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這樣拼搏

『掙扎與吶喊』續集

之 一

栽花插柳筆耕耘  初試啼聲遐邇聞

莫道書生無一用 文章餬口性唯勤

 

  失業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我回到西堤已差不多半個月,就是找不到工作,整天跟張湘業、黃紀原和許多報界、文化界朋友在六岔路的一條小巷喝咖啡談天。

 

每天中午回岳父家吃飯,總有犯罪的感覺。是的,這種生活雖然無奈,我總不能推說城市剛解放百廢待舉來自己騙自己。

 

然而沒有一技之長,在剛解放青黃不接的困難時期,我能做一點什麼?

 

“你還是跟外婆學做白餈乙(米旁),騎腳踏車沿街去叫賣吧”。愛玉這樣鼓勵。

 

我果然去求外婆傳授製白餈乙的技術,可是卻提不起勇氣沿街叫賣。 

 

“跟我學焊接技術好不”?岳父倒也熱心。

 

可惜我學得很不像樣,笨手笨腳,握著焊機的樣子十分可笑。

 

我幾乎要生自己的氣,卅歲的大男人一事無成,怎能對得起自己?

 

“嗯!昨天我見路旁粘貼塑膠的攤販生意很不錯,許多青年人就地改造,討到了證件都拿去粘貼塑膠,這種生意本錢不大,你也胡亂去擺個攤子吧”。

 

我依言在 二月三日 街擺攤,就著平盛坊的辦事處等人們領到改造證明書便有生意。可惜的是顧客雖多卻大多不願乾等,我只粘貼不超過十張證件便再沒客人。

 

有了這經驗,在坊政權派發證件之前,預先依照自己的改造證尺寸做好一個個信封似的塑膠套,站在門口兜售。

 

這方法果然帶來令人滿意的效果卻又好景不長,總不成人們每天都領改造證?於是我的生意總是打瞌睡居多。

 

我借人家門口擺攤,這家店舖做的是複印文件生意附帶出售表格。

 

“大佬,幫我抄一抄”。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陌生人手拿一疊表格從店裡走出來對我說。

 

“你自己填吧,我給你借地方”。

 

“唓!我唔識越文點填呀”?

 

反正有空,這便把表格接過一看,原來是過戶摩托車的申請表格,很容易,只須把姓名、地址、身分證號碼填上去便行。

 

解放初期的申請表格一填就十多張。花了不少時間填好,看看錯不了,把表格交還他。

 

“幾多鐳呀?大佬”。

 

“算了,不收錢的”。

 

“乜唔收鐳架,有冇搞錯”?這人倒豪爽,他說:“不如咁啦,我響第道抄幾多就俾你幾多啦”。

 

把三百元放在枱上,陌生人頭也不回的走了。

 

三百元,等於十個塑膠封套所值。塑膠封套還須本錢,這三百元只胡亂搖一搖筆桿,賺他的還不容易?

 

我楞楞地傻想,卻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一路走過來說:“阿婆,就係呢位阿叔專幫人寫稟架”。

 

兩婆孫走到我攤子前,老婆婆說:“上便坊有賣公價火水,叫我番扯寫稟喎”。

  

這個容易。我轉身走進店舖買一疊白紙,飛快的寫就一式三份申請購買公價火水油的稟章。

  

不一會,顧客愈來愈多,一連數天,人們都忙著申請購買公價火水油。店舖裡售賣的表格自然也增添購買火水油的一類。

 

第11郡平盛坊改為第8坊後,地方上的人十之八九都知道街頭有一個做寫稟生意的華人。    

  

我曾經碰上一雙閙離婚的夫婦,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的立場是“寧教人打子,莫教人分妻”。因此,一份離婚呈請,只寫成雙方各持己見,要求地方政權評理。

 

 

之 二

斜坡滑盡扶搖上  動魄飛車擬入雲

展翅大鵬猶未及 管教有日植孤墳

 

 

1975年年底,全國進行兌換紙幣,500元舊幣換一元新幣,我的全部家檔僅只15000,換得30元。

  

使用新幣,我的生意並無影響,一式三份的稟章以前是50元如今變成一毛。

 

填表格這工作毫不困難,手寫一式三份長稟卻是件苦差,我立即想到買一架打字機。

  

說做就做,在西貢阮安寧街專修理打字機的店舖裡,我花150元買到一架殘舊的打字機。 

 

有了打字機我也不去學校學打字,只在家中苦練,每個晚上都弄到深夜才睡。

  

自學打字的第三天,我的攤子擺上一架令人側目的打字機。有客人來了,我毫不畏縮地把白紙夾上打字機,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打上去。

 

“超!你咁打法,打得來蚊都瞓咯”。

 

一個胖子客人瞧我打字毛手毛腳很不順眼,雖不滿意卻莫奈我何,我一點也不尷尬。

 

每天不停地打字,就這樣一天比一天進步,不出一個星期已經能像普通打字員的速度,自此可以免掉手痠之苦,收入也豐。

 

 這時我夫婦已離開岳父家,搬到駱龍君街的標準衣車廠去住。事緣標準衣車廠的一座大貨倉存放數千架新入口的縫紉機雖已貼了封條,就是欠人看管,於是我夫婦成為不受薪的看管人,而這座兩層高樓本來是辦公大廈,卻變作我們不必付租金的住所。

 

  生活安定之後夫妻的感情一直很好,最遺憾的是愛玉無所出,不過我從沒怨言。

  

  我很不了解愛玉為什麼不喜歡新衣;不愛騎摩托車?每到年底她才去置備新衣新鞋,平時絕不會買。

 

我不修邊幅的性格更不理會衣著鞋襪,只欲購置一架摩托車,為了尊重妻子,徵詢她的意見卻不聲不響。

 

我就是這個性子,她既不出聲,我自覺不便擅自去買。

 

每天傍晚都騎腳踏車駄她到岳父家讓她跟母親閒談。那殘舊的腳踏車獨自一人騎乘也感不勝負荷,何況多駄一個她?

 

當第二回提出要買摩托車她仍不吭聲的那個晚上,回程時我大發脾氣,埋怨白天工作,晚上還須駄她到處跑。

 

“什麼原因不買摩托車”?我大肆咆哮:“如果要節約,可以買二手或三手HONDA要不然退而求其次買一架SUZUKI也比這腳踏車省力啊”。

 

“你要怎樣就怎樣,錢是你賺來的,誰能不許你買”?

 

我把承諾兌現,只買一輛殘舊的SUZUKI。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遭擁有一架摩托車。

 

記得在定館時家裡辦學塾,要買摩托車綽綽有餘,爭奈父親說什麼也不同意,理由是年輕人騎摩托車容易肇禍;其次由本村到定館市才不過三公里 ,除此之外更無其他道路,擁有摩托車也無用。

 

“人家耕山輋的每天跑十多公里,自然有需要購買摩托車;咱們一不駄人,二不載貨,買摩托車更有何用”?

 

父親的話不無道理。七十年代的富華村擁有上百輛67型的HONDA摩托車,卻僅有唯一的20號國路可供馳騁,青年們只感大不過癮,於是每天都有人騎車到羅芽河游泳,那是游泳之意在賽車了。

 

我曾經跟他們去游泳,坐在摩托車後座,駕駛者有個外號叫“古夫”(CU PHU乃定館市一家服裝店的舖號)。啓程時沒什麼值得一提,回程就不一樣。

 

  午後的20號國路車輛來往不多,我們六個青年人分乘三架摩托車,風馳電掣在波浪式的公路飛奔,時速總有80咪以上。突然,三名駕駛者站直身軀,雙手張開成大鵬展翼的姿勢,原來這幾輛摩托車的油門早就鎖死。

 

坐在後座的我被嚇得面無人色卻又不敢妄動,趕緊閉上眼睛低聲哀求“古夫”坐下好好地駕駛。

 

當我再次張開眼睛竟然見到迎面一輛客車開過來,心道:這回你這小子總該坐下了吧。

 

不,“古夫”仍然表演他短命的特技。客車在我身旁擦過刮起一陣風,他依然不肯坐下。摩托車滑下斜坡跟著又向上爬,速度時增時減,一直回到定館人多的地方,這幕飛車驚魂才算結束。

 

  自此,我說什麼也不敢再搭這等人的車尾。

        

之 三

撚起花心易翠裙  佳人有約自歡欣

賞心樂事誰能拒 藉口傳宗慾火焚

 

自從購置摩托車,我要去的地方變得多起來,開頭是駄愛玉逛街,後來愛玉再無興趣我便獨自出去,每次都對愛玉說到湘業家談天。

 

晚上的六岔路很熱鬧,湘業家就在六岔路口,每次到他家都見前光華報總編陳南老先生是座上客,這兩人年齡差距雖大,交談卻投契,是忘年之交。

 

  我在這裡學到傳統詩分別平仄最簡易的方法是以越語讀中文。其實這方法並非全管用,初入門者暫時借用雖感有效,卻始終會碰上無法以越語發音的中文字,甚至翻漢越字典也找不到,豈非束手無策?

 

到湘業家談天,開頭一段時日雖然屬實,往後我竟以此為藉口跟女孩子逛街,把愛玉騙得好苦。

 

事情是這樣的,1977年,當局要重新估量本市工業能力,發動全市工業家呈報生產狀況,於是我在街頭打字的生意突然興旺起來。

 

  顧客之中有個京族女子名叫阿娥是陳貴街一家紡織廠的女書記,由於托我打字而相識。阿娥身材健美,容貌俏麗,烏黑的眼睛懂得說話似的叫人著迷。

 

我不由自主應她約會,以那輛殘舊SUZUKI摩托車馱著阿娥專揀第一、第三郡最熱鬧的去處遊玩,有意避開堤岸區免被熟人碰見。

 

  熱情的南國佳麗使我如癡似醉。經過半年交往,我和阿娥打得火熱,她毫不在乎答允做我小老婆,於是我把這秘密對愛玉直言。

 

  “家裡沒有孩子的歡笑與哭鬧,冷清清的妳不覺得難受嗎”?我毫不忌諱說:“我打算接一個京族女子回來一起生活”。

 

剛說到這裡,愛玉眼睛睜得大大的似是見到世上最奇異的物事。我管不了那麼多,別過臉去不要瞧她,自顧自的繼續說:“妳和她可以姐妹相處,待將來她有了孩子那不就像妳所生一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妳我夫妻一場,這些話本不該對妳直言,然而我深信妳明事理,定會體諒我的苦衷,對嗎”?

 

說到這裡偶一回頭,發覺愛玉早已不知去向。

 

我連忙走離臥房步出大廳,靜悄悄地沒見人影,心慌起來找遍裡外更沒見她,於是只能出聲呼喚卻還沒聽到她的回答。

 

我終於在露台找到愛玉,她站在欄杆旁,面向寂靜的街道,晚風吹拂她孤單而瘦弱的身子,可憐兮兮地叫我心軟下來。

 

走上前去一把摟著她,溫和地說:“別再傻想了,妳要是不依那就算了吧,我答應以後不再找她,行了嗎”?

 

“你不要我了,不要我了,是嗎”?

 

“什麼時候說過不要妳”?我連忙回答:“我不是叫妳跟她姐妹相稱嗎”?

 

“不,嵐風,你給我五年時間,五年後倘再沒孩子,喜歡討幾多個也由得你,好不”?

 

“好吧,好吧,別再說了,回房去睡吧”。

 

愛玉安靜下來,她迫我招供一切,包括阿娥的姓名、地址。我實在說不出阿娥的住處,只能告訴她有關陳貴街紡織廠這個地方。

 

實在想不到第二個晚上愛玉竟然對我說:“告訴你吧,我今天去找阿娥了,她家就在富林住宅區,人家是有丈夫的,你可別胡來,當心被人打斷了腿。我在她家見到牆壁上掛一套記者裝,她喜歡穿記者裝,對嗎?你以後不必再找她了,她答應我絕對不再理睬你”。

 

愛玉捏造的謊言雖已露底我也不揭穿,阿娥什麼時候穿過記者裝?況且發生此事之後阿娥還多次找我,倒是我不願再惹麻煩,把這段婚外情置之腦後,也治癒我婚後的“七年之癢”。

 

 

之 四

搏殺邪鷹逐浪奔  旗開得勝羽毛翻

家嚴膽落回鄉去 老態龍鍾晚景昏

 

阿娥事件發生不久,有一天,愛玉不知從何處抱回一名男嬰,說是給我傳宗接代。我勃然大怒,命令她把嬰孩還給人家,儘管送給嬰兒父母的錢討不回也不在乎。

 

1978年初,舍弟阿球產下第三個孩子是個女嬰,在愛玉哀懇之下我答允過繼領養,取名莉莉,從此家中有了孩子的哭閙與歡笑。

 

愛玉因此對我更加依順,星期日她總鼓勵我約朋友回家打麻雀玩兒,並還特別做幾道精美小菜來款待我的朋友。這戰術是投其所好,叫我再沒時間出去鬼混。

 

1978那年刮起有史以來最盛的出國風,有能力的人家都有登天堂的打算,偷渡價格由早期每人12兩黃金逐漸下降,然而我們家就是沒此能力。

 

別人偷渡出國雖然與我無關,然而眼見友儕們一個個離去豈能無動於衷?俗云: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本著:大富由天,小富由儉這一信條,我和妻子商定實行節約,為前途作一打算,星期天再也不邀朋友回家打麻將。

 

1979年,身為員工的愛玉突然接到標準衣車廠領導層要收回辦公大廈的通知,幸而廠方還安排我夫婦住到黎光充街一個單位,叫我們先去瞧瞧房子是否合意。

 

我們去瞧過了,那是二樓的一個單位,面對阮氏細街,卻需跟一個部隊家庭共住。這樣的住所很不方便,雖說免費我也不願搬進去,然而找地方搬卻又勢在必行,倒使我大傷腦筋!

