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旁的故事 

 

(一)

 

把一盆髒衣服放在水井旁,杏姑左手抓起小水桶,然後把小水桶吊入井內,右手斜斜一抽,水桶灌滿了水,她輕快把滿滿的一桶水提上來,動作是那麼的純熟和乾脆!

“杏姑!”

“誰?”她轉過身來:“啊!是妳,阿春姐,挑水嗎?”

“是呀!”阿春把水桶放下:“這麼早就洗衣服了!”

“我一向都是這樣,沒分什麼早晚,反正一切都已習慣!”

“杏姑、春姐,早啊!”阿倩拿著一盆尿布由後門走出來。

“洗尿布嗎?”阿春伸過頭來看看,然後咋咋舌:“倩姐,小寶一晚給妳的恩惠可真不少啊!”

“養兒娘,這些工作能避免嗎!”杏姑把正在刷衣的手停了一停:“去年我到市上給一家人陪月,每天尿呀屎呀,幾乎連食飯的時候,手中還沾了尿啊!”

“誰教我們窮,受顧於人,什麼事都要做呀!”阿倩說。

“哼!我才不呢!”阿春不屑地說:“難道窮人一定要做這些工作嗎?”

“雖然不是這麼說法,但我們連個丁字也不會,難道有人請我們做什麼小姐嗎?”

“現在工作不難找,聽說到越柬邊界那邊去打外工,不是比做一切都好嗎!銀紙又多,工作也清閒!”阿春又說:“人家阿銀姐,只做不到半年,現在什麼都有了!”

“那裡的人呀,毛手毛腳的,我才不跟他們做呀!”阿倩口裡說,手上忙著把尿布一塊一塊地扭乾。

“我說呀,妳這麼守舊,準這一世都給人家洗呀熨呀,做這做那的!”

“我情願這樣。”阿倩把洗好的尿布在鋼線上一搭,回頭正色說:“真的!我甘願窮上一輩子,也不想別人說我的壞話,……以至沾辱祖先。

“傻瓜,這個是錢的世界嘛!”阿春坐下替杏姑把一件衣扭乾,世故地說:“等妳有了錢,人家奉承還來不及呢,誰有空吃飽飯去說別人的閒話呢!”

“我就不是這般想法!”阿倩說。

“阿春姐,不是我多嘴,阿倩姐說得很對,妳不見我們前村的阿花嗎,剛去那邊做一年零幾個月,錢還找到不少,但肚子卻大了!”杏姑善意地勸告:“上星期產下一個不倫不類的寶貝,把鄰居的都笑大了口,她受不了村人的冷嘲熱諷,而悄悄地搬走了!”

“這是她自己不慎呀!”聽了杏姑的話阿春有點不滿,挑起水擔,揚揚眉說:“我怎能和她相比呀!”

 

(二)

 

“七伯母這般年紀了,怎能挑水呀!”

“阿倩姐,妳不知道了,誰想呢!”七伯母訴苦般說:“本來這些工作是阿春做的。她卻時常嫌這又嫌那,上星期阿銀由邊界那邊回來,說給她介紹一份外籍工,還說會找到好多錢,我嘛,一向只有母女倆相衣為命,不想她遠離,情願辛苦一點,給人挑挑水,清茶淡飯倒也快樂,她卻像中了阿銀的迷幻藥一樣,吵著要去。唉!女兒也長大了,實在沒辦法呀!”

“妳應該繼續勸她嘛!”

“應該說的都說盡了,昨天她蠻性一起怎樣也勸不來,就這樣跟著阿銀去了。”七伯母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裡瀰漫著灰暗和憂傷:“總怪我自己不好,由小就把她疼壞了!”

“阿春姐倒也忍心!”阿倩摔摔頭表示同情:“妳也看開一些吧,春姐是會回來的!”

