幸,在大動亂中保住小命,來到台灣竟大大演變,從小兵小官跳上了文化人台階;寫一會兒詩、畫一片刻畫、演一齣人世活劇,拍一部綺妙電影,他幾乎十項全能起來。

 

   但這不是運氣,不是順手撿來的,這是下了幾十年功夫,吃了不知多少苦頭,才有這一番差堪老懷坦然的自得。管管說:「這是應得的。」

 

   不是自傲,這句話,當也是弦、商禽他們,可以坦然告白的。但是過程中若非朋友們互相扶持,恐怕亦難成事。

 

   算一算,五十多年來,要感謝的人還真不少。管管說:「我第一首詩〈放星的人〉,50年前在《藍星詩頁》發表,覃先生還嘉勉我幾句。後來覃子豪生病,我到台大醫院看望,他還提起這首詩;這樣的前輩,你說我感不感激?紀弦、羊令野、彭邦楨這幾位前輩,我也很感激,見面總是對我新發表作品稱讚一番。弦給我的鼓勵更多,每次在《聯合報》以外的報刊登詩,他看到了總會來張明信片,稱讚我的新作寫得好。」

 

多元的表演慾

 

   寫詩是一種心情的宣洩,但有時似乎還有塊壘鬱積,心頭沉沉悶悶,這時候極需要用另一種方式來排解,繪畫的念頭,就在此時興起。那時他已認識畫家丁雄泉,相見後頗為投契,便也暗自作了些樸拙的小畫。

 

   民國60年代是管管開始出頭冒尖的好歲月,先出版了詩集《荒蕪之臉》,繼而與小說才女袁瓊瓊結婚,年底長女出生。62年初識丁雄泉,64年獲得「第二屆現代詩獎」,66年以〈車過圓山〉一文獲金筆獎,68年參與電影《六朝怪談》的演出,並為該電影編劇,69年〈村頭井邊桃花〉獲中國時報文學獎佳作。

 

   這一串成績引起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的注意,管管在71年應邀赴美,碰巧遇上被稱作「中國的良心」的劉賓雁,結為知己。

 

   回台後,接連參與多部電影的演出,然後登上舞台,在《暗戀桃花源》劇中演出,而成為舞台、電台、電視三棲明星。那時的管管,詩畫創作從未間斷,對此,他有一段自白: 

 

   你問我哪來的精力,我不知道,也許是從小親娘的奶喝多了。我這麼想,既然幹了這一行,總得鼓足力氣往前幹。山爬了一半,能不上去看看嗎?山下全看了,也看了個夠,不上去看看,不甘心哪! 

 

   「不甘心」是管管常出口的一句話,精短、有力。這也十足說明,管管是一個道地的山東漢子。

 

   他喜歡站上舞台,也夠格站上舞台,不過,要防備他一上去不肯下來。這也許是表現慾作祟,說嚴重一點,是表演狂。好吧,那你老兄就演吧,好好的演。不要在代誦別人的詩時給加些醋,灑上幾粒鹽,這會傷了那作品。然則管管老哥,在這種節骨眼上,總犯了情不自禁症,越發的誦得起勁,演得爽利。

 

以「我」執獨有的禪機

 

   管管當兵未久去過海南島,這多位詩家文士落難之地,他在60年後又去了一次,兩種印象已難重疊。我問他能否以詩記述,他未作聲;我希望他對此題目有所發揮。

 

   對於軍旅生涯與返鄉探親這兩大可以大大發揮的區塊,管管似乎著墨不多。也就是說,他作品中少見第一人稱記事抒感之類。在近年逐漸出現的對管管作品的論述中,似乎還沒有專文論述此一命題。

 

   「我」執固然有礙文思運行,但若不見「我」心「我」意在文中,又如何對「生命」這一題旨,作深入剖白?管管或許該稍作思索。

 

   近年來我們常在「時空藝術會場」見面,在座諸君子,都雅好藝文並各有所專所成,可以彼此心神交會。管管一去,常有奇言妙論出口,頗富禪機。尤其,他那位嬌小年輕的太太梁幼菁(以黑芽筆名寫詩),與一身帥氣又一臉聰穎的兒子管領風相伴而來,一家和融令人羨煞!

 

   不久前,詩友蕭蕭策劃,明道大學主辦的「濁水溪藝術節」,管管唱重頭戲,從詩畫展、演講、座談會、朗誦會到一場作品的「學術研討會」。我因手腕毛病做復健,未能作個配角,殊感遺憾,但深為老友慶幸。

 

坦白說,管管以其詩作的獨特風格,朗誦的傳神,以及樸實而童趣盎然的畫作,加上電影、電視、舞台劇三領域中的表現,似乎早應被列為研討對像。然而詩界高人多,且多時各踞一方,被尊為典範,管管也只好耐著性子等!如今他終於贏得掌聲;作為老友,我亦深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