 

就在這時,潮州阿嬸向我訴苦:“風哥,我地以後就慘咯!木成兩公婆就快帶埋木發出國,冇人做生意,真唔知點算”?

 

我的攤子擺在潮州阿嬸門前已經兩年,阿嬸的長子木成一向在孫壽祥街賣洋酒,收入很不錯,可是此後情形不一樣,阿嬸家突然失去可靠的支柱,面臨困境可以想見。

 

這家人對我雖沒大恩,到底借用人家門口做生意,如果坐視於理不合,然而自己經濟能力有限,拿什麼去幫助他人?

 

想來想去終於讓我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次日,我對阿嬸表示願意租賃她的店舖,阿嬸很歡喜,立即和家人商量,結果都同意,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待木成夫婦帶同木發出國,才搬進去和阿嬸一家剩下的五口同住。

 

自此,愛玉也辭掉衣車廠這份職,跟我學打字。這個家雖屬租賃,卻有似模似樣的舖面,深以為慰。

 

這時候,儘管我再想邀朋友回家打麻將也不可能,唯有專心一致幹活並調教阿嬸13歲的女兒小娥打字,作為助手。

 

我的店舖備有三副打字機,一架複印機,規模雖然不大,論收入,養妻活兒綽綽有餘。於是厚顏地我給它撰一楹聯。聯曰:

運指如風 句裡行間無錯漏

細心似髮 機中紙上見功夫

 

楹聯寫就,洋洋得意把它貼上中堂。這時候的我飄飄然幾乎志得意滿,這樣的生活不比解放前強得多?

 

生活好轉,遺憾的是老父不能同享。

 

父親於1978年逝世,是年年荒,政府分配雜糧,憑戶籍購買,家家都吃公價雜糧,父親挨不住口淡,從定館跑到西貢,跟我在標準衣車廠的辦公大廈住了三個多月,愛玉每天都買昂貴的黑市白米和肉類讓老人家一飽口福。

 

我說什麼也料不到三個月後的一天晚上,父親執意要回定館,再也不肯留下來。

 

那個晚上才七點多,愛玉在廚房忙著,老人家獨自坐在大廳;我正在臥房把顧客留下的文件拿出來繼續打字,突然聽到父親充滿驚悸的聲音大呼我的名字,急奔而出,忙問“什麼事”?

 

父親指著窗口,我轉頭望去見一隻貓頭鷹,夜風吹來,窗簾在牠身後輕幌。

 

我連忙拿起掃帚向這不祥之物打去,貓頭鷹不向外飛,反倒撲進室內,時而飛高時而竄低,翅膀拍打得“啪啪”有聲。

 

我毫不放鬆向牠追打,這一場人鷹大戰消耗了大約五分鐘時間,我累得氣呼呼的倒也獲取最後勝利,把貓頭鷹趕出去。

 

遺憾的是——我的父親竟被貓頭鷹攆走。

 

父親向不迷信,老人家從來不上廟宇膜拜,不入教堂聽耶穌,卻於晚年深信貓頭鷹是不祥的鳥類倒是叫人難以理解。

 

父親回定館不到三個月便逝世,我哪料到這一分手竟成千秋永別?

 

之 五

豪情鐵馬走仙村  沙漠盡頭是草原

橋畔柔風歌翠竹 鄉居寂寂不閂門

 

住進阿嬸家不到半年,一個年輕人來我店子打字對我說:“你是嵐風哥,你不認識我因為我在邦菲年紀還小”。

 

我一聽到邦菲兩字心頭一震,立即和他談起來。

 

“我叫做阿養,在你朋友阿德哥的膠鞋廠打工,早就見過你到阿德哥家裡打麻將”。

 

“阿養,你多久才回邦菲一趟?什麼時候回去記得到來找我,我要託你帶信去問候邦菲的朋友”。

 

“邦菲早在兩年前解散,大家搬到隆城新經濟區,我今天就因為要回鄉討暫居令才到你店裡打字”。

 

“這樣吧,反正隆城也不遠,我就跟你走一遭”。

 

我以摩托車駄阿養上路,自從有了摩托車,這一回還是首次跑長途,這輛車子性能雖不勁,走一遭隆城倒是勝任有餘。

 

到了隆城街市,阿養叫我轉入左邊的一條泥路,在這泥路又走約廿公里,但見一片沙土,泥路變作沙路,車輪陷入浮沙滾動得十分吃力。

 

我的摩托車幾經辛苦才越過這沙漠竟又碰上一帶竹林,穿過竹林的羊腸小徑,我的衣服被勾破,幸好還不至於皮破血流。

 

這一旅程叫我大感氣餒,幾乎要打退堂鼓,然而我總不能抛下阿養獨自回堤岸,只好硬著頭皮向前。

 

每走一程我都問阿養:“還有多遠才到”?

 

“快了快了,過兩道獨木橋便到”。

 

見到獨木橋時心中不禁發愁,我的天,要過此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摩托車抬過去。幸而獨木橋並不長,抬摩托車過橋倒還辦得到。

 

終於見到老許、阿世、木生等人,另外還有阿珠。阿珠今年該廿歲了,出落得如花似玉卻仍雲英未嫁,這女子心地好,我當年能提早回堤岸倒是借重阿珠的幫助。

 

我和阿世、阿養在村子裡兜一回,但見全是茅草蓋成的房屋,村裡到處有高大的樹木,想是人們開闢村落時按設計藍圖而砍伐樹木特別留下來點綴農村景色的傑作。

 

這新經濟區的景致跟邦菲相比美多了,昔日的邦菲光禿禿地只有村民在門前種下幾棵果樹,烈日曝曬之下,要找一處陰涼地方也不容易,再加上那反照的鋅板炫耀得教人眼花撩亂,更增燠熱的感覺。

 

我們走過一間公立小學,廣場中心的旗桿昇起金星紅旗,孩子們都有書讀了,醫療站、政府辦公室都有,可惜這小村交通不便,但願政權早日開闢康莊大道,好教收購農產品的商販不至於望而卻步。

 

走得累了,我們停在一家賣雜貨兼咖啡的店子,店內早有幾位老村民在談天,我跟他們打招呼,這幾位老大爺當然都認得我,大家認為我此行相當難得,這樣的窮鄉僻壤有幾人願意涉足?

 

是的,我就這麼去了一次,一直都沒第二次,最大原因是再沒機會見到阿養,自己想去,卻苦於認不得路。

 

之 六

能痊痼疾徼天倖  藥石亂投隨便吞

中外名醫皆束手 回春誰屬不須論

 

1980年的一個星期日早上,我和朋友們喝咖啡談天直到中午,不知是誰酒癮突發,把大夥約到黃紀原家閙了一整天。

 

那年代尚未開放,包給制之下唯一的西貢啤酒公司產量有限,供不應求,在國營飲食店,每碟菜餚只供應兩瓶啤酒,有錢也不能多喝。黑市啤酒雖然多的是,價格卻貴得出奇,因此在家聚飲唯有喝土製洋酒混蘇打。

 

由於酒量極淺,喝了土製洋酒混蘇打,我醉醺醺地直到次日仍感渾身乏力,整整一週身體不適卻找不出原因,看看由頭至腳完整無缺,這就放心繼續工作。

 

第八天早上起床,發覺右邊頸項起了變化,雖然不感疼痛,變化卻明顯。到了午後,這個部位腫起一個雞蛋般大小的肉瘤。

 

“風哥,我睇你都係唔好鋸呢個鬼嘢咯”。阿嬸一本正經說。

 

我不明阿嬸所言何所指?把小提琴放下,順口說:“學梵鈴有什麼不好”?

 

“你睇你,個頭側埋一邊夾住隻琴,冇耐就腫起一大臼重話唔係添,我真係唔該你咯”。

 

阿嬸婦人之見我只一笑置之,不過她的說話倒提醒我身上的確長了一個肉瘤,我豈能不關心自己的健康?

 

那時雖是我實行節約的時期,每花一文錢都有詳細紀錄,然而我豈能因為痛惜金錢而不就醫?

 

“大醫生數埋都唔多咯”。塑膠廠的朋友肥強說:“於家最有名係黃文春醫生,你唔去睇就哂曬,聽話佢冇耐就出國咯”。

 

我趕到黃文春的診所,就在同慶酒店對面一座舊樓,通過狹窄的樓梯早見許多人在等。

 

1980年的醫生設診所不敢掛牌,我因而不知黃文春醫生專長哪一科。見人家拿籌碼,自己也討到一個88號。

 

“這惡瘤對他很不利”。醫生以越語對女護士說:“妳叫他當心”。

 

不必女護士翻譯我也聽懂醫生的話,這醫生的醫德竟如此糟糕,不但不安慰病人還裝腔作勢嚇唬人家。頭上無善瘡,我的頸項長一個肉瘤難道還會大吉大利?

 

付了錢抓了藥,我滿懷不悅的離開診所,走到樓下梯口才留意牆壁上掛一塊寫得歪歪斜斜的廣告“兒科醫生黃文春”,我竟是盲目求診。

 

吃完黃文春醫生的藥一無效應,我轉到森舉去找東醫李天一,那是從解放日報的廣告得出來的地址。

 

李天一醫師教我買一大堆夏枯草沖蜜餞作治療,我依言喝了一個月也還病情如故。

 

再不知如何是好,趁距家不遠的阮氏細街有新開的診所,不妨前往一試,我見到的是兩個年輕人,不!應該說是兩個醫科大學出身的年輕醫生。他們倒也客氣,實事求是,把我的病情問一個詳細之後,這便打開厚厚的一部醫科大全去求證這怪病的名稱。

 

當然,這兩位醫生儘管把醫科大全翻一個夠也尋不出答案。束手無策之餘,他們竟連藥方也不敢開出來。

 

三個月的藥石亂投,東西名醫曾經替我診治的不知凡幾,結果肉瘤消了,可倘問是哪位醫生的功勞連我也說不出來。

 

統計全部醫藥費竟花掉六千多元,等於當時的二兩黃金,這數字要賺取頗不容易。

 

1982年,張湘業和杭仔把我帶到馮興街的一個朋友家,喝的也是土製洋酒混蘇打。一個星期後我這舊疾復發,幸好小姨子阿蓮做護士,介紹我去找范龍鍾醫生。

 

范醫生雖是知識份子,畢竟漢學根底尚差,要不然絕不採用這個名字。醫生名喚龍鍾,其健康狀況可想而知!這樣的名字咱們華人絕不採用。

 

范醫生原來專科肺病,他派給我許多白雪雪沒有糖衣的西藥,規定每天早上吃15顆,療程為期三個月。

 

我皺著眉頭苦著臉,把三個月的良藥苦口吃一個夠,果然痊癒了。

 

此前,我把杜四在芽莊藍山訓練營的資助悉數奉還,並介紹他和小姨阿蓮相識,經一段時日相戀然後結婚,杜四這便和我成為襟兄弟,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在此時呱呱墮地。

 

圖報當年拯溺恩  力微妄盼轉乾坤

心機枉費難如願 失敗告終情誼存

 

    晚上,正在替顧客複印文件,忽有富壽和區幾位老同學到訪。

 

“告訴你有關程擎夫的消息:他於三年前涉嫌偷渡被捕,坐了兩年牢見今放在黎明春農場勞改,由於學習成績好,本該獲准回家卻因沒錢繳罰款而延誤”。老何在求學時樣子老成,此刻到了中年更加穩重。他繼續說:“我們幾位同學得知他身繫囹圄,家庭遽生變故,孩子沒人照管,因此按各人的環境給他籌一點錢,希望能幫助他早日回家”。

 

遽然聽到程擎夫落難,我馬上掏錢交老何託他無論如何把事情辦好,隨時和我聯繫。

 

“太好了”。老何說:“要是我們有足夠的錢,這個星期天一定可以替他申請三天假期”。

 

程擎夫果然獲准休假三天,十多位同學在均樂酒樓給他洗塵,相聚甚歡,大家又湊錢替他繳罰款,不久之後擎夫正式獲釋,卻又生活無著,我約他到家來單獨相談許久。

 

“你去找一點什麼來幹吧,需要本錢我給你籌措”。

 

“46號路有位鄧先生跟第十郡出口公司簽約生產木料摺凳,聽說外銷東歐各國。 鄧先生同意收購半成品,本錢不需很多” 。

 

“那你需要多少資本可以列個方案出來”。

 

擎夫依言寫了計劃書,詳列所須資金,我看過之後如數把錢交給他進行生產。心道:希望這點小本能助他一臂解決生活也是好事。

 

對我而言:資助擎夫這筆本錢並沒打算要他還,更非有意跟他合作,只當回報當年受過他的恩惠而已。

 

當然,如果他一帆風順,有能力歸還老本更好。可是,幾個月過去,擎夫突然通知我,說收入不但不符理想,甚至虧本。

 

為了證明他的確有衝鋒陷陣的苦幹精神,擎夫硬要請我去參觀他的生產單位。原來他在駱龍君街租一間平房,購置摩打,配備土製機器進行生產所謂的半成品木料摺凳,實際上是購買現成木方,鋸成小片請童工打磨得光滑供給鄧先生裝嵌成品。

 

在這小房子倒有不下廿名少年男女做打磨工作,空氣中木屑粉末紛飛,極其嚇人;銳利的鋸齒在高速轉動卻沒有防範設備,叫我瞧著禁不住膽顫心驚。 

“你給這些工人多少錢一個月”?

