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冷茶

 

越文原作:鄭碧銀    譯者:逸民

 

(一)

 

    望着蕩漾碧綠的湖水,金發覺西湖也像其他大湖一般的喧嘩、憂鬱,留下不少傳聞。西湖該說是經過歷代騷人墨客繡織出名,她像一個美女般嫵媚。雖然歷盡滄桑,但經過時代的潤飾,在炎熱的天氣中,西湖還是吸引了不少遊客。

    已經是晌午時刻,熱度稍減,但夏天的西湖仍然還是那麼的悶熱。

    站着等遊船不到十分鐘,金已經喝乾了二樽蒸溜水,正想找個垃圾箱放下空瓶時,遊船已泊岸。團員們順序下船,一艘有冷氣設備的玻璃船艙。

    剛入船艙,金已聽到米高峯傳來導遊李傑的聲音。李傑是受過導遊培訓的人,說得一口好越語。他有三年在越中邊貿生活。李傑經歷過多種業務,最精還是商貿。已經娶妻,且拋棄了一位越南太太。他的第二任太太寄養在岳父母家。現在和他在杭州生活的是第三任太太。李傑給自己的曾經非常羅曼蒂克,幽默又富創作性。

    李傑向團員們介紹一些與西湖有關的名詩人。有人問:“李傑,可是李白的親戚?”,李傑笑起來:“是同姓嘛!”。又不想令聽者失望,李傑讀起李白的詩,再三地吟哦:“相思黃葉落,白露低青台。”頃刻在冷氣艙中挑起不少人對黃葉、流水飄浮的感慨。

    金伸手把旁邊的玻璃窗口打開,熱氣穿窗而入,多人的噪聲同時發出:“關起來,把窗關起來!”窗回到舊位置,只聽到調節器隱隱發出操作的迴響。金隔着玻璃窗外瞧,水波沖過窗鏡。金突然有所感觸地微笑。她覺得蘇東坡真幸福,能和自己的愛人輕舟在湖上遊覽、作詩、對唱。一幅原始的西湖畫面,那時的山水尚屬於天然。金很渴望,且覺得這些詩人很幸運生活在自然生態的環境中,假使他們生活在有現代設備,困身在冷氣的環境中,李白那首浪漫的“寄遠”,也許不會列入詩的空間。李傑提到的都是名詩人的佳句,惟見團員多不感興趣,只得把主題轉到足使帝皇神魂顛倒的傾國傾城艷事。

    李傑講得像目繫,他說嬋令人着迷的聲音和美人迎送的姿態使湖水高漲,才促成今日的西湖。李傑還說楊貴妃的粉腿玉步令唐明皇多次翻了龍艇,所幸被困在雷鋒塔的白蛇、青蛇及時伸出舌頭,在水鬼的手中救回了皇帝。這時,所有的相機、錄影機都朝向雷鋒塔。

    遊船循湖駛了二回,金二次把相機瞄向雷鋒塔。金渴望能坐上小舟,划着槳。那時湖面一定更寬闊,感觸也會頻生。金對那邊山新建起的高塔,一時心中感嘆:“白蛇、青蛇真的有千萬次脫皮換肉,百萬次掙扎,仍難逃刼數,正在無可奈何中等待超生。”

    一小時後,遊艇已經泊回舊岸。金留戀地再多坐幾秒,感到快與窒悶,飄逸和一個狹窄的世界分別,任你怎樣興奮、多感,到底也要回到原有的出發點。

    已經上岸,金對着玲瓏反照的湖水又逗留片刻。李傑轉回頭,舉起手中的團旗招招,示意金快步。

    金滙入團隊,李傑沒有對象地說:多感、繾綣只浪費了時間。他又露出潔白的牙齒笑笑:“時光容易失落!”。

 

(二)

 

    離開西湖三十分鐘,龍井村在望,沿路的一些住家若隱若現在花花樹樹之中。花的種類多,色素也不一。盆栽的隴栽的都有。花結成棚,花爬上牆壁,花裝飾了門庭。入眼處,家家屋前都放着一張桌子,上有一套茶具。經過多世紀了,對於生產和經營茶,龍井成為中國富有的村莊之一。聽李傑說,這裡的村長多次獲政府聘為杭州最大的一位官員,都被他拒絕。剛停口,李傑左右顧一下,提高嗓子:“沒有任何地方可與本村相比,景致美麗又富有,同時也很自由!”

    車已經停在一家的庭院前,門正關着。李傑迅速跳下車,沿着小徑進了庭內。幾分鐘後,大門打開。李傑嘻哈地出現:“這是自由的表現,門要關就關,要開就開,不附屬任何人主使,包括……上帝!”

