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心

                                                        

原作●碧      譯者●劉為安

 

雅把旅行袋往肩上一掛, 她的小女兒跟著拉她的衣袖︰“媽媽給我去!”雅掬身把孩子抱起, 同時也覺得有點懶散不想出門, 雅對孩子說︰“媽留在家, 妳可不許撒嬌!”

孩子一臉喜色, 抱著雅的脖子︰“媽媽留在家那太好了!

雅坐回自己的工作枱, 朝键子敲了幾行字, 發覺孩子的頭附在她的大腿上, 孩子的玩具則零亂地丟得一地都是.

“媽, 你給我坐在懷裡!”孩子用眼光乞求.

雅把孩子抱起, 給她坐在懷裡.

“媽給我敲字!

雅把孩子幼小的食指按向键盤.

“我可以幫媽媽的忙了!”孩子見熒幕上現出她打的字.

敲了幾行字, 孩子不再感到興趣了, 她要媽媽教她畫圖畫.

這種玩藝兒倒令孩子特別喜歡, 她喜歡畫個太陽. 也許在寓言中, 在童謠中, 在圖書中, 或每天早上回幼兒園的途上常見到的. 雖然太陽常常被一些高樓大廈遮去某一部分, 但孩子對太陽很親近, 她總喜歡多畫一雙手, 每個手指大如蘑頭般. 她卻說︰“我送給太陽公公一雙翅膀!

小時候雅也很喜歡畫太陽, 不是畫在電腦上, 雅是用鉛筆畫在紙上的, 只有黑色. 雅的記憶裡太陽是非常光猛的, 金色的球總會現在椰樹梢, 金光散向寬闊的田野, 散到雲的盡處. 它全年輪轉在兩色之間, 那是綠色與黃色. 嫩綠是秧苗, 深綠是禾兒含乳的時候, 黃色燦爛是谷穗成熟時, 而那淺淺的黃則是脫了谷後的禾草, 黃昏來臨前, 陽光照向流過外婆家門前的河水, 如染玉般晶瑩地反映在河面.

畫畫的時候, 偶爾雅也會坐在外婆的懷裡. 外婆會告訴雅什麼地方的色素要加深, 那些地方的色素要塗淺. 最主要的是別把太陽的嘴畫歪了, 像哭一樣不好看, 雅問外婆︰“太陽也會哭嗎?”外婆凝遲避開問題, 撫著雅的頭︰“誰都會哭, 孩子!”雅知道大人哭不像小孩子那般哭出聲音來, 他們只是暗中哭泣而已. 雅見過外婆凝注著屋簷前紫紅色的水田哭泣. 那次她和一班小孩子玩猫捉老鼠遊戲, 她躲在竹叢附近的水缸旁, 剛巧與外婆坐的地方很近, 她見到外婆像木人般坐著, 任由額上的淚水流著, 忘了揩去. 家內, 外公則仰臥在木板牀上, 雙腳交成五字形, 口裡夢囈般喃個不休. 一個月中有二十八天, 當太陽映紅河面, 當雄雞都回到欄子裡, 當熏蚊的煙熏滿了屋子的時候, 是酒蟲策動外公虐待外婆的時候, 他的叠曲每晚都重奏. 他埋怨外婆只會關心前夫留下的一班子孫, 駡那一個個沒有責任又不懂得孝順父母的子女, 給二老留下重擔. 他駡外婆只懂得管天下事, 他越駡越兇, 他挖東事評西事, 他越煩悶則駡得越久. 當不能忍的時候, 外婆也憤怒地反駁︰“你再駡一聲我就離開這裡!”外公挑剔︰“你盡管去好了! 連那班乞丐孫子也帶去!

有一次, 外婆真的橫了心, 她捲了兩張草蓆子, 兩張蚊帳, 牽著雅和弟妹們下船划到河對面一個親戚的家中去. 地方陌生, 雅翻來覆去不能入睡. 外婆則在兩座蚊帳鑽來鑽去, 不是給這個孫兒搔癢就是為那個孫女搓肚皮. 雅幾時睡了也不知道, 記憶中她還聽到外婆低沉地呢喃. 等到拍門聲把雅驚醒, 門已開但天還沒亮, 外公像在霧中鑽出來, 衣著濕濕地, 人則非常清醒, 舉止溫柔得像另外一個人, 不像那個滿身酒味, 粗言粗語地迫雅婆孫離開的那個人. 外婆怒氣未消, 對外公說︰“對於我, 你可盡情亂駡, 批判, 但你不可欺負那些孩子!”外公快步地入到屋內, 收起蚊帳, 把孫兒們都拉醒, 背著牽著把他們帶下船, 載回家!