 

“這是散工,每天廿元,不包膳食”。擎夫簡單地答。       

 

“嗯!廿元剛好買到一公斤普通白米,那麼說來他們的收入僅足餬口”。

 

我心念一動,常言道:資本家剝削工人,廿多名工人落力生產,每人替老闆賺廿元,一個月下來不也是一個數字?怎會虧本?

 

“咱們購買現成木方很不化算,要是有錢配備風車式鋸木機,把大碌木鋸成木片,收入會更進一步”。擎夫滿有把握地說。

 

我唯有助人助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挪錢給他配備鋸木機,結果還不能賺錢。 

 

原來鋸大碌木需用十匹以上的摩打,必須使用三箱工業電,這住宅區的民房哪有三箱工業電可用?

 

擎夫花錢添加電阻把摩打降級俾適合兩箱電源,這樣一攪拌,吃力不討好,十匹摩打的性能只剩下五匹,鋸木時效率大減,跟購買現成木方的開支無甚分別。

 

事實上我越來越看穿生產所謂的半成品交給鄧先生不可能有錢賺!因為經過 鄧先生的精打細算,絕對不可能讓你跟著他一起發達。

 

程擎夫投降了,他說:“嵐風,經過兩次投資已花了不少錢,如今勢成騎虎,再要你拿錢出來我實在也不好意思,倘若就此罷手,血本無歸不但可惜!我也沒有能力給你償還這筆錢。資金本來全是你的,弄到這步田地,如果你同意擴大直接跟公司簽約,我將會盡力協助生產完整的摺凳,權當將功贖罪”。

 

“你這是怎麼說啊”?我大聲抗議:“你不是不知道,我哪有時間管這檔攤子”?

 

正在煩惱應該再接再勵抑或就此罷手,恰巧胞弟阿球從定館趕來向我借錢,他說:“阿哥,我打算收購農產品,向你借兩錢金做本行嗎”?

 

我仔細一想,打虎不離親兄弟,放著現成的生意不做,收購什麼土產?何況兩錢金收購農產品壓根兒不成氣候,說不定木器加工這爛攤子搞得好,此後阿球一家也可在城市落戶,豈不天從人願?

 

擎夫倒非不顧他人死活,他仍留下設計如何生產一張完整的摺凳;更替我物色寛濶的廠房,就在新山一機場附近。

 

“第十郡出口公司收購合約以外的產品,咱們生產完整的摺凳可以賣出47元一張”。老程向我透露。

 

生產過程需鑽孔才裝嵌,擎夫去訂造一副鑽孔機,機器師傅拖延好幾個月還沒下文。眼見半成品越生產越多,未裝嵌豈能賣錢?如此影響資金週轉把我急壞了。

 

我跟擎夫一起去找機器生產戶,那胖個子老闆從屋角找出一座未完整的土製鑽孔機說:“快了快了,下星期就可交貨”。

 

回程時我禁不住批評老程食古不化!倒以為什麼了不起的鑽孔機須訂造,似此市場到處均有出售的鑽孔機何須去找機器師傅?

 

老程自尊心很強,把這土製鑽孔機拿回來生產一段時間,由於性能太差而且也不敷應用,我多購置兩架,性能比老程訂造的當然強得多,而且價錢也不高,擎夫因此臉上無光,這以後他慢慢疏遠,甚至不再返廠。

 

在新廠址,我擁有超過50名男女工,生產數千張出口摺凳幾乎把全部家檔作孤注一擲。當我去約第十郡出口公司派員來收貨時才知早被鄧先生從中作梗,檢貨員推三阻四總不肯下來。

 

我的資金因而週轉不靈,偶然見到堤岸車站路旁有人零售這類凳子,一問之下始知收購價格甚低,只17元一張,叫我賠本一倍有餘。

 

我本不擅經營,初出道碰壁想來難免。俗云:“生意不熟不做”,我卻粗心大意只為圖報昔年拯溺思而胡作非為。

 

之 八

歷盡滄桑力不殫  借牛莊稼繳酬難

變通有術憑機智 還賴政權遞一竿

 

未曾簽訂合約,擎夫已讓工廠生產一大批摺凳,處事如此魯莽實屬罕見。

 

事已至此,我唯有把打字店的生意交付愛玉,親自去想法子補救。

 

第十郡出口公司的檢貨員既不肯到來檢驗收貨,我轉到二徵夫人街的木器包裝出口公司直接向經理先生陳述要求簽約的願望。

 

想不到我備受歡迎,原來那是包給時期,簽約提供出口商品,領取支票而銀行卻限制提款,這生意很不易做,我因為騎上虎背不能不做。

 

簽約的手續倒很簡單,公司只索取營業執照,我卻苦於沒此執照,只能以范文賢的名義和公司簽約。

 

原來我們的廠房當日由擎夫接頭向范文賢租賃。哪想到廠房的土地另有其主,是海婆婆繼承祖先的遺產,范文賢租海婆婆的場地豎起茅寮;搭九叔的三箱電進行生產,未幾宣佈倒閉,這才轉租給我們,這樣一來,我的全部財產法理上卻由范文賢掛牌,豈不氣人?

 

氣人的事還未算完,我後來更發覺搭九叔的三箱電分錶竟然裝在范文賢家中,先別說會否被他做手腳瞞騙,單數范某一家的生活用電就是一大負擔,何況每度電力的消費又被抬高一倍,廠方蒙受極為不合理的損失,程擎夫教職員出身,不通世務,被人欺騙,我也蒙在鼓裡,如今儘管知道了又能如何?

 

合約簽訂後,公司派員檢貨,約期開來一輛貨車有個三人小組包括司機、押運以及檢貨員。

 

檢貨員一共兩人,要非阿和便是阿靈,他們雖然比我年輕將近十歲,很容易混熟,此後竟成為親密朋友。不過,交情是一回事,貨品質量又是一回事,這兩人倒也精乖,對我處處防範,辦事一絲不苟,僅提供如何克服貨品的弱點,儘管我花錢請他們吃喝也無濟於事。

 

我終於能解決存倉的摺凳,全部資金轉入銀行,按銀行規定每週拜二、拜五可以提款總額的百分之五。

 

1983年某天中午,新平郡第22坊的坊委秘書召我到辦公室直截了當對我說:“我們坊裡曾經有許多外郡來的人登記生產,然而大多不成氣候,你初來時我也這般認為,卻不料你做的是難得的出口貨品竟又能堅持下去,十分可貴。我很想知道你有什麼需要地方政權的幫助。

 

我不擅詞令,搖頭微笑。其實,我也不知地方政權對我能有什麼樣的幫助?

 

“聽說你的廠房是向范文賢租賃的,這樣吧,玉富靜舍門前的木器加工廠倒閉了,把廠址交還坊政權,我這就簽證轉交給你使用,不必付租金,接受嗎”?

 

我怎能不接受?不費一文一毛,平白擁有一個生產單位,這不是老天爺掉下來的便宜?

 

之  九

梭羅河畔獨憑欄 粥粥群雌另眼看

寶馬香車卿盡索 風流何必賽潘安

 

 

搬到新廠房,我既不必繳廠租,更不用負擔不合理電費,廠工作全部交由舍弟阿球管理,我只須打好外交關係,工廠運作便蒸蒸日上。

 

與阿和、阿靈交際應酬倒沒什麼困難,這二人每天早上八時過後總會在阮惠大道一家咖啡廳談天,最少一個小時才出差。

 

那年代不但普通人家沒有電話,連公共電話亭也沒有,每次要見這兩人我必須依這時間在該咖啡廳等候。

 

這兩個小子辦事公私分明,由始至終沒討過我一分錢,只把我當朋友看待,然而跟他們交往,我總不能不花錢討他們歡心,要不然叫他們到來檢貨推三阻四那還了得?

 

阿和英俊時髦,性子好動,練就跳舞的好身手,雖然騎一輛踏車,卻能結識許多女孩子,其中不少是富家女,時常參加違法派對,屬於風流人物。

 

阿靈老成,個性深沉,事業心重,不像阿和愛在女人堆中打滾。

 

有一個晚上,我以林必打摩托車駄阿靈在黎利、阮惠、堀起、巴斯德幾條大街轉來轉去,很覺沒趣,禁不住對他

 

你跟阿和年紀差不多,他認識許多女朋友,你就這麼糟糕!連一個也沒認識?真沒意思

 

認識認識,跟我相熟的女孩子多的是,只須一叫她們都會跟來

 

聽他這樣,我信以為真。

 

轉到幽靜的黎聖宗街尾段一列公寓,阿靈帶我跑上二樓,倒以為是他女朋友的住所,想不到卻是他胞兄的宿舍。

 

你這小子帶我到這兒幹嘛?

 

你不是要見我的女朋友嗎?你瞧。阿靈把我拖出騎樓,指著路邊的阻街女郎那不就是?我挑任何一個,她們都會跟來

 

我不禁莞爾,這小子倒會開玩笑,他跟阿和真的不一樣。同阿和在一起,他介紹我認識許多年輕朋友,有男有女,大家一起去喝咖啡聽歌。

 

那年代西貢沒什麼樂場所,除了專放映蘇聯片的電影院,就是放映錄影帶或高級音響的音樂咖啡廳。

 

在他們面前,卅八的我無形中成為老大哥,每次我都豪爽地付賬,自然受女孩子歡迎。

 

我根本志不在此,對這些良家婦女完全不敢招惹,然而每次她們都安排一個女孩子託我做護花使者送她回家。

 

有一個晚上,讓我送回去的女子名叫阿菊,乃中區順化人氏,口音軟綿綿雖然難懂,卻很動聽。據悉:此姝到胡志明市讀大學,寄居親戚家,就在八月革命街的志和郵局附近。

 

明天我不要去梭羅河了。阿菊坐在後座,幽幽地對我

 

大夥都去,妳為什麼突然不想去

 

我袋裡沒錢,有什麼好玩

 

跟我在一起難道還須妳花錢

 

不,除非你先把錢給我,否則我不安心

 

我不答。翌日,大夥一起去梭羅河划船,我摩托車的後座雖然空著也跟他們一起胡鬧。

 

之十

顛鸞倒鳳何煩惱  月送歸人歌夜闌

啤酒雪糕隨所好 焉能妄自角尖鑽

 

阿菊算不得是我女友;阿霞對我倒有幾分情意。

 

1982年我在陳佩學校讀英文夜班,女老師身材健美,煙視媚行,模樣迷人,風騷的舉止似乎告訴你雖然芳齡超過三十,風韻猶存。

 

我雖不敢動涉獵念頭,愛玉竟酸溜溜亂呷乾醋,她間中跑到學校窺伺,瞎生疑心。

 

其實,我在學校認識一個女子倒是不假,不過並非英 文女 老師。這年輕女子名叫阿霞,模樣美不美醜也不醜,為人大方,在平西街市做生意,是潮州人卻只越南話。

 

請問幾點了?擠在人群中,我身旁突然響起一個女子聲音。

 

晚上快七點,陳佩學校四週塞滿人和車。整個街區停電,學員猶豫不決應否走進學校,因此海上懶翁和馮興街形成交通堵塞。

 

快七點了,要是有電,該是上課時候啦

 

你讀幾年級

 

我讀ENGLISH FOR TODAY

 

我叫阿霞,讀中文三年級。她你是華人,為什麼不讀中文

 

中文我已學得差不多了。我笑著回答。

 

談了一會還在停電,時間一分一秒溜走,顯然,今晚要停課了。

 

無法上課,還是回家吧。阿霞你可以送我嗎

 

我向來不拒女孩子的要求,這便開摩托車泊近她的踏車,一面談一面朝香平戲院走去。

 

又一個晚上剛上完第一節課,休息時阿霞在我們的課室門口出現,招手把我叫到走廊。

 

班裡的女同學都笑話我這大阿哥有了女朋友。

 

阿霞邀我星期日晚上去逛街,我應約到香平戲院附近接她。

 

這女子雖不美,倒還年輕,自有她的一股勁兒。有人:年輕無醜婦,我深以為然。

 

阿霞坐上我的摩托車後座,不停地這道那,我深感容俗氣。

 

我是有妻室之人,妳不介意嗎

 

我跟你做朋友,又不跟你老婆做朋友,管他那麼多幹嘛

 

到了市中心,在黎利大道、阮惠街轉了幾個圈,我倆停在堀起街的BROAD餐廳。

 

BROAD餐廳在解放前相當高級,如今卻變成冷飲店,生意冷清,我們在冷氣廳坐的是皮沙發,光線柔柔的氣氛很和諧,的確是情侶談心的最佳去處。

 

侍者來了,可能我心理不安,沒半點紳士風度,先給自己叫一杯雪糕。侍者再問阿霞要什麼飲料,我實在想不到她叫的竟是一瓶啤酒!

 

這女子豈不瘋了?

 

另一名侍者把飲料端來,很自然地把啤酒擺在我面前;雪糕放到阿霞那邊,阿霞立即掉換過來,侍者不無驚訝。

 

見到侍者不解的神色,我感到整個餐廳似乎驟然變成嘈雜的酒巴;侍者們一個個搖身變作猙獰的牛頭馬面,所有浪漫情調都掉了!我厭倦得連雪糕也沒吃完便買單離去。

 

回程時走的是陳興道大道,阿霞顯然很快樂,在我身後不住哼小調,是解放前流行的一首越文歌<夜城市>。

 

我越聽越覺討厭,加大油門飛快的把她送回香平戲院,連再見也不,如釋重負似的只覺得離開這女子越遠越好。

 

阿霞當然不明白我的心態,仍在下課時跑到課室門口等我,明知她就在課室外,我哪敢望出去?結果,待到放學時她給我遞來一張紙條,容還是約我去逛街。

 

我的回答不知是否過份?以越文寫就數行,大概明:近日手頭拮据,不便出街云云。

 

阿霞光火了,她寫信把我得好不厲害!