“我也不敢冀望什麼,但願她能早日回頭。”七伯母伸手把地下的小水桶提起。

“呀,七伯母,讓我來吧!”阿倩搶過七伯母手中的水桶,純熟地把井中的小桶提了上來。

七伯母看著阿倩一小桶一小桶地灌滿了兩個大水桶,感激地說:“謝謝妳!謝謝妳,阿倩姐妳太好了!”

“別客氣,我和春姐是朋友,妳也是我的長輩,為妳做一點事是應該的。”

“妳實在太好了!”七伯母挑起水桶,龍鐘地一步步地走著。

 

(三)

 

“七伯母跌傷了!”

“七伯母跌傷了?”阿倩和杏姑很愕然地把工作停頓下來,不約而同地問:“真的嗎?”

“真的!”小二牛說:“今早她給洋樓那邊的人挑水,因為年老氣弱,所以跨過石階時,不小心給絆倒了!”

“她現在怎樣了?”杏姑關心地問:“是不是洋樓主人用汽車載她去醫院呢?”

“妳別想那麼好!”站在小二牛背後的小狗說:“我媽媽看她跌傷了,要求主人開車把她載到醫院去,那個有錢人呀,卻說車子要留給姨太太去芹苴,後來還是我媽媽顧了三輪車把她送到醫院去的!”

“唉!有錢人總是那麼的吝嗇!”杏姑又感慨地說:“有錢人和窮人之間常豎起那道無情感的牆!窮人真的是下賤嗎?”

“七伯母傷得嚴重嗎?”正在洗蚊帳的三嫂也關心地問。

“媽說傷了後腦,人都暈去了!”

“今晚我們到醫院去看看她吧!”杏姑對阿倩說:“妳有空嗎?”

“我盡量把工作早點做好是可以的。”

“讓我去問小狗媽看七伯母是在幾號房,我們就決定今晚去看她吧!”

 

(四)

 

今天是星期天,太陽剛剛露臉,人民醫院附近人頭湧湧,都是到來探病的親人。杏姑和阿倩正匆匆忙忙越過人潮,向腦科留醫大樓方面行去。

“七伯母,近來可好些嗎?”阿倩坐在床沿,握住七伯母的手。

“傷處已痊癒,但頭痛則一直時劇時緩,醫生說還要好好的治療一段時間。”

“阿春姐有沒有回來看過妳?”

“……”她失望地搖搖頭:“養兒不知兒心肝,養女不知女五臟。我受傷後託人去找她,現在已好幾個禮拜了,人影都不見,看不出她的心倒狠呀!”

“我們也託了幾位在金邊的朋友,要他們怎樣也給妳找到阿春姐的。妳還是放心地醫病吧,她是會回來的!”杏姑說。

“快一個月的時間了,連一點訊息也沒有,真是女大不中留!”她感嘆地說:“自從她爸爸去逝後,我就守下寡來,好好地撫育她,看她人倒聰明也活潑,我以為晚年將有所依靠了。怎知她和阿花、阿銀玩在一起。當初我意識裡常常以為她們都是好女孩,沒有注意到她們的表現。俗語說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總怪我自己太疏忽了,等到我發覺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她說完後聲淚俱下。

“七伯母,別傷心,阿春姐是會覺悟回來的!”阿倩安慰著,偶而回頭看看腕錶:“呀!時間已不早,我還要到市上菜啊!”

阿倩站起來掏出腰間的小紙包交到七伯母的手裡:“時間不早,我要走了,這是我們街坊婦女會昨晚湊下的一點錢,妳留下必要時用吧!”

“不!謝謝妳們。”七伯母拒絕地說:“上次杏姑帶來的,我都還沒用過呢!”

“別推辭了,這是大家的好意嘛!”

她的眼睛又被淚水模糊了!

 

(五)

 

“七伯母死了!”

“七伯母死了!”一個消息頓時把井旁正在洗衣提水的都把工作停下來。

“是嘛!早上到醫院去看她,那裡的護士說她昨晚二時死的,現在已送去殮房。”二牛媽說:“真罪過,我以為她會痊癒的,怎知這個星期病情轉劇,而結束了她的生命!”