不醉酒的時候, 外公非常善良. 他頭包紋條巾, 赤膞. 穿著有索子的短袴. 在陽中、水下沉迷著田務來養育一班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 他每天上田的時候, 雅等還在夢鄉. 去前, 外公總繞過孩子們睡的地方行一週, 把蟲、蛤、蛇、蛙、蜈蚣等捉起來放在他挖的土坑中. 那是戰爭時期他為防空而挖的. 由椰叢一直挖到園林的外面. 每當外公下田回家他總不忘帶一些椰子、香蕉、麻蒂、蓮藕或嫩田菜, 有時他還捉了幾隻喜歡野戰的“土戰魚”包在荷葉中帶回給孫兒們玩. 但是太陽下山後, 黑夜籠罩了田野、河堤、屋宇, 也就是外公任由酒魔橫行的時候, 外婆惟有麻木地容忍. 當然, 有時她也不能作太多的容讓. 為了保護一班孫子, 她會像箭豬般鼓起一身箭勁!

“媽! 你猜一猜, 我畫的太陽是笑或哭?

聽女兒問, 雅才注意到她畫的太陽的嘴似一隻倒置的菱角, 多熟悉啊! 雅記起了外婆說笑扁了嘴是苦笑, 忙問女兒︰“你想念太婆嗎?

“想念!”孩子答.

接下去她自語︰“太婆吃檳榔的, 太婆摘蕃石榴, 太婆切芒果…….

“你想回去探太婆嗎?

“想!

“既然這樣, 我們就回去!

小女兒滑下椅子, 一口氣地跑到姐姐的房, 手拍著門口在叫︰“姐啊! 我們可以回太婆那兒了!

雅在電話簿中尋找一個電話號碼, 顧了一輛速行車, 三母女迅速地把需要的東西裝在一個大旅行袋中. 四十五分鐘後, 雅與兩個女兒已坐在車上.

車上, 雅的大女兒把冷氣大門不斷地調整, 跟著現出很不滿的態度︰“冷氣機怎的? 令人熱到脫汗水!

“忍耐點吧!”雅朝大女兒說︰“以前……”

“媽, 以前不同, 現在又不同!

當然不同, 不同的地方很多, 不過雅還記得, 記得最深刻是她讀大學的時候, 為了買一張車票, 她要等了半天的時間. 當上了車後也沒有安定的坐位. 你迫我擠地, 那些檢查站卻如雨後春筍地設立在一些交通要塞, 要乘客上上下下地幾乎腿都酸了. 還有在美順渡集中等待過渡的長龍陣, 悶熱地幾乎要窒息, 又餓又渴. 但一有假期的時候, 雅則歸心似箭.

每次回到家裡, 雅把行李丟在牀上, 跳躍得像個男孩子, 她投身到河中去, 盡情地在河裡嬉戲, 等上到岸來, 則外婆早為她準備好一席盛餐了. 放在那洗滌乾淨得發亮的鋁盤上是那些熱騰騰的食品、香薰薰地……. 雅不會忘記一碟青菜, 一碗田蝦田蟹煮蕹菜或田菜的湯. 有時是一碗酸湯, 湯內很多的魚. 一碟烤魚, 一碗紅燒魚, 每餐一定有一碗如乳的米汁, 直到現在, 雅雖然有許多機會在一些高級或有星級的酒樓吃到山珍海味, 但她仍然覺得比不上在外婆家中吃得津津有味. 雅感到幸福是外婆對她的愛心還是像當年污穢的小女孩一樣, 沒有改變!

雅還記得每次回校前, 外婆總為她準備了一些好吃的東西給她帶去. 一些必需品如豬肉、紅燒蝦、豬肉紅燒蛋等. 外婆是裝在鋁製的奶罐內的. 而這些奶罐是順序轉到雅弟妹們的手中, 而他、她們也會順序地轉回外婆家中, 當他、她們有假期的時候, 外婆會一樣的洗滌乾淨, 為孫兒們回來“換臟”作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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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有了美順橋, 不必花幾小時等待渡河的時間, 雅三母女回到外婆家的時侯太陽還蹲在竹梢上, 四週溢滿陽光, 外婆家的大門關著, 靜悄悄地, 雅與二女同呼︰“外婆呀!”“太婆呀!” “太婆呀!

聽到屋內有狗吠聲.

雅大力拍門︰“外婆呀! 我回來了!

狗聲低沉下來, 它欣喜地抓著門板, , 又不耐地吠個不休.

雅繼續拍門︰“外婆, 是我呀! 我是雅回來探外婆!