 

你以為我和你接近看錢份上?你看錯人了,我需要的是感情,想不到你連感情都這麼貧乏,如此來,我們之間的確存在許多錯誤,到了今天,既知彼此都看錯對方,何必繼續下去

 

我真的很聽話地不跟她繼續搞下去,甚至英文夜校也不上。

 

之 十 一

濃豔咖啡色可餐  靜梅之後有餘歡

廿年重拾前塵事 猶恐驚醒錦繡肝

 

好幾年不見張哲倫,我著手經營木器加工不久,他突然出現,每天清晨都跑來找我跟他去 二月三日 街的鳳山寺練太極。

 

鳳山寺雖在鬧市之中,後山的環境給人的感覺格外清靜,從這裡俯瞰街上人車來往,但見動作並沒聽到聲音,一如差利卓別靈的默片。正所謂知其熱方知其冷;知其動方知其靜。

 

可惜的是到這裡做晨運的人太多,加上販賣雀鳥的以及偏愛這門藝術的,都人手一籠鳥兒,把這清靜的去處喧鬧得亂哄哄地再沒半點寺院的味道。 

 

張哲倫倒喜歡和我上街玩耍,每逢星期天我們騎一輛摩托車東奔西闖。哲倫曾經帶我到他家,那是大光明巷內的一家公寓,原來公寓正是以前的大光明戲院。

 

張仔是火麒麟,週身癮,對朋友熱情,我們在奮鬥報同撈同煲時已對他了解頗深。他帶我去新平街市對面的一間別墅參加非法舞會,原來主人是華人家庭的女兒,可能父母出國了,剩下她為所欲為。

 

那年代禁舞,可能主人有的是錢,頂多罰款,怕啥?

 

張仔的舞技很不錯;我則太差甚至畏縮不敢跳!廿年沒跳舞太也生疏,幸而七八個女子之中就只我和張仔是男人,倒沒尷尬。

 

這家人姓甚名誰我也無須知道,但知這女孩也出國之後,該別墅已成為新平郡屬下的一家保生院,別墅的寬闊可想而知。

 

在大光明巷附近的馮興街,對著福德學校有兩個女子開咖啡店,張哲倫近水樓台先得月,把我也帶去喝咖啡,說是介紹給我做朋友。

 

次日,獨自走到咖啡店,我叫了咖啡順道問其中一個標緻的女子:“請問一下我昨天的朋友來過嗎”?

 

“沒有” 。

 

“請妳再讓我問一下,他今天會不會到這兒來”?

 

“這我哪知道”?

 

我纏夾不清又説:“我有事要見他,卻不知上哪才找到他?我知道他很喜歡到這兒喝咖啡,因為這兒有妳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我這就只好乾等下去”。

 

“我有什麼美不美的”?她微笑反問。

 

“女孩子美不美由男人的眼光判斷,如果妳不算美,我的朋友怎能每天到這兒來”?

 

“那是他的事”。

 

“可連我也這樣認為,難道又是我自己的事”?

 

“當然了”。

“既是我自己的事便該為自己打算,反正枯坐等朋友的滋味很不好受,我約妳去逛街好嗎”?

 

“不好”。她笑著回答,然後轉身走進房裡。

 

我不明白她話中含意,繼續呆坐。

 

不多一會她出來了,我招手叫收錢。

 

“現在就去”?她走過來低聲問。

 

我點頭,她果然跟出來。

 

“妳喜歡上哪”?把摩托車開動,我習慣性地問。

 

“動物園”。

 

她選的這個地方使我憶起靜梅。自從1968年和靜梅逛動物園至今14年沒去過。

 

“妳叫什麼名字”?想起靜梅,我不能不問這女子名字。

 

“我叫阿秋,檳椥人,那你又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做阿壽”。我把乳名告訴她。

 

在動物園裡,我碰也不碰阿秋一下,就只怕把思想上的感情碰壞了。

 

這時的我竟然把阿秋當作靜梅,回味昔日同遊甜甜蜜蜜的時光。

 

之十二

淡掃蛾眉月半彎  天涯歌女越關山

胡天胡帝無聊賴  秋葉飄飄意自閒

 

一位玩家朋友介紹我認識阿芝,藉口給我做秘書,我哪須聘用秘書?朋友開玩笑了。

 

跟阿芝見面,我不禁為她的風韻所動,雖然明知這離婚少婦人盡可夫,是如假包換的交際花,卻無法抗拒她的艷光四射而跟她來往。

 

在阮惠大道喝咖啡談天,阿靈與阿和誇耀認識的女孩子如何了得,並問我有沒相識的女友帶出來讓他們見識見識。

 

我突地想起阿芝可以撐一撐場面,叫他們稍候,逕自跑回堤岸潘文治街一條巷子找阿芝。

 

阿芝正在吃中飯,歡歡喜喜跟我出來,前後大約半小時,阿芝亮相阮惠街的咖啡店。

 

阿靈阿和二人為阿芝的艷色所懾,竟然楞楞地怔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這時己過中午,我托阿和去買麵包、燒肉、啤酒,叫阿靈把大夥帶回黎聖宗街他堂兄的宿舍鬼混。

 

這座公寓大廈每單位一房一廰,咱們在大廳的花磚地板擺上食物大吃大喝。

 

阿和終於能談笑自若了,他和阿芝談得投契,阿芝告訴他有關出身,原來這妞兒自小學唱歌,拜的師傅是作曲家黃詩書。

 

南方解放時阿芝剛15歲,還未出道師傅已出國,歌星夢煙消雲散。數年後,阿芝“疊埋心水”嫁人。由於具備歌星條件,阿芝的綽約風姿哪能稍安於室?生下一個女嬰未幾便閙離婚。

 

阿芝喝啤酒之餘,說話變得多起來,我愈聽愈煩,轉到臥房躺下。

 

不一會阿芝唱起歌來,是一首MUA THU LA BAY ,華文應該譯成秋葉飄飄,這首歌取自國語時代曲“千言萬語”。阿芝唱完越語又唱華語,這妞兒的歌喉果然經過一番苦練,要不然怎能如此動聽?

 

“阿芝,阿芝”。待阿芝把歌唱完,我輕聲低喚。

 

“來了”。阿芝應了一聲,又聽她轉頭對阿靈阿和說:“對不起,我又要去做人家老婆了”。

 

臥房只有門簾,不設房門,阿芝輕易走進來,躺在我身邊。

 

我把她剝得赤條條,拖一條被子蓋在她身上,這便離開臥室,走到廳上,見阿靈阿和呆呆坐著,示意他們其中之一進房成其好事。

 

豈知這兩個小子膽小如鼠,不敢唐突佳人。我立即向門外走去,明放著任由他們愛怎樣便怎樣。

 

“壽哥,壽哥”。阿芝果然鬼精靈,趕忙穿回衣服追出來,一面扣衫鈕一面大喊:“你要上哪去”?

 

“我到樓下買香煙”。

 

“我跟你一塊去”。

 

走到街上,阿芝掐了我一把,毫不放鬆說:“你把我看作下等雞了”?

 

“沒有的事”。我強辯。

 

“還說不是”?阿芝幽怨說:“我雖然不是好女子,卻也不隨便跟人做愛。我喜歡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這兩個青年人,不就跟我以前的老公相似,有什麼好”?

 

我拿回摩托車,把阿芝送返堤岸,在她家附近的南施市場,理所當然送300元讓她購物。

 

之 十 三

 

情之為物送春還  燕瘦環肥勿犯顏

色字當頭刀一把  緣慳莫怨桂難攀

 

 

“問世間,情是何物”?

 

讀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神鵰俠侶』,作者對女魔頭李莫愁的描寫,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歌,頗有先聲奪人之勢,唱的就是元初詞人元好問題為:“雁丘”的這闋詞。

 

“問世間,情是何物”?李莫愁情場失意,才有此一問。我不曾失戀,並沒為愛情煩惱,對自己的婚姻還覺得幸福,何必問“情是何物”?

 

有一句話叫做:“女人變壞便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我雖然算不得有錢,然而包給年代的西貢,只須有一輛摩托車,衣履整潔便會有女孩子願意坐上去,大家交個朋友也沒見得有什麼大不了。

 

讀過瓊瑤小說大受影響的我,年輕時抱的是純情主義,廿歲開始談戀愛,竟連愛芳的手也沒握過便是一例,生怕褻瀆伊人,遑論索吻!

 

對鍾玉英也不例外,雖說多次相約跳舞,感情很不壞,她能到醫院探望臥病的我,可見很有感情,不過也僅此而已。

 

我就是這樣,外表雖冷,內在感情豐富,只須女孩子對自己曾經表示好感,永遠都記掛心中,管他是鍾無艷也好;夏迎春也罷!絕不會對沒姿色的女子瞧不起,對美麗的佳人諂媚。

 

結婚後,愛玉對我死心塌地的愛,因為我從沒剌傷她的心,阿娥事件她不但不責怪,反而認為我夠坦誠,而且做到提得起放得下,把阿娥忘得一乾二淨,叫她心服口服。

 

此後我逢場作戲,認識女孩子,再不敢讓愛玉知道,這也是做人的道德底線,相信世上許多男人都如此,只是不說出來而已,又何獨一個我?

 

愛玉身子弱不禁風,自從阿娥事件,她總因無所出而耿耿於懷,尤其聲明叫我等她五年,倘再沒生育能力,任由我娶幾多個都無異議。

 

當時我並沒把她這句話放在心上,可一連幾年,她四出求醫,西堤有名的婦科醫生幾乎都求診過,甚至雄王婦科醫院也進住一段時期。

 

然而,診斷報告令她非常失望,沒有生育能力的愛玉,突然異想天開,希望醫生也證實我跟她一樣,於是迫令我前往雄王醫院,做一次澈底檢查。

 

我說:“算了吧,沒有孩子又如何?咱們這樣生活不是很好嗎”?

 

哪知道她反而振振有詞說:“你為什麼心虛?是否婚前曾經拈花惹草,染上花柳梅毒什麼的,不能生育!連檢查體康都不敢,卻是何故”?

 

我氣不過,這就依她言語,逕自到雄王醫院作一次檢查。

 

說來好笑,在雄王醫院,女醫生哪須檢查?只交給我一個有軟膠瓶蓋,而體積極小的瓶子,對我說:“無論你用什麼方法,只須取得精液,放進這瓶子,趕緊在一個小時之內,拿來給我化驗便是”。

 

我依言做好醫生的吩咐,過兩天,化驗報告出來了:一切正常,雌性精子比雄性稍多,自此,愛玉再無話說。

 

1982年年底,是愛玉實現她的承諾最後期限,她要不提起我也不記得,可奈愛玉的表現很奇特,1983年開始,時常提醒我:如果要找人傳宗接代,千萬別找不懂賺錢、只懂花錢的女子,要不然,你這一生必然沒好日子過。

 

愛玉這些冷言冷語,根本不安什麼好心,那是給我出難題了,無異說明:你要多娶一個,並非不可以,然而娶一個花瓶回來,還算不礙事,倘若娶個女騙子,給你把錢花光或席捲而逃,人財兩空,悔之晚矣!

 

尤其是她明擺著,要我娶一個懂得賺錢的好女子,世上焉有懂賺錢而不懂花錢,這麼好的女子讓你挑?就像廣東人說的:“邊有咁大隻蛤乸隨街跳”?

 

之十四

  

昔年偶織當歸夢  歲月如流夢未刪

廿載焉知時我予  重遊舊地宿香山

 

1984年剛過完春節,阿和突然對我說:他的女友阿蘭要給我介紹女朋友。

 

阿和這小子通過不同的女友,給我介紹過多少女孩子,再也數不清楚,可我都只跟她們去喝咖啡、聽音樂,應酬過便算,沒一個令我心動。

 

這一回,阿蘭介紹的女子名叫映杏,五官端正,皮膚白晢,是個珠圓玉潤的胖姑娘,衣著倒也時髦。

 

那天晚上,我約大夥兒去吃飯,然後到西貢堀起街的美心音樂廳聽音樂。

 

這女子教我另眼相看,因她的為人比較矜持,譬如大家一起吃飯,她僅吃少許;聽音樂,時間頗長,別人都把杯中飲料喝光,她的杯裡還剩下許多,教我覺得這是個有教養的女子。

 

我把映杏送回家,原來家住翁打三岔路的范文二街,(舊名瑞玉侯)這倒使我揭開回憶的扉頁,想起剛離開學校不久,父親給我鋪路,安排我在翁打三岔路的一家熟藥店當學徒。

 

熟藥店招牌寫著美生祥大藥房,老闆黃先生,排行第七,是我們家一位遠房親戚的叔父,父親要我尊稱老闆為七公。

 

我在美生祥熟藥店跟良哥學手藝,兩個月後,良哥另謀高就,扔下這擔子給我挑。

 

熟藥店的工作可多了,每天清晨,我要把十多塊笨重的門板,由屋前搬到屋後;打開店門之後,更須著手刨製藥材;有客人來了,老闆把脈、開方,我便須按方抓藥。

 

我的工作通常只忙到中午,要是老闆沒法子把顧客說動,不肯幫襯他那大刀濶斧的補藥,那個下午,我就樂得空閒。

 

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好笑,當時還是小孩心性,每當老闆大下說詞,勸顧客訂製一服補藥,我心中馬上大喊:“別信他的,別信他的”。

 

可是,成功的總是老闆,失敗的是我。

 

“妳產後亟需進補”。老闆歪著嘴巴說:“我給你開一貼最名貴的補藥:有當歸、人參等等……包保妳服後很快恢復體力”。

 

熟藥店的顧客全是京族人,而且大多是女性,老闆的一張藥方通常叫她們抓三至五劑,以當時的價錢,每劑藥約卅多元,至於一服製成丸狀的特別補藥,竟達三佰多元,該是十倍價錢了。

 

老闆這特製的補藥價錢雖高,卻壓根兒沒有所謂的當歸與人參,半點也不名貴,不但如此,藥方還註明廢物利用,全是甘草、川芎、白芍等等常用藥材刨製時剩下來的碎屑。

 

吃過午飯,我把船型的鐵軌和“紅孩兒的火輪車”拖出來,雙腳踏動,開始做著研磨工作。

 

坐著踏火輪車感到不耐煩時,我索性站起,雙手撐著檯面,來去如飛的滾動鐵輪,兩腳用力恰到好處,不使脫出鐵軌,卻須整整一個下午,才把這該死的碎屑研成粉末。

 

工作告一段落,我又煮一鍋糖漿,把粉末混合,老闆娘才幫忙把它們搓成烏溜溜的顆粒藥丸。

 

別以為這就大功告成,還差得遠呢。

 

我還須用透明紙把藥丸包好,跟著拿到門前曬太陽,過得三五天才算完成任務。

 

在熟藥店工作約三個月,還未領過薪水,我心底納悶,只好向老闆問個底細。

 

“你父親叫你學手藝,哪有薪水”?

