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不漏洞拉——從今以後

 

    「不漏洞拉」是粵語音譯,在越南語是「從今以後」的意思,只因它是香港電臺越南語廣播中的第一句,特別引人注意,所以深入人心,「不漏洞拉」從此在香港更成了越南、越南人的代名詞。遺憾的是,這個代名詞多少有點蔑視的意味,有些越南華人,雖然沒有住在香港難民營,也知道「不漏洞拉」,「不漏洞拉」從此就和越南難民史緊緊相連。

    越南船民潮逃亡過程之慘痛,死亡率之高,影響國家之多,在國際難民史上堪稱數一數二。好幾次閱讀船民的經歷,彷彿聽到一把喘著氣、從乾凅的喉嚨中勉強擠出來的聲音,喊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直到被大浪吞沒。

越南船民潮更把香港和加拿大這兩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串連在一起

,透過此次書寫,讓自己同時與香港、加拿大都更貼近了,是個意想不到的收穫!

    我現在每在超市看見沙葛,也會想起越南船民,陸地、海洋邊界的存在,對難民來說是雙面刃。跨過邊界,意味著踏出了第一步:脫離原居地的危險,但也表示要面對另一個國家的防線,可能是另一波危險的開始。而身為女性,見為數不少的難民女性遭施暴,更是抹不掉的歷史記憶。難民在逃亡中途遇劫,或被禁錮、勒索﹔女性遭蛇頭、武裝人員、執法人員或其他難民性侵害,今天仍在多處發生。日後再看到世界各地的難民新聞,會多抱持著同情、理解之心。按照常理,見難民遇險,旁人不應見死不救;再者,難民生活荒唐處處,逃亡之路愈長,尊嚴會日復一日地磨損。人道主義的發揮就是減少荒唐,讓這些投奔怒海者的情緒稍微舒緩,儘快重新走上正軌。

    但如果難民短時間內大量湧入,要不斷地伸開雙手接納他們,撫心自問,確實會有所保留,一來不願變相鼓勵更多人偷渡;二來長貧難顧,接濟應量力而為,收容國一時消化不來,難民的待遇也不會好,從事難民事務的職員也會變得麻木。處理人道危機,必須靠國際社會、公營和私營機構同心協力,訂立健全的難民政策,並加強難民自助、互助的能力,在人道主義和保安、資源等現實層面間取得最佳平衡。誠然,面對長逾二十年的越南船民問題,眾多國家都不得不硬著頭皮履行國際責任,而各收容國之間也曾產生摩擦,但所幸在各方的努力之下,最艱難的障礙還是跨過了。①

    要一個人完全中立是不可能的,環境的潛移默化形成一套價值觀也包括偏見,報導寫作應以摒除意識形態為最高境界,但每一段故事在我腦中構圖的時候,恐怕已經被一個無形的大框架給框住了,這我身為作者必須承認並加以說明的。

    對我這樣的一個旁觀者來說,這整段歷史有兩個概念非常含糊,一是「排華」,一是「公開/半公開偷渡」。這幾個詞,船民們經常掛在嘴邊,但請他們具體解釋,往往費盡唇舌都說不清楚。這不能怪他們,也許,當時的越南就是這樣的世界,很多事情都似是而非,若有若無;人們無論何時何地,都感覺官方就好像一隻無形的手伸進來,但從來都沒人親眼看到這隻手,只能彼此意會。

    居然為船民史這課題著迷,到了連船民們都好奇的地步,書寫歷史於我個人而言,像是麻醉,想換取的是醒來時的一份從容和淡然。這次試圖抽絲剝繭,我看透徹了些嗎?想站高一些,卻感到只能蹬高雙足,沒法站穩,只看到一片渾濁排華、反華、反資產、驅趕、紛爭……過了三十五年也不足以沉澱。而敘述者的記憶,卻要竭力打撈出來,力抗時間的沖刷。所幸,往往一張舊照片、舊剪報,或一個提問,就足以形成脈沖,讓過往因刺激而浮上水面。

    我翻開以前跟著我旅行的中國地圖集,廣西的那一頁,從來沒認真看過。一天我特意在中越邊境處瞄了一瞄,找到那個幾乎要用放大鏡才能看見的「友誼關」,用紅筆標了個記號。國與國的友誼建基於什麼,船民們深有體會,冷暖自知,我衷心感謝他們的熱情分享。受訪者中,除了區國明、鄧超文、黃寶芝外,其他被訪者都使用化名或譯名。另外也感謝一路上給予建議的胡采蘋女士。

    越南船民已成為近代東南亞和香港、澳門歷史的一部分,船民中雖然不乏華人,但目前在華文世界仍缺乏整理,何況有關難民潮的書籍本就寥寥可數,遠追不上現今世界所需。難民議題不論在國際關係、心理甚至是文學藝術等範疇都很有探索的價值,我希望能為保存這段東南亞難民史出一分力,讓即將逝去的記憶有個庇護之所,讓嘗盡多年酸甜苦辣的船民家庭,留下一份小小的歷史紀念。當然,單單幾段口述或書面經歷,不能概括整段難民史,不同年份入住同一個難民營,環境就已大不同;在大船上,因乘客所坐的位置不同,所見所聞也會有所出入,很多現象難以一概而論。越南船民潮牽涉國家眾多,系統資料卻少,主要歷史事件、偷渡模式可以透過和各船民討論、傾談的方式相互比對,然而口述歷史始終難以避免一面之詞。但願這本船民記述的集結,可做為一個開始,期望將來有更多突破,有更多不同語言的記載面世。如有錯漏之處,敬請讀者們不吝指正。

我認識的前船民和他們的第二代,有的會抽空去越南或其他發展中國家做義工,他們告訴我,在一些貧窮村落給人看病,村民聽不懂指令,因他們從沒看過西醫。是的,著眼改善落後地區的生活品質,尤其是醫療、教育,有助減少人間悲劇。祝願逃亡者和他們的家庭成員——無論他們現在身在何方,能和自己和解,和歷史和解,畢竟大部分人追求的,就是自己和下一代都能安居樂業,過著更美好、更有前景的的生活,正如眼前的你我他,不漏洞拉——從今以後。

 

此處舉一例,一次香港推行遣返行動,引來美國很大反彈,因美國當時正與剛開放的越南協商,把長期被囚的一些與美國關係密切的人接去美國定居,香港的遣返行動亂其陣腳,一度引發雙方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