“據杏姑說,她兩天來都常常喚著阿春的名字,也許太想念阿春而造成致命的原因吧!”阿玉說。

“我想這也是其中之一。”做牛皮的阿能說:“因為她年紀大了,傷到後腦危險性居多,但如果阿春不拋家出走,也許七伯母不會有今天的結局。”

“我倒看不出阿春壞到這個地步!”三嫂轉過來問二牛媽:“妳有問院方幾時入殮嗎?”

“據院方說等她的親人來領屍。”

“她還有什麼親人呢?”阿玉喃喃地:“除非阿春回來。”

“我曾經聽誰說過,說七伯母有一位小叔,在西貢那裡是很有錢的。”阿方說:“不過他們早就沒有來往了!”

“哼!有錢就六親不認了!”碧姑說:“二牛媽,妳還聽到院方說些什麼嗎?”

“聽街坊組說,如果沒有親人認領,七伯母的喪事,就有由街坊組料理。”

“啊,我們要動員街坊婦女,請姐妹們協助給七伯母料理後事!”

“對!這是最好的辦法!”

大家都安下心來。

 

(六)

 

“杏姑,妳們回來啦!”

“是呀!”杏姑揩著頸後的汗水。

“怎樣?”三嫂又問:“見到阿春嗎?”

“……”她搖搖頭:“聽說七伯母已由街坊婦女會負責埋葬是嗎?”

“是呀,那天我們這裡的人都有去!”

“也好,總算她能安息了。”杏姑說:“還有阿春,真去如黃鶴,可把我和阿倩姐找個半死!”

“到底怎麼一回事?”

“妳可問問倩姐。”杏姑指著行來的阿倩。

“倩姐怎樣,見過阿春姐嗎?”阿芳搶先問。

“一直沒見過,不過我們猜到一些端倪。”

“她目前是和阿銀住在一起的。”阿倩說:“那天我和杏姑趕到那邊去,立即去找阿銀的住處,那是在金邊市附近的一間旅店,內裡設備得非常奢侈,且住了五六個妖野的女人,阿銀就是其中的一個。”

阿倩說到這裡用目光掠過每個人臉上緊張的神色,於是她又說:“當我們跨進這間旅店的時候,遠遠就見到阿春的背影,我連忙奔過去時,卻失了她的蹤跡,站在我們面前的阿銀卻擺成令人厭惡的嘴臉。”

“妳可肯定那個避開妳們的人是阿春嗎?”三嫂問。

“為什麼不能肯定呢!”杏姑搶先答:“我是看著阿春姐長大的。”

“倩姐,阿銀有沒有和妳打招呼呢?”阿芳不及待地追問。

“哼!她裝著不認識我們,還問我們找誰來!”阿倩繼續地敘述:“後來還是杏姑告訴她說是找阿春來的,並且還說七伯母病重的情形,她卻嚷著不懂阿春這個人。”

“阿銀這個人呀!”杏姑插口說:“準是一個狐狸精,滿臉狡黠地,我知道阿春姐是她藏起來的!”

“找不到阿春姐,”阿倩繼續說:“我們想離開這間旅店,剛跨出大門,迎面一駕流線型的車廂裡跑出六七個醉暈暈的外國人,總算我和杏姑避得快,否則還被他們抱個正著呢!”

“當離開旅店後,為了證實自己心中的猜疑,我們找到一位善良的婦人,她告訴我們那間豪華的旅店住著許多販賣靈魂的女人!”

“聽了婦人的話”,阿倩默然地說:“我想到阿銀,又想起阿春……”

“完了!”三嫂說:“阿春這一輩子完了!”

 

(七)

 

今早,井裡的水漲得特別高,清晰得如一面鏡子,倒影的藍天白雲,一撮一撮的飄過。年復一年,村中幾十戶人家是靠這口古井的水來煮沸飲食;婦女們一代又一代地圍著這口井來洗滌談心。世問許許多多的事故發生後,都讓時間的塵埃蓋覆令人遺忘。惟水井旁的故事至今仍然膾灸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