 

“沒薪酬的工作,不幹也罷”。我說。

 

“我開你的玩笑”。老闆見我有反應,笑著繼續說:“你安心做下去吧,我每月給你400” 。

 

良哥以前的薪水每月800,這麼算來,老闆多賺400。

 

我回心一想,自己哪能跟良哥相比?他說什麼都算大人,我就曾經被顧客當面表示不信任。

 

是的,不久前,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見我給她抓藥,驚訝地叫起來:“什麼?讓這小伙子來秤藥”?

 

我有這自知之明,哪敢再有意見?

 

一直做了七個多月,但感熟藥店的工作太吃力,掛名學藝,其實半年來,我除了學得搗藥時把銅鐘搖得叮噹作響,什麼都沒學到。

 

之 十

 

苦我相思寄遠山  窮途末路勢虛孱

峰迴路轉伊人語  野鶴逕投波浪間

 

相識那年,映杏已25歲,可能因為體態稍胖而找不到男友,或其他原因不得而知。就阿和的女友阿蘭給我介紹時,好幾個在場的男孩子都表示不敢恭維。

 

解放前,映杏的家庭背景堪稱富戶,父母搞標購美軍剩餘物資的生意,著實賺錢,解放後這門生意自然中斷,數年下來,坐吃山空,家道中落。

 

兄弟姐妹總共八人,映杏排行老五,二哥和三姐於解放後偷渡成功,船主向她父母突如其來索取欠款,一經證實平安抵埗,必須東拼西湊,如數給人家付清,環境因這擔子而雪上加霜。

 

這個家庭的滄桑史,聽映杏道來令人傷感:1978年,讀完高中的她,因為家境越來越困難,尤其這一年年荒,家家吃公價雜糧,再也無心上大學,未經父母同意,映杏擅自出來做生意,據說:一開始,曾經被母親責備,結果也只由得她去做買賣。

 

包給年代的西貢,物質缺乏,尤其舶來品,物以稀為貴,有錢人也不容易買到,因此,國外寄回來的郵包最為吃香。

 

映杏把攢得的一點小本,在新平街市附近學人收購郵包,只要見到任何行人手攜一包包狀似舶來品的東西,立即趨前問人家要賣多少錢。

 

倘若碰上賣方的貨物非常昂貴或數量過多,獨個兒沒能力全買,她會找幾個買家一起均分,訣竅是夠眼光識貨才不致上當。

 

自從與我相識,映杏已晉級做搭馬尾生意。所謂搭馬尾就是混在各個攤檔之間,覷著哪個攤位有客人索買該攤販沒具備的貨品,這便請客人稍候,馬上去搜求客人形容的貨物,做成這一筆交易,從中抽取微利。

 

記得有一次,陪我在新平街市吃過午飯,兩人在街市漫步時,突然,她一手抓著前面一個女人手上的包裹,大聲問人家:“妳這是什麼好東西?想賣多少錢,我給妳買”。這個舉動不免把我嚇一大跳!幸而那女人雖然被嚇得面青口藍,卻只顫抖地說:“我…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賣”?

 

奇特的映杏對我說起求學時的瑣事,教我覺得有趣,也佩服她喜歡做生意這種與生俱來的個性,當真世間少有。

 

她說:上學時,父母給的零用錢,全都買了水果,卻捨不得吃,待到下課時賣給同學們大快朵頤,誰要是沒錢,可以記帳,這樣的女子,真不可思議。

 

我問映杏跟阿蘭是什麼關係?原來包給年代的西貢藥物缺乏,阿蘭不知從哪裡每天拿到好些抗生素,做保暗鑣生意,拿到新平街市逐個攤位非法兜售,因而認識映杏並聲言給她介紹男友。

 

經阿蘭介紹認識映杏時,剛過完1984年的春節,我的加工厰開始簽約加工C.75大型木椅。

 

由於銀行限制提款,我的資金週轉失靈,這時的愛玉因為允諾逾期兩年,但見相安無事,正自歡喜,再不贊成我繼續開工廠,勸我回家跟她一起打字過活,因此推說家中沒錢,儘管我明知家裡每天都有不少收入。

 

有一個傍晚和映杏逛街,見我悶悶不樂,一直追問,我終於對她坦然直陳。想不到她帶我前往西貢新定區陳光啓街的一戶人家,把門叫開,向別人討了錢,說是這家人欠她的貨款,把錢借給我週轉。

 

此後不久,還錢給她時,我才知道這是一戶放債人家。

 

1984是我交惡運的一年!年頭與映杏相識,不數月,竟須借她的錢來週轉。

 

待至生產C.75型木椅完成合約,滿以為駕輕就熟,再接再厲另簽一張更大的合同,想不到公司不再需求C.75型木椅,另換一個款式。

 

可那款木椅的骨幹非常薄弱,椅面椅背配上籐織物,只許用膠漆黏貼,不准以鐵釘釘牢。

 

儘管如此,我合約照簽不誤,可是產品交納上去,過不多久,有通知要翻修,原因是膠漆粘貼不牢,只須一坐上去立即鬆脫,給顧客帶來危險,甚至有的貨品還未使用,藤織物已鬆散得一塌糊塗。

 

這個合約叫我頭痛,生產停頓,來來去去翻修,躺在銀行的資金每個星期兩次提款,無形中把老本逐漸吃光。

 

舍弟阿球眼見沒工作可做,只好重回定館,另謀發展。

 

這段期間,幸得映杏時常安慰、鼓勵,勸我不要灰心,她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鼓起勇氣,總有峰迴路轉的一天啊”!

 

第十六章

  

運滯囊空眉睫燃  山洪一瀉毁良田

浮沉本屬平常事  信義管教魚躍淵

 

「屋漏偏逢連夜雨,行船總怕頂頭風」。又有人說:「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我的加工廠就應了這兩句,生產不但停頓,沒有收入,竟還遭受小偷光顧,那還不倒楣透頂?

 

鋸木師傅阿雄可能因為與女友閙意見,一氣之下,跑來和我作伴。那個晚上,工廠就我和阿雄兩人,小偷不知何時把我掛在牆上的上衣以及床下的膠鞋偷走了。

 

直到次晨,但見牆壁以木炭寫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越文,意思大概是:“樑上君子到此一遊”。嘿!這小偷竟還有些兒墨水。

 

阿錦、阿均兩人前來翻修木椅,見此情景,並不立即開工,轉頭跑到新平街市,把這情形當笑話對映杏說一個備細。

 

想不到不多一會,映杏在工廠出現,把剛買的襯衫、膠鞋,拿來教我穿上。我心中不無慚愧,自己何德何能,叫她如此體貼入微?

 

愛玉和映杏的個性大相逕庭,從不關心我的衣著以及飲食健康,只在過年時才給我買一兩套衣服作替換;儘管我的身形瘦削難看,她也不鼓勵我多吃。

 

 此舉恐怕只為不願其他女孩子對我遽生好感!她深知我不修邊幅的個性,一向忽視人要衣著;佛要金裝,正好從這方面下功夫。

 

當年不贊成我買摩托車,也許愛玉是對的,要是沒有摩托車,何至於生出許多事端?

 

反之,映杏對我關懷備至,事無大小,她都在能力範圍內替我想得十分週到,簡直把我當作她生命的一部份。

 

儘管我的加工廠面臨困境,手頭拮据,連工薪也無法不暫欠!支持到最後關頭,唯有把林必打摩托車賣掉來還債,代步工具竟然把愛玉的腳踏車也派上用場,落到這步田地,映杏半點也不小覷。

 

有道是:「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這段日子,我竟連小丈夫也够不上,豈不悲哀?

 

每天呆在工廠獨自納悶。有一個中午,陽光正自透過木柵,忽地映現一個人影。

 

    我深感奇怪,難道小偷光顧了一趟還不滿足,趁白天又來踩盤搞一個梅開二度?

 

  站直身子,我躡手躡腳走近木柵,正要大喝一聲把此人嚇一大跳,跟著把他趕走。然而從木柵空隙,我見到對方光著上身,正把眼睛貼近木柵向裡窺伺,瞧模樣是個撿破爛的漢子。

 

  “你鬼鬼祟祟的瞧什麼”?這漢子看來不像壞人,不便開他的玩笑,我沒好氣的對他說。

 

  木柵“呀”然被推開,撿破爛的探首進來竟是在從義相識的阿高。

 

  “咦!嵐風,乜你響道呀”?阿高歡喜地邊說邊走進來。

 

  我頗感突兀也不無慚愧。阿高的家離此不遠,1976那年結婚還請我喝喜酒,可我從沒主動找他聊過。

 

  請阿高坐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加工廠停工,阿高很關心追問,我避而不答。

 

  過些天,阿高又來找我,竟然拿著七錢戒指期期艾艾地說:“俾…俾我參加一小股,搵D嘢嚟做吓好唔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愕然反問。

 

  阿高不再多言,放下七錢戒指逕自走了。

 

  又數天,阿高騎一輛67型木田摩托車到來對我說:“呢架車我擠響屋企横掂冇用,交俾你走,不過話明先呀,壞咗你要幫我整番架” 。

 

  自從賣掉林必打摩托車,要上哪去十分不便,阿高既然主動把摩托車給我借用,哪敢推辭?

 

  有了交通工具,我馬上趕到木器包裝出口公司找阿靈,叫他想辦法讓我簽一份合約。

 

  “出口木椅是不會再有合約的了”。阿靈搖頭說,忽地他眉毛一揚又說:“你不如釘啤酒箱吧,啤酒箱粗製濫造,比出口木椅容易得多”。

 

  只需有合約,工廠便有生機,我哪在乎什麼產品?當天晚上,阿靈帶我到他舅父家,原來此公竟然身任第二啤酒公司的副總經理要職。

 

憑一張介紹信,我聯絡上啤酒公司設在西貢第四郡的物資供應企業,自此,我的加工廠順利地生產木製啤酒箱。

 

我深知映杏夠面子可以向放債的借錢,托她出面為我借貸,加上阿高的七錢戒指作本,憑著信用昭著,在阮文鉅四岔路賣木料的阿婆又優先給我賒欠木材,於是工廠生產啤酒箱的氣勢,竟比加工木椅時更為鮮活。

  

第十七章

 

揚波愛海九重淵  悲劇形成不偶然

際遇信他皆命定  酌量無後豈情專

 

映杏對我一往情深為的什麼?竟然連我也摸不透。記得相識之初,我特地叫阿和他們約映杏去玩,自己卻避不見面。結果阿和告訴我:她來是來了,問怎地沒見嵐風?回答:“是我們約妳嘛!關嵐風啥事”?聽後她轉身走了。

 

我的加工廠這副家檔,到底算不得什麼回事,僅一間借用政府的茅屋而已,怎可懷疑她覬覦財富?何況相識後不久,弄到窮途末路,連腳踏車也沒有,負債纍纍!既如此,她依然不捨不棄,卻是何故?

 

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個晚上,我倆在西貢一家音樂咖啡廳會面,她無端飲泣低訴:剛在家中被父母數說。埋怨父母不公,任何事情總是袒護弟弟妹妹,在家中得不到溫暖!

 

據理解:映杏的感情生活完全真空,導致自尊心重,對人世間各種愛尤其男女間的愛情衍生極大渴望。

 

我屬於其貌不揚一族,只有鬥志是唯一所長,映杏似乎很崇拜對生活有鬥志的男子,與我邂逅時,她就像久旱逢甘雨似的,心裡著實喜歡,幾個月下來,愛苗逐漸滋生,再後心目中便認定我是她的愛人。

 

與映杏相識將近一年,我面對瘦骨嶙峋的愛玉和珠圓玉潤的她,不無新鮮感,不但不嫌棄她稍胖的身段,而且深感志趣相投,因此冷不防愛神邱比特的箭把我的心射個正著!

 

我倆雖然逐漸覺得已不能沒有對方,可我還清醒,沒忘記自己是有家室之人,如此泥足深陷以至難以自拔!怎生是好?

 

驀地,想起愛玉叫我去找一個“咁大隻蛤乸隨街跳的女子來做老婆俾傳宗接代”,眼前的映杏可不就是現成的天賜良緣?

 

論賺錢,映杏肯拼肯搏,論花錢,映杏無不良嗜好,說到席捲而逃,自己還能有什麼足以讓她席捲叫她逃?