    入了茶廳,任由“上帝”們坐立不安,名茶的主人們個個長衫裹體,優雅從客地像等着上舞台表演的模特兒。

等賞茶的時刻中,金把懷拉開,一個比她大六歲的朋友。因為對丈夫不滿,所以憤然地參加旅遊團,想藉以散散心中的憂悒。她們走出黃昏下的綠草菌,懷指給金看採茶的揹籮,金爪着掛上背。把相機交給懷,懷望着金縐眉頭:“看得那麼裝作!”。金換過一個姿勢,面展笑容。懷擺擺手:“更不像樣!”。金連續換上幾個架步都不合懷的心意,面呈不愉快地把相機還給金。金檢查相機內這幾天所攝的照片。相機內錄下的廟宇,市鎮和沿山坡建起的少數民族村,彎曲的細流,都是假天然、假遺產、假繁榮。

    “把相機交給我!”懷的聲音在身邊,金把相機遞過去。懷拿到相機,朝金站的方向一連按了幾次快門。自己復查後:“好看,不必裝模作樣!” 。把相機交給金,金一幀幀地過目。耳際已聽到懷的話:“做人最苦是什麼時候都在演劇!” 。的確,金已在相機內看到自己的侷促,煩憂,但沒有矯作,都是充滿了真實感。金沒有能力演飾他人,金只能正正當當地演飾自己;金意識到剛才付出的代價,現在擁有了該感到自豪。但金還覺得心坎有些癢拃,像赤腳行在有刺的草坪上,但她腳下的草是柔滑,一種只合裝飾用、不會刺傷人的草,鋪滿山丘。這時遠方一道光環出現,跟着亮了整個區。多突然、多奇幻。金閉一閉眼,懷把手遮在額上。轉瞬間,只見茶山的倒影在斜陽中伸長。太迅速,讓人感到顫抖。金把這最後一刻餘陽收入相機內。

    回到茶廳,各人都賞了茶,且在陸游的銅像前留影。這位寫第一本“茶經”的作者,也是第一位懂得欣賞茶的雅客。

    金和懷等着第二輪茶。陸游說賞茶如賞花,不可急。陸游也說沒有感觸的人不可賞茶。

    李傑向穿長衫招待員打個眼色,然後向大家說:“懂得欣賞茶的人,是不會計較價錢的!”。前兩天,在北京一家售茅台酒的商店中,李傑也說:“懂得飲酒的人,不會斤斤計較的!”。李傑剛停口,懷反問:“那買什麼才可以討價還價呢?”。李傑大笑:“買人!”。很自然:“只有人才有不定的價值。有人得到像皇帝一樣的尊崇,也有人被貶為渣滓!”。

    像別人,金也買了一包茶。不是懂得欣賞茶的味道,而是為茶的商標。當然她和所有的團員都知道,當這些茶獲冠上“龍井”也有像治天下者,只見到自己的影子而幻想。(註)

    手裡拿着一包茶,桌上剛沖的未溶,金又拉她朋友的手經過陸游沉默的銅像。推開一扉木門,然後再推開一扉玻璃門。走進紀念品陳列室。

    懷打量了室內的紀念品,買了一套茶具放在掌上玩賞。金留意幾套筆硯,買了一套上選的送給丈夫,雖然她知道丈夫沒有耐心研墨,讓足夠的墨水寫出:“我愛妳”。這三個詞是她向來渴望丈夫口中說出的。

    隨後二人走過書廊,這裡多是華文書籍,英文書只零星幾本。突然懷重重地扼着金的手心、裝咳。她們見到書架上一堆裸體照,大模大樣地放在書架中心。其他還有印上名人、營業家、政治家和藝術明星的明信卡。

    金順手拿起老舍的一本書,望着作者嚴肅的容貌,金想起剛讀他的短篇“斷魂槍”。沙子龍不肯傳斷魂槍法給任何人,因為他怕歷代憑以自豪的尊嚴,包括生命和心靈的寄托,受到庸俗的毀壞。

    “陸游站在距此數步,可是……”是懷的話,把金剛串起老舍作品中的幾個細節沖散了。懷發脾氣不是那堆裸體照片,而是眼前幾個女孩利用自己的天賦來引誘一些貪焚而不能自克的男仕,也許她的丈夫也是其中之一。離開書廊幾步,懷仍然不忘再看那幾個露出胸脯和那不屬於任何一個人所擁有的胴體。

    當金和懷回到茶廳,桌上的茶已冷,尚飄出少許的香味。這時廣場外一角,陸游的鋼像漸漸隱入夜幕。

 

--------------------------------------------------------------------------------

註:相傳皇帝微行時,經過一井,突見有龍迷離在水面(實為皇冠上的龍徽),皇欣喜,以為發現了龍井。靠這井中的水,茶才香甜。故皇頒名為“龍井”。

 

                                           2008.5.13寄自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