“是! ! 外婆聽到了.”外婆的聲音在屋內傳出, 接下來外婆囑咐︰“么……么呀! 阿雅母女回來了!

等了不久, 雅聽到急促的步伐後是開門聲. 么姨一身汗水, 袴管則一長一短. 她匆匆走出來, 一雙濕濕的手不停地揩向衣襟, 一臉汗水地說︰“我正在屋後洗衣服……你們母女突然回來, 為什麼不先來個電話…….

每次雅回來開門都是外婆, 現在居然由么姨取代. 雅在這個忠厚不善偽辯的婦人的眼光中知道事情必有蹊蹺. 不及再問么姨其他的事, 雅拉著孩子迅速地走進內堂, 穿過木板牀、祭臺, 到房隔板處, 雅見外婆躺在吊牀上, 借助雙手努力坐起, 雅見到外婆的皮膚呈現菜青, 臉色薄得像嫩菜., 她恐慌地丟下手袋忙把外婆扶正, 么姨快手地將幾個枕頭塞在外婆的背後, 另一個比較大的讓她夾在腋下, 雅俯身擁抱著外婆, 淚水已流滿頰.

“你外婆跌在衛生間……”

“為什麼么姨不給我知道!

“外婆怕你回來, 荒廢了公務!

聽到么姨說雅立即想起有幾次打電話回來, 只聽到鈴兒響, 但不見有人回應. 再繼續打幾次, 則接機的人是么姨. 最近才聽到外婆的聲音, 外婆說她的健康比較差些, 但不要緊, 叫雅等不用擔心. 這時雅才見到電話機是放在吊床頭的一張木椅上, 是為方便外婆使用的. 雅留意了電話機才証實了一個看不到甚至不義的通訊設備. 許多人傾家盪產只因為信任耳中聽到的是對方甜蜜的說話. 在雅, 因為太信電話機, 差點就見不到外婆…….

“外婆還健康地, 你哭什麼?”外婆揩著雅臉上的淚, 故意笑著把一塊檳榔葉放在口中嚼著︰“你母女快到外公的靈前去上一柱香, 然後再梳洗吃飯.

雅抹乾臉上的淚水, 帶二個女兒到外公的靈前上香. 遺像中的外公不是赤膊似上田的樣子, 他是穿著一件圓領的三婆衣, 一條方間的長巾不套在頭上而披在肩上. 笑容可掬地, 善良得像每次上田回來, 雅與弟妹們争著取他手上禮物的剎那. 在他的靈前有一瓶酒, 一種燒壞肝脾的毒品, 至使外婆又一次孤獨!

雅陪外婆談心, 雙手不停地為她按摩四肢. 么姨把飯枱開在外婆的吊牀旁, 仍然是故鄉的特產, 酸湯、紅燒魚和一碗像奶汁的米水, 放在熟悉光亮的鋁盤上. 第一次飯席間沒有外婆同坐, 雅感到很難下咽, 外婆故意在吊牀上換過一個姿勢︰“你們為什麼吃不起勁呀!”轉向么姨︰“么姨, 你浸多幾罐米, 一下子磨粉做煎餅給孩子們吃!

雅想阻止, 但怕外婆不愉快.

中午, 外婆的心情非常振奮, 她吃了一個煎餅二片芒果後, 把餘下的整碟推到雅和孩子的面前︰“快點吃吧孩子, 放久了會入風的, 等一下到果園去, 那兒的芒果一樹黃黃的!

“等一下太婆也跟我們到後園去!” 雅的小女兒歡欣地脫口說.

“妹妹真不曉事, 你不見太婆有病嗎?”大的立即把妹妹的話阻止.

外婆靜了一下才說︰“已經三個月了, 我哪有見到太陽的臉子!

可能怕孩子們胡思亂想, 引起外婆不良的思潮, 么姨快快地拉兩個孩子到後園去, 不久就聽到她們嬉戲的聲潮, 可能她們已經摘到樹上的果實!

雅特意地推一張有五個輪的椅子來, 她想外婆坐在這張可以移動的椅子裡, 就可以見到果園與伸張到雲腳的田野, 同時外婆也可以欣賞在河面上晶瑩亮麗的黃昏.

見雅把幾個枕頭塞在椅子的周圍, 外婆說︰“這麼容易做的事, 我和么姨一直沒有想到!

當雅把外婆抱起, 外婆的雙手緊緊地摟住雅的脖子, 雅想不到外婆的體重是這麼輕盈得像一個小孩. 雅抱外婆在自己的懷中久久不想放下. 因為這個消瘦但很親切的身體曾經孕育著一班兒女, 同時也教養了一班成才的孫兒. 這個身體已經抽盡應有的精力但仍然擁有一顆溢滿親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