 

我忽然更想到愛玉之所以無所出,純因身體孱弱;至於映杏白白胖胖,恐怕要多少個她就能為我生多少個吧!

 

然而想是這麼想,可我害怕刺傷愛玉的心,還是不敢冒然付諸行動。就在這段日子某天的一個晚上,我和映杏騎著阿高的67型HONDA摩托車,在西貢濱城街市正門廣場的小島轉圓圈時,忽然碰到一位朋友載著妻子也在轉圈。

 

我雖不動聲色,心底卻深知:這位朋友的尊夫人非常三八,屬於唯恐天下不亂之流,怎可能替我遮掩這驚天動地,獨家發現的秘密?

 

果然不出所料!過幾天,潮州阿嬸給我追述:這個婦人一走進門便對愛玉說:“阿嫂,您睇開D啦!天下間既男人都喺咁既咯,貪新忘舊,您即管睇開D咁就乜事都冇”。說罷,揚長而去。

 

愛玉聽後,自然酌量出這個“來說是非者”的言語絕非空穴來風,於是向阿嬸的兒子阿均查詢;阿均在我的加工廠服務,怎能推說不知?

 

愛玉掌握了全部,甚至於映杏在新平街市做生意的攤位,把映杏找到,私底下表明自己是嵐風的妻子,很斯文地問她:可願意嫁一個普天下最大的壞蛋?倘願意,必須有讓他打得遍體鱗傷的心理準備!

 

愛玉把我說成一介武夫,耍的什麼手段教人弄不懂,猜想她是希望映杏信心動搖,就此把我甩掉,可她並沒成功,映杏微笑接受了,無論我多壞,映杏都願意跟我。

 

這件事露底後,我們三人曾經坐在一家咖啡廳攤牌,愛玉表示願意以離婚來成全我們,可我和映杏都不答應,映杏願意為愛情作出犧牲,甘做小星。

 

愛玉再也不堅持己見,對我說:“你既然找到一個能讓我無話可說的女子,我算是投降了,從今而後,有了我們倆,希望你不要再搞第三個出來”。

 

    1985年過完春節不久,我和映杏在奇童街的救世主教堂舉行婚禮,觀禮的有我叔父,兩位阿姨和兩個堂妹兼好些朋友以及加工廠的一班兄弟,之後,我倆在駱龍君街租一所房子暫住

 

第十八章

 

愚弄純為生意經  泣啼夜半倩誰聽

呈文一紙頒攤位  營業自茲非綠萍

 

嫁我之前約數月,映杏獲得阿荃、阿蓮姐妹同意她參股,不必再做搭馬尾生意。

 

原來阿荃、阿蓮苦於沒有生意頭腦,這才力邀映杏入股,映杏不虞有他,想方設法為攤子掙錢,所得利潤卻須三份均分。

 

所謂生意經實在不難學,一段日子之後,阿荃、阿蓮覺得映杏再沒有利用價值,就在我倆才結婚不幾天,彼等存心不良,向市場管理處打小報告。

 

市場管理處得悉一個攤位三個人合營,違反條例,立即取締,映杏首當其衝,自然而然被踢出來。

 

我從加工廠回家,見她哭哭啼啼,好生淒涼,問了好幾回,她才抽抽噎噎的訴苦。

 

我若無其事安慰她:“不上市場做生意也沒什麼大不了,在木廠做老闆娘不好嗎”?

 

然而映杏的志趣是做買賣,任你什麼木廠老闆娘她都不瞧在眼裡。我好話說盡也不能使她轉悲為喜,一於纏著要我給她想辦法。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老本行在街頭打稟章、做呈文,曾經幫助過不知多少人申請這、申請那,因為懂得據理力爭,大多數顧客都憑我的呈文寫得合情合理而獲得政府機關批准。

 

此刻,映杏被人愚弄踢出來,不就因為一個攤位?我何不替她申請一個?

 

懸念及此,我給她寫一篇呈文,詳述映杏如何在新平街市做買賣長達十年之久,至今還沒有正式攤位好好地經營,為了解決家庭面臨的困境,也為了穩定市場秩序,希望市場管理處同意頒發一個攤位。有關費用,具稟人一概繳納無誤。

 

稟章一式三份寫就,次日交給映杏遞上市場管理處,可好那時候是包給年代,新平街市的經營戶不算多,空置的攤位有的是。不數天,市場管理處下達回音,批准我們獲得一個攤位,繳款若干,這不啻因禍得福,喜從天降,映杏笑逐顏開。

 

恰好這一年我的加工廠轉過去給章揚汽水廠供應汽水箱,由代理商給我們支付現款,每一貨車汽水箱換到一大袋鈔票。

 

我不止一次把收到的一大麻袋現款帶到街市,交給映杏週轉,這個動作令人側目,人人都說映杏的唐人老公大大地有錢。

 

真想不到這無心的炫耀,影響力極大,帶給我們攤子的效果竟是以後的一帆風順。所有生產戶無一不心生景仰,吃了定心丸似的,絕對沒人敢表示不信任映杏攤位的經濟能力。

 

從此,生產戶爭著把貨物交來,只須回一句話:什麼時候來收錢,立即乖乖地把貨物放下,甚至越賒越多也不會有怨言。

 

反過來,每當加工廠需錢週轉,我會預先通知映杏,她馬上想辦法轉出錢來。配合得如此默契,天衣無縫,不使任何客戶失望,恐怕這就是經營成功的秘訣吧。  

 

第十九章

 

得償素願疑虛擬  盼子之心此日全

處世無非求滿足  人生一似雨中煙

 

婚後一年,我和映杏有了愛情結晶品,是個男嬰,取名登登。說也奇怪,有了孩子後彷彿換了血氣,映杏的身段突然不再那麼臃腫,比前好看得多。

 

說來好笑,年輕時候結交的朋友,名字中包含富貴榮華有之,東成西就有之,南和北合也有。我總覺得這些句子用來做名字太也庸俗,而且萬一只生三個男孩,豈非東成而西不就?

 

與靜梅相戀時,我曾幻想過要是有了愛情結晶品,就給他取名登峰造極,儘管只生一個男孩也無礙。

 

與靜梅的戀情結果告吹;結髮妻愛玉無所出,我這個心願竟然由映杏來實現。

 

給孩子命名後,我發覺咱們華人極少採用這個登字,反之越南人用這個字極為普遍。細想之下,難道是巧合?年輕時的我為什麼想到要替兒子命名?又為何偏偏選中登字?難道冥冥中安排給我生下登登的是個京族女子?

 

登登彌月時快過年了,我在天虹酒樓設宴只12席卻坐滿15席位。阿嬸一家人全都參加,如果細心觀察,愛玉在筵席中的表現有點落落寡歡。

 

除夕夜,咱們華人的習俗必須一家團圓吃年夜飯,我此時的環境到底連家都未有,只能把映杏母子帶到阿嬸家跟愛玉母女一起過年。

 

我看得出來,愛玉很疼愛登登,真的,一點不假。

 

一連兩次過年都這樣吃年夜飯,第三次過年竟然手拖一個手抱一個,因為這一年多了婷婷。

 

自從有了攤位,映杏的生意算是穩定;我的加工廠也穩步前進,把本田摩托車還給阿高,花錢買一架威士霸,把外表裝扮得儼然老闆一般不可一世,如今想來猶感汗顏。

 

可惜我們的工廠好景不長,章揚汽水廠的總經理愛莫能助,通知我快要來臨的1988年新合約再沒指望了,因為汽水廠的勞工聯團在廠內自組木器加工廠。

 

是年阿嬸一家獲得加拿大的兒子木成保領出國,房子以36兩出售,愛玉搬到李南帝街表哥的家暫住,通知我必須把戶籍轉往映杏家去,任我怎說她都不同意在戶籍中留下我的名字。

 

愛玉這個動作分明給我添麻煩,她不是不知:法理上屬於重婚的我,不可能獲准辦理結婚證書,沒有結婚證書更不可能在映杏家中登記戶籍。

 

幸好相識的區域公安替我解決這個難題,在這位公安朋友的戶籍中寫下我的名字。

 

1988年年頭,我以二兩黃金在加工廠附近置一塊地,又以三兩金之資搭建房屋,這才有了自己的戶籍登記,甩掉房東難看的臉色。這時愛玉的表哥也已出國,把房子頂給愛玉,她也算有了自己的家。

 

 

第二十章

 

繪影血腥還繪聲  搜求夾克客心驚

殺人越貨非毛賊  混雜龍蛇負惡名

 

結束加工廠的生意,把盈利以及老本歸還阿高,皆大歡喜。我在家裡繼續生產毛刷木把手供應私人生產戶,滿以為任由彼等賒欠,聲明年底必須結清欠款,豈知他們就是辦不到,而且需求量也不多。

 

這樣三不做的生意令人失望,熬了兩年,我把它交給跟隨自己多年的徐錦代為打點,抽時間出來收購夾克。

 

蘇聯分化之前,東歐各國是一大市場,夾克供不應求。映杏在新平市場賣夾克,有一位叫做阿保的客人表示有大量需求,給了明信片約我們到家面談。

 

晚上,我載映杏到黎文仕街的一條巷子見到阿保,原來是個不男不女的人妖,他告訴我們:“河內客需求大量夾克,出的價錢每件四萬四,如果有貨只管交來,現款交易,無拖無欠”。

 

我和映杏四出聯繫夾克生產戶,他們的出廠價正是四萬四仟一件,殺價四萬一仟連睬都不睬你,這生意還怎麼做?碰著急需用錢的生產戶同意賤賣一二十件四萬一仟,能濟何事?

 

跑遍新平郡徒勞無功,映杏毫不灰心,叫我載她到第四郡去。西貢第四郡向負惡名,是龍蛇混集的地方,在一條巷子裡,我們找到琴姑夾克生產戶,商量之下同意以四萬元一件脫手,於是拿了樣本交給阿保,過兩天,經河內客認可,我們通知琴姑大量生產。

 

琴姑的產品尺寸較小,管他的,既獲認可便有錢可賺。原來河內客收購夾克運往東歐,必須打貨櫃箱海運,有關時間自須拿捏得準,貨櫃未滿,催貨連連,一旦裝滿貨櫃,剩餘的貨物就閣下自理,因此緊急時較小尺碼的夾克也可胡亂摻雜進去。

 

琴姑的生產能力每天竟逹二千件夾克,開頭一段日子,收購工作很賺錢,可惜往後便不一樣,河內客變得精乖,不再預先支錢,雙方不簽合約,說停便停。

 

因此,我們的工作就像上陣一樣不輕鬆,曾經多次半夜裡辛辛苦苦押解三輪車把貨物送到阿保家,萬萬想不到竟被吃閉門羮!這一批夾克唯有帶回家裡等待下回分解。

 

那年代的西貢,電話尚未普遍,普通人家要安裝一台電話動輒數千萬越盾,至於移動電話的價錢更是天文數字,只有極少數人夠資格,威風凜凜地把巨無霸也似的電話掛在腰際,叫人側目。

 

掌握不到突變訊息,我們的收購工作不但時常蒙受運費損失,徒勞往返,最可悲的是本錢被冰封在存貨裡面,要待一段時日才能解凍。

 

生產夾克的流程雖是白天工作,卻須待到晚上才有成品,我和映杏每到天黑都跑到第四郡去活動,除了琴姑生產戶之外,還有好幾個生產戶肯賣這個價錢。

 

有一個夜晚,我和映杏騎一輛82型HONDA牌摩托車跑到第四郡臭名遠播的20號路時已經凌晨兩點,巷內還有人賣香煙,賣煙的對我說:“你這個時候敢在這裡出現?這兒時常發生命案,當心點兒呵,憑你這輛摩托車就足以致命”!

 

這麼說來,收購夾克的我們,竟是與死神搏奕的玩意。

 

又有一次深宵趕回家,經過八月革命街,被公安人員截查,出示證件之後,他詰難我:“你這時候載這妞兒上哪去”?

 

“這是我老婆,你管得著?”。我沒好氣地回答。

 

 

第廿一章

 

東歐夾克化雲煙 開放國門剛數年

遍地黃金房地產  良機坐失欠機緣

 

80年代末,我家附近的福建義祠被政府下令解散,一時間孝子賢孫紛紛起回骸骨,整座義祠化為平地,劃分成住宅區分配予公職人員搭建房屋。

 

趁有人願意出售,我以六兩黃金轉手買下一塊屋地,卻空置許久沒用。

 

大約三年光景,我們收購十多萬件夾克,全部脫手,賺了一點錢。這之後,越南夾克突然間失去東歐這一大市場,十分可惜!最大原因是粗製濫造,比不上中國夾克美觀耐用。

 

日子匆匆過去,到了1991年,也就是收購夾克的末期,小女兒欣欣出世,可憐孩子們大的寄住聖心教堂一家私塾;剛出世的托岳母大人代為照顧,直到凌晨工作完畢才抱她回家。

 

1992年,房地產跟著國門開放的步伐,忽然騷動起來,價格直線上昇,每天都見仲介人四出活動,教我不由得留意房地產這一行業動態。

 

有人同意以26兩買我的房子,馬上割愛,拿10兩叫泥水匠給我在空置的屋地搭建房屋,還剩16兩豈非化算?

 

這可提起映杏的興趣了,每個晚上都要我帶她到處去看看有否能賺錢的房子?

 

我們在14號鄉路看中一所面街平房,索價41兩,那時候的14號鄉路還很荒僻才有這個價碼,要是在鬧市中心,想都甭想。

 

按照慣例,越南的房地產交易,一向以黃金計算;不同於買賣汽車以美元計。其實,我們家哪有許多黃金去買房子?說穿了要不是挪用貨款便是有息信貸而已。

 

幸而在新平市場憑情面借貸只付三分息,不算高,況且房地產交易一般都是先付訂金,隔一段時日按卷宗進度分幾個時期付款,直至手續完畢總須三個月之久。

 

這三個月期間,我們東併西湊,雖然債台高築,卒之船到橋頭自然直,達成買房子的心願。

 

把14號鄉路的面街房子買下,我叫阿錦把生產毛刷木把手的作業搬進去活動。

 

是年年底,有人給我介紹新平郡18坊21號路的一間孖屋,覺得適合做小廠房,結果以30兩金把它買下。

 

翌年,我把孖屋改建俾生產毛刷木把手,可是這盤子生意越做越不對頭,結果再花四兩金申請三箱電鏢,把小廠房租出去,澈底結束木器加工這爛攤子。

 

1995年,我又把14號鄉路的房子改建成三層樓,竣工後遷入,在家中經營飯店,取名欣欣,那是小女兒的名字。那時候,福建義祠的房子也已易手他人,價值34兩。

 

欣欣飯店的生意很紅火,然而,正如廣東諺語:“生意好做,夥計難夾”!請廚師是一大難題。

 

由於份屬小店,經人介紹,我請到T君夫婦主理廚政,每天晚上十一點,他夫婦回家時都在門外替我拉上閘門。

 

可有一個晚上將近十一點,我的朋友仍然流連忘返,拉著要跟廚師喝啤酒。

 

我避出門外,恰好隔壁的一雙夫婦柏哥柏嫂站在路邊引頸盼望未歸的女兒。

 

我走前去跟柏哥閒談,柏嫂婦道人家自然退避,不一會,忽聞柏嫂一聲驚呼,大叫:“是誰在我們兩家門前扔死貓”?

 

大夥兒一齊圍攏看看到底發生啥事?我果然見到一隻脹鼓鼓的布袋躺在兩家毗連之處,柏嫂用腳輕踢,軟綿綿地難怪她懷疑是死貓。

 

我叫洗碗的女工出來,打開布袋瞧瞧是什麼?原來是一大塊牛肉和一大塊豬肉,合共最少兩公斤。

 

這件事一旦揭穿,大家心知肚明,卻也沒人敢說難聽的言語,不過,自此T君夫婦不再上班,我又要費心另找廚師頂替T君夫婦丟下的空缺,真煩死了。

 

關於聘請人員,我和映杏的看法就有很大分歧,在我想來:年青貌美的女招待讓客人瞧著吃得舒服,生意自會滔滔不絕;然而映杏極力反對,她說:“沒生意由他沒生意,咱們只招聘醜陋的女子”。我沒奈何,只好由她自作主張。

 

第廿二章

 

蝴蝶蹁躚戀鐵橋  行人揮汗烈日燒

門前倘沒瓦缸水  拙筆難書此一瓢

 

 

遷進14號鄉路新居,又勾起我童年的回憶。

 

認識14號鄉路那年,我是個12歲的大男孩,家住自由新村。

 

新村對面有個凌家莊,凌氏昆仲雖是廣府人,跟我卻要好,他們的名字分別是:風、雨、雲、雷、電。

 

我時常跑到凌家莊玩耍,那莊園很大,古樹參天,有一個魚塘,可謂風涼水冷,景色宜人。

 

有一天,偶然聽到凌老爹和客人交談:“日本佬收購大蝴蝶做標本,價錢好高架”。

 

那時,跟我在一起的搗蛋鬼是甯芳。聽到這消息,兩人立即找來鐵絲、木棍,扣上舊蚊帳布,做成兩個狀似沖咖啡的咖啡袋大罩子,馬上去捉蝴蝶,腦袋裡儘是蝴蝶標本賣出後許多花花綠綠的鈔票。

 

夏天的午後燠熱難擋!我和甯芳在綠蔭中轉來轉去,一身童子軍校服露出的雙臂雙腿被綠叢拂擦,恨恨癢癢的怪不好受。

 

蝴蝶在前邊,我們追啊追的越走越遠。

 

實在走不動了,前邊有座樹林,這就過去憩一會兒。

 

走過去方知這哪是樹林?只有數棵大樹,根本夠不上一個林字。但見另一邊光蕩蕩的天空不知是什麼地方?我們禁不住要跑過去瞧瞧。

 

嗯!原來是一條凹凸不平的青石路,路的轉彎有一座鐵橋。

 

路上車輛來往不多,站了一會,耳聽得馬蹄“得得”,不多久,一輛馬車跑過來,只一忽兒,竟自消失於橋的另一端。

 

這14號鄉路兩旁隔很遠才有一間紅瓦磚屋,房屋大多遠離馬路,屋前堆著一大堆恰似圓塔的禾稈,一旁有兩條黃牛。我略一留意,似乎家家如此,這倒奇哉怪也。

 

走得累了,我和甯芳跑到人家屋門前,但見有人擷取插在缸邊的水瓢往缸裡舀水喝,我們也依樣畫葫蘆喝一個夠。

 

原來這一帶住的全是南方京族人,他們家家戶戶門前都設一個水缸,插一把水瓢,專供來往行人解渴。

 

這童年的往事如今思來歷歷在目。

 

到了90年代中葉的今日,14號鄉路再沒有這種紅瓦磚屋,黃牛難得一見,一切的一切全都變了,人情味都變得淡了。

 

是的,單說我自己,不就由一個小孩變成大人?再幾年不就變成老大爺啦!

 

 

第廿三章

 

浮萍逐水似花嬌  漁港風光入素描

歷歷童真如在目  老來猶憶飛龍蕭

 

甯芳比我小兩歲,這小子不肯上學,每天跑到新和東路一名京族人經營的柴欄去鬼混。

 

柴欄的劈柴師傅是華人,名叫蕭飛龍,這人五短身材,狀若侏儒,我和甯芳都比他高。

 

我每逢星期六下午以及拜日不必上學,總愛和甯芳去鬼混,他把我帶到柴欄去玩,見他叫蕭飛龍作“師傅”,我也這麼叫了。

 

蕭飛龍劈柴的技術倒是很勁,一碌圓柴豎在他跟前,這漢子竟然氣定神閒的一斧下去,立即分一塊木片出來,果然百發百中。

 

據說: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獨劈華山”。

 

跟隨蕭飛龍倒是有個好處,這人領到薪水,招待我們吃喝,有時還帶我們去看電影,一點也不吝嗇。反過來,蕭飛龍有什麼工作是我們幫得了忙的,我和甯芳都會自動幫他。

 

有一個星期日,一大清早,蕭飛龍領命出差,去富定漁港買魚苗。原來柴欄的老闆有個魚塘,飼養那專吃人糞的鮓魚。

 

蕭飛龍出差,帶著我和甯芳。這漢子踏一輛三輪車,載著四四方方的一個銻箱。

 

我和甯芳步行跟上,這情景彷彿電影上保鑣的隊伍,就可惜我們只有三人。

 

到了富定河邊,魚苗買到了就放進銻箱去。

 

魚苗的糧食是小浮萍,蕭飛龍在河裡撈浮萍,甯芳也跳落水中,手拿一條木棒,學著蕭飛龍的樣子,這工作一點也不困難。

 

蕭飛龍卻說:“你瞧我的,這一招就叫横掃千軍,懂了嗎”?

 

這人只不過把木棒在水面輕輕横撥,這一招讓我看了,心裡就覺得好笑。

 

回到柴欄,老闆連我和甯芳都招待晚飯,叫蕭飛龍到魚塘捉一尾魚來下酒。

 

來到塘邊,甯芳搶著要跳下水塘撈魚。蕭飛龍攔著說:“咱們何須下水捉魚?瞧我的” 。

 

“噗”的一聲輕響,原來蕭飛龍手抓一塊小石,投向水中,正中千千萬萬尾魚其中之一。那被擊中的鮓魚立即肚皮朝天,死在水面。

 

這一頓飯,我們三人和柴欄老闆一家五口,就吃這區區一尾鮓魚。事實上,老闆娘僅只放三塊魚肉在碟裡,我見到人人都把筷子插進魚肉,讓筷子沾到一些肉絲,就這樣撥飯而吃。

 

這魚被炆得鹹味極大,全是魚露味道。我心裡想:這的確是最佳的節約新法。

 

這之後,好些比我大的同學聽說蕭飛龍是師傅,都到柴欄來玩。於是,每個晚上,柴堆坐滿了人,怕不有二、三十個?

 

蕭飛龍見有許多後生小子來學功夫,自己總不能毫無本領,這便跑到書局去買了好幾本“自學國術”之類的書籍向大家解說。

 

我見他每晚都跟那幾位大年紀的同學談談說說。這些圖文並茂的國術書有用與否不得而知,我總覺得蕭飛龍的確花了很大功夫去熟讀,要不然他怎能預先知道下一頁的圖像跟著起一個飛腳?

 

有一次,皇宮戲院上映曹達華主演的鐵馬騮。蕭飛龍帶領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步行約四公里趕去看戲。

 

在戲院裡,我還聽到他對大家說:“曹達華如何進攻;石堅如何招架”,倒像他已經看過這齣戲似的。

 

我本就無心學習國術,只不過貪玩才到柴欄去,卻不料,這許多同學醉心國術一至於斯。

 

 

第廿四章

 

阿儂了斷情絲結  債壓吾肩命自招

眾說紛紜皆怨我  此情何忍再閒聊

  

生活在新平街市附近多年,接觸的全是京族人,我幾乎把中文忘掉。

 

遷進14號鄉路新居,地方上有不少華人,華文報有人派上門,我訂閱一份西貢解放報。

 

在文藝版裡讀到柯詩傑文友寫的“朱洋懷舊”,不覺手癢也來個“定館懷舊”。

 

我把文稿塞進信封交給工頭阿錦,叫他替我拿到報館去並說:“待些天,我讓你到報館去領錢,領到多少全給你”。

 

“有冇搞錯,風哥,報館點會俾鐳你”?阿錦雖然不相信我的話,倒能乖乖地替我投稿。

 

可能編輯先生要結交我這新文友因而特別照顧,優先發稿,還不到十天,“定館懷舊”見報。

 

“定館懷舊”的內容當然涉及我和靜梅的一段情,而我寫此文的動機正是要懷念故人。

 

前一段日子,定館的四九來堤對我說:“靜梅過世了,是自殺身亡的”。

 

我聽到這消息,心中一悚。

 

四九目光炯炯地望著我,好一會兒,他搖頭嘆息,繼續說:“嵐風,這女子悲慘的命運,依我說,你難辭其咎”。

 

我不作答,腦子裡似乎映現一名舊制度軍官,經過七年的改造回到家裡,惡性未改,對妻子横施暴虐的情景。

 

據四九說:“阿瑞備有一把小鉗,趁靜梅熟睡之際,竟去鉗扭她那不外露的肌膚。街坊鄰里時常於夜半聽到靜梅的呼痛啼哭,誤以為夫妻爭吵,床頭打架床尾和,本屬平常事,哪料到靜梅不堪虐待竟至出此下策,自作了斷”。

 

距今兩年,阿球的女兒出閣,我這做伯父的僱車前往定館。回到年輕時曾經織夢的地方,映入眼簾的一切已經人事全非!

 

廣珍茶家的招牌不知是什麼時候卸下的?靜梅的父母以及她的伯父相信都作古了吧!

 

鄉親父老倒還有人認得我,至於年輕一輩,再也無人知道我是誰。我完全不覺得奇怪,自己離開定館不是已經整整28個年頭?

 

唐詩: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催

   孩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詩人賀知章寫這首“回鄉偶書”的心境我是深深體會了,就只差沒有一名童子跑來問我從哪裡來?

 

第廿五章

 

哀怨動聞月下簫  風吹思緒柳千條

膽囊手術方驚落  僥倖還魂盼路迢

 

 

與愛玉相識的時候,她在大表哥經營的人造皮商店幫忙做生意。

 

從阿嬸家搬到大表哥家裡暫住,愛玉也轉業賣人造皮,繼而大表哥全家出國,她不但頂下住宅,更和二表哥合作接手大表哥這家商店。

 

不兩年,愛玉與二表哥拆股,以78兩黃金買下李南帝街一間面街房子,獨資經營人造皮,生活可謂無憂。

 

1998年夏,愛玉因肺癌住院,映杏聞訊把三個孩子帶到醫院去探望,孩子們都能以廣東話叫愛玉大媽。

 

1998年7月19日中午,愛玉逝世,享陽55歲。愛玉的喪事辦得莊嚴肅穆,有喃嘸師傅也有齋姑、龍車,風風光光地一直送往邊和化安路的潮州義祠火化場進行火化,骨灰帶回寄存寺廟。

 

愛玉離開人世教我感觸良多!她與映杏都是我的最愛,雖無所出,卻非罪過。

 

有人說: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面必須有個賢內助。捫心自問:站在我後面的竟然有兩個賢內助之多,如此說來,我豈非最幸運的男人?

 

臨近溘然長逝之時,我不在愛玉身邊。真苦惱那年代移動電話沒現在那麼普遍,要不然,我一定能趕得到,一定能聽她對要好的結拜姐妹說原諒我的一切過失這句話。

 

愛玉過世後約五個月,我被糾纏多年的膽結石送進平民醫院。要不是醫學發達,可以開刀割除膽囊,恐怕我也追隨愛玉於泉下了。

 

膽結石看似無甚大礙,可是絕不能小覷了它。記得1993年我改建孖屋成小廠房的某一天,突感從來沒有的肚子疼痛,到西藥房買幾粒肚痛藥吃下,立即藥到回春,然而打從那天開始,隔不多久,這現象一而再發生,幾年過去,痛得越來越密。

 

有一次痛得太厲害,半夜裡叫家人送我進統一醫院,經儀器測檢,醫生告訴我是膽結石作祟,以後再痛的話,必須動手術。

 

我到西藥房詢問有沒醫膽結石的藥品?回答沒有。幾位中醫師朋友介紹我買成藥,食之也不見效。這病一天天拖下去,折磨得我好苦!

 

映杏鼓勵我前往哥倫比亞醫院求診,說那裡有西人醫生,哪知道這家外國醫院收費以美元計,折合越盾總共360多萬,還好,只須出示人民證,減收50%。

 

1998年冬的一個晚上,我肚子痛得太厲害,站不住、睡不得、坐不穩、蹲不牢,終於找到一個好像動物一般四腳著地的姿勢,才能熬住疼痛。

 

映杏連忙叫的士把我送往第三郡的平民醫院急救,在急救室,我痛得呼天搶地,要求醫生賜予幾顆止痛藥,他們硬是不理不睬!

 

有人拿來一條幼細而透明的長塑膠管塞進我的鼻孔,只露出剩餘的一半綁著一個塑膠袋,叫我側身而臥,但見碧綠色的液汁滴流到塑膠袋去,我肚子的疼痛逐漸消減,不藥而愈。

 

在醫院逗留一週後,接受非常嚇人的剖腹大手術,上午八時正,我躺上手術床,被人安排成大字形鎖手鎖腳,打完麻痺針,有人問我姓甚名誰,住哪裡?到得醒來已經下午兩點,肚皮上留下超過一寸長的疤痕。

 

醫院裡全是跟我同病相憐的男女,大多數只在肚皮開一小孔,不像我屬於棱角型的膽結石必須割掉膽囊。

 

膽結石的形成,大多因為身體缺乏水份,(少飲水)膽汁渣滓凝結越來越大越堅硬。很多人到醫院去把細小的膽石取出,可是一年後又依然形成膽石,少飲水的人應該引以為誡!還是依一位中醫朋友的話:多飲水把膽石沖散為宜。

 

割除膽囊至今整整14年,我除了消化力稍弱之外,一切如常。

  

第廿六章

 

胸懷磊落少圖謀  豈是不為兒女憂

欲購貨倉妻峻拒  感情生恐付東流

 

愛玉辭世後,20歲的莉莉接管母親遺下的生意,我雖然擔憂卻不過問。心道:叫她回來跟映杏一起生活還不是時候,一個女孩子家,此刻正是她歷練生活的大好機會,儘管讓她把生意弄垮,把錢花光也沒什麼大不了。

 

躺在醫院接受大手術之後,莉莉兩次來探望都帶舶來水果;映杏和舍弟阿球是守住返魂室外面最親的親人,護士把我推出來時,張眼就只見到他兩人。

 

莉莉怎樣面對生活,我不清楚,但想絕對不可多管,因為這是敏感期,此後果然每逢年節她都給我和映杏送禮。

 

直到2003年某天,莉莉偕同阿輝來見我夫婦,告訴我們這是她的戀人,並安排雙方家長在西貢陳興道大道的美食中心見面,映杏非常歡喜,盛裝出席。

 

原來男方家長是本市商界知名人士,是次會晤,氣氛融洽。過不多久,映杏堅持要回請男方,我唯有滿足她的要求,在阮薦街貴夾唔飽,氣氛特好的清茶酒樓約聚男方家長。

 

一雙小兒女的婚禮,可以說頗為隆重,迎親的汽車隊伍將近十架,男女雙方在蓮潭大酒樓排開80筵席,本市華人社團許多知名人士撥冗參加,可謂給足面子。

 

婚後小倆口夫唱婦隨,不兩年,感到李南帝街的房子無人照管,份屬多餘,有人肯出250兩,索性賣掉,手續進行時,律師表示必須通過我的簽名承認,否則不能成交。

 

我毫不猶豫,無條件給孩子們簽名,這一行動,映杏也極力贊成,直到如今,莉莉和她阿姨映杏親密的感情就這樣建立起來。

 

女婿阿輝很有商業頭腦,生意越做越大,我也感老懷堪慰。

 

自經大手術後,我的體康雖然不受大影響,可醫生勸告不宜多吃蛋白質,不可過飽,因為消化不良。

 

手術完成出院時,我的欣欣飯店早已關門大吉,家中代理海棉泡沫的生意到了2000年也因欠佳而放棄。我閒得無聊,時常到觀音廟附近的陳福昌家裡打衛生麻將。

 

有一天,唯一的女工突然回鄉,市場上的生意無人幫忙,映杏要求我頂替數天。

 

由於街市的攤位面積狹窄,陳列貨品有限,我們以60萬租賃所謂的貨倉,也只有9平方大小,貨物堆得老高,有顧客時,偏偏所需貨品壓在最底層,弄得我汗流浹背才能拿到,教我大發脾氣,憤憤地說:“老子一定要在這地方買一間屋來做貨倉”。

 

“這街市的房子誰會賣給你,買什麼呀你”?映杏回嘴。

 

過些天,工人還沒回來,我把租金交給房東,順便問道:“妳知道這附近有誰賣屋嗎”?

 

“不,不,我不賣屋”。房東雙手亂搖。

 

“我是說,妳知道有誰願意賣屋,給我介紹,並非叫妳賣房子”。

 

“原來如此,隔兩間聽說想賣,你過去問問吧”。

 

我這就摸過去,見到的屋主是個醉貓,聽說此君一大清早便開始飲烈酒,整天醉醺醺的弄到成條街的鄰里對他敬而遠之。

 

這平房長27碼,前門寛3碼,中間寛3.6碼,後門是小巷,跟我們租的貨倉只隔一間屋,寛3.2。這是市場經營者最合用的房屋,唔買就笨。

 

醉貓給我開的價錢是110兩,分文不減,我心中認為值得,馬上叫映杏來瞧瞧,並慫恿她買下。

 

我的意思:要是買下這房子,今後再不必朝夕接送她,省得麻煩,每年也節省許多電油費。

 

哪料到映杏一聽我這不再親密的意圖,立即反對,嗤之以鼻說:“這樣頭尾不等的房屋,我絕對不買”。

 

我雖費盡唇舌,她硬是不同意。

 

 

第廿七章

 

靈機一觸復何憂  得句吟來韻獨悠

詎料貔貅能作美  吉人天相住洋樓

 

買不到新壽街這座房子,我雖感惋惜,也不放在心上,誰叫自己說穿以後不必浪費時間接送妻子?

 

想不到有個傍晚,映杏氣急敗壞的叫我馬上載她去新壽街,要立即買下上次錯過的那間屋。

 

她說:“隔壁的攤販阿釵姐,剛剛在新平街市附近的維新街買的房子面積寛僅3碼,長11碼,價錢竟達165兩之高,比咱們瞧過新壽街的房子貴得多,但望老天爺保佑該房子還沒脫手。

 

到了目的地,但見這家人在辦喪事,原來醉貓死了。聽說醉貓回到故鄉咸新,在海灘喝酒不慎被淹死。

 

映杏走上門去找披麻帶孝的女主人,問她這房子還賣不賣?更嚇唬人家,要是不賣,我就去買富忠教堂那邊的一間。

 

女主人說:“賣,賣,我現在這個樣子說話不方便,請妳給我三天時間,待喪事辦妥才商量好嗎”?

 

三天後,我們跟女主人討價還價,結果以100兩金達成交易。次日傍晚,咱們捧著十兩金走到新壽街準備交付訂金,忽見福盛號的老闆娘從屋內走出來說:“你夫婦到此買屋是吧?她叫我瞧過了,索價102兩,你們買吧,我不買”。

 

把十兩黃金作訂金,過得幾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想起每到任何鄉下市鎮,但見街市四週都有咱們華人的店舖,近街市的房子顯然佔盡優勢,如今看不到,日後必有收益,現下雖已落訂十兩,萬一有人另出高價,屋主有利可圖,自必反悔,儘管賠償也不過一賠一,自己賺他十兩金竟有何用?

 

想好之後,我決定拿14號鄉路的房契前往銀行抵押,換取60兩金,一併交給屋主權作訂金前後70兩,如果任何一方反悔必須損失70兩。

 

果然不到一個月光景,進行買賣手續時,賣屋人哭喪著臉說:“我這房子算是平賣給你們了,昨天晚上,在士多店買洗衣粉,碰見對面的麗姐,問我房子賣給唐人阿叔多少錢?答她100兩,她叫我把訂金賠還你們,同意買我這房子140兩,這樣說來,你們買我的房子最少可賺40兩”。

 

成功地買下這房子,我心下大喜。才一個月過去,隔壁的一間比較闊些也欲出售,索價200兩。

 

可惜我們再無能力,結果是後面街的福盛號老闆娘覷著跟她的屋尾啣接,二話不說,立即手到拿來,並且異想天開,讓我們平白賺取100兩,把我們到手的房子也讓給她,如此一來,她的地盤將是一個不完整的田字形。

 

我不但堅持不賣,次年2001更建起三層樓,把福盛婆氣個半死。之所以有錢起樓,因為有人同意以200兩購買我們座落14號鄉路的房子。

 

把它賣掉,我可以買兩間小屋並且還有餘資起樓,再後把兩間小屋一併出售也多賺40兩金。

 

房地產生意的確容易賺錢,可惜我只是客串性質,沒人家賺得多,不過,這門生意如果一不留神也有虧本的時候。

 

我就曾經因為想歪了頭腦,看走了眼而食過死貓!事緣新壽街的新居落成之後,有人介紹我們以62兩金買下福門縣的一座別墅,地方雖然偏僻,然而面積竟達500平方之闊,又有新建的樓房,不可謂不值。

 

我心中暗想:別管以後能否出售,這樣的別墅不也堪足養老?可是買下之後,映杏和孩子們說什麼都不肯住到鄉下也似的地方,因為遠離新平街市竟超過15公里之遙,尤其當時小女兒還在西貢讀初中。

 

一直拖到2007年,房地產開始以越盾交易。有一位在第三郡工作的公安,因為賣屋之後有餘資,同意以九億買我們的別墅,訂金雖只二千萬,我照收可也。

 

然而兩個月過去,他不知什麼原因竟然寧願失掉訂金再也無影無蹤?

 

2008年,我夫婦旅遊萬里長城,在北京買到一隻會吞金的貔貅,竟然真的很幸運地以十一億的價錢出手這座別墅。

 

如果按越盾計算,我們賺了八億,依美元也賺五萬,但以黃金計則賠本二兩,卻也算不幸中之大幸。

 

 

第廿八章

  

拼搏無非為賺錢  城中買屋勝良田

詞鋒犀利須臾顯 獨到眼光非偶然

 

自從2008年幸運地賣掉座落於福門縣所謂的別墅,手裡多了十一億越盾,映杏總想買回一所房子俾保持擁有總數三間屋宇的現狀,每天都要我載她去看房子。

 

在通往平陽省的國道旁邊,映杏看中一間面向國道的房子,人家索價14億,她殺價13.5憶,賣方踟躕片刻終於同意了。

 

歸程上瞧映杏的意思,真要明天便給人家交訂金,我一路潑冷水,幸而還能說服她不買。

 

過些天,我又載她到福門,在蘇記街不很熱鬧的路段,她又看中一所房子,價錢為十一億。

 

我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買房子到底不像買衣服啊!我雖然很不耐煩,也須忍著性子給她解釋,好不容易又把她說服,結果也沒買成。

 

又一次在報上讀廣告,得悉巴繞三岔路有一間相當寬闊的平房,經人家翻新,佈置得美輪美奐,並且傢俱冷氣大贈送,開價19億,映杏看過之後表示非買不可。

 

我想盡辦法勸說無效,唯有打算堅決不同意簽字,回心一想:使用如此強硬手段,恐怕有傷感情!

 

忽然靈機一動,卒之讓我想到一篇取巧的說詞,於是假裝無可無不可的心態說:“這房子的門口是一條巷弄,直達裡面狀若一柄菜刀,如此隱蔽的環境,無論幹啥都不容易被人發現,這樣的好房子,要是用作金屋藏嬌,的確妙不可言”。

 

這幾句話詞鋒犀利,叫她不能不警惕!只見她神色一呆,默不作聲,再也不敢鬧著要買。

 

同年六月的一個晚上,我倆步行經過新平街市後面的一條巷子,打算去吃鴨仔蛋,偶然見到一戶人家掛著吉屋出售的牌子,一問之下索價二億。

 

仔細瞧過,面積倒有60平方,深感位置甚佳,與新壽街的房子和新平街市的攤位形成鼎足之勢,實不可多得,我大表贊同,夫妻倆看法一致,遂轉頭回家拿錢作訂金。

 

買賣房地產的手續辦妥不多久,延請建設公司替我們把這平房改建成四層小洋樓,耗費六個月時間才竣工。

 

2009年五月,我們家遷入新居,原有新壽街的房子可以整座出租,租金倒也可觀,一改往昔捉襟見肘的窘態。

 

新壽街樓上的房間仍是我們家的貨倉,比往昔租賃9平方的貨倉不知大了多少倍,可奈如今的生意擴大到叫映杏把貨物也塞滿住所,真莫奈她何?

 

且滿足她與生俱來對買賣的狂熱吧,反正保得家庭幸福比什麼都重要。

 

自從搬入新居,一連兩年,我們家女嫁男婚,跟著下來,孫男孫女一前一後降生,堪稱喜事重重,尤其家裡有人登門買貨,極其方便。

 

靜夜思來:我曾經這樣拼搏,拼搏出如此差強人意的生活,夫復何求?

 

                                                              2012.4.20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