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逢

 

原作□團曰雄

譯者□劉為安

 

我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才見到霞。二十五年,或比這更長?同時也不信到月臺來接我的不是別人,而是當年大學講堂上的朋友。那是一雙黑圓大眼睛,笑盈盈對人的美麗小女孩。

霞當年像小麻雀沐陽,紅足飛躍在黃沙灘上。中分的長髪向後逆飛,牽風驅雲在千綠萬綠的園林、河道中。可惜人生逆旅歲月無情,現實像乾涸的河塘,像被摧殘過後的綠草原。一個喜歡將幸福帶給別人的人,已經失去過去的擁有。霞與前不同,成熟、老練、風塵,是我在那長長淡黑色的娥眉、唇上的口紅、頰上的胭脂和那修整過後、指甲上塗的熟桃色中讀出。在我的心坎中,霞像早上葉上玲瓏的水珠。可是如今我感覺與霞距離得很遙遠,像在雲的深處;又像在水上飄浮的汽球,越飄越遠。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今晨市區沉寂而清潔,車輛稀少。黯淡的街燈照下,路面像鋪着長長的黃綢,家家戶戶的門還關着,兩旁的樹木尚在夢囈中。

“時間尚早!”我自語。

“或者我們先找一家咖啡店,在那兒等天明.”霞建議,“像我們當年在家鄉的‘嘉谿’橋墩的那段情懷。”

“好意見!”

二杯冒氣的咖啡把整夜在火車上眼睏、疲倦的感覺驅散。想起當年我們還年輕的時候,很早就到咖啡店去打尖,有時比賣早點的人還早。

“你逗留多久?”霞突然發問。

“一二天就去美拖,不過今早我是屬於妳的。”

“以後呢?”

“是朋友的。”

“太不公平,我也是朋友?喝咖啡後你回我的住處,梳洗乾淨就來個章程,像年輕的時候,我們試試找回過去。我也順便告訴你,我近來空着沒有被時間控制。”

我注視着那雙大眼睛:“我想是不便的,我會找一家最近的旅店,放下行李後我們去吃早點。我的人是很隨便的,衣服用具是亂成一堆的。”

“整個空寬的樓房只有我一個人,你想放什麼東西都可以。”

我想問為什麼,但及時自克。霞則把手敲向枱面:“我知道你正在想什麼,沒有什麼可以隱瞞你,我和‘校’已經分手二十年了!”

“到底怎一回事?”但我喉中發不出聲音來。

霞用手撥開面前的寒氣:“你不必猜疑是為什麼,只知道我和‘校’已經分手了,唯一的孩子由他內祖養育。還有,七年後我遇到第二個男人,共同生活了五年,剛趕得及在分手前給他生了一個孩子。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是我的還是男人們的錯。”

我皺着鼻子:“不如意的事,給我為妳分擔。反正事情過去了,提起也不會改變。”我習慣地把鼻梁上下垂的眼鏡糾正。

霞俯前,幾乎碰到我的臉:“你說什麼?雖然時間相隔那麼久,但我們現在不是坐在一起嗎,是那麼的親近,彷彿還是昨天的事嘛!”

“但不能糾正或解決什麼問題!”

“我不想知道或解決什麼問題,不過我要你知道我的過去.一些本來不應該發生的事也是你應該明白的事!怎樣講才準確呢?對!我的壞習慣你要負責任,因為你過去太遷就我才造成的錯!”

“不過……”我長舒一口氣,苦楚地。

“不,你沒有權安慰我,別再當我是你眼中的小女孩!”

“那就冤枉我了,我一直當你是已經成長的人,要妳分擔我的想法。”

開始的時候誰都這麼說,久之則一百八十度轉彎,你們男人誰都一樣!

“也許,不過我不在他們這一群中!”

霞放低音調向遠處深思:“也許,你知道嗎?當第一次在黯淡無助的日子中,我想起遠方的一個朋友,那是你,有關你的訊息是通過一個朋友知道的。當時我真想向你求助,但回心一想,你一定會以兄長的觀點來勸慰我。我不想,所以甘願自己承擔!”

“我不知該怎樣說才對,反正是人意料之外的不幸!”

霞長嘆:“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算了,我的事算是結束,該換過新章。可是你呢,近來怎樣?”

“自由自在,還沒有死。”

霞笑了起來:“好好!我們的命運相同,沒有死的意思是像我現在的場合。”

霞又大笑起來.

在巴士德街吃牛粉,霞一直細心地觀察:“見到你令我不吃也會飽.”偶爾把手中的香菜放進我的碗:“吃吧,多吃一點!”

“當年你喜歡吃‘寧橋’河畔的‘煎糕’.不如我們回‘芹苴’。”霞提議:“很久了,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故鄉變成什麼樣子!”

“回到芹苴,首先到‘寧橋’河畔吃煎糕。因為你說‘寧橋’的煎糕不但香脆可口,且帶有河水的泥味。”霞好像又記起什麼似的,她把手輕輕地按在我手背上:“你說今天是屬於我的,那由我全權決定,你不能加插任何意見,影響我的興趣!”

“是,我同意!”

於是首先霞把我拉到丁先皇俱樂部五樓。霞建議不用電梯來檢查雙腿.到目的地霞有點吃不消,但很愉快。這裡不是高級的咖啡廳而是一家酒吧,有給中年人用的舞場,地方不寬但很多人.我被捲着跟霞像一種生鑄的金屬遇到很大的吸收器.霞的舞步如風暴若火燎原,我的步伐則像遇水的禾草,發氣的粉條。霞故意地拉着我,像姐姐牽着弟弟過獨木橋,為怕掉入河裡而緊張地驚得頭頂冒煙,叫不出聲來,趁我不在意霞把我抱得緊緊,呢喃:“你當年若火的豪情哪裡去了?”

“你告訴我已經過黃昏的時刻,正準備伸手取夜的影子!”

“瞧起來多淒慘啊!”

“對呀!”

“我想不至於這樣的!你是否假裝或故意證明你是大人,可能我還是你記憶中的小女孩.你這樣做法有什麼好處呢?

“在妳面前我沒有什麼好證明。像往常,我沒有變。”

霞抱我更緊:“有,以前你常瞞着我,現在亦是,秘密得像一個水箱。”

“妳已開啟了全部還說什麼?”

“那只是它的門,內裡可能要用斧子才能擊得開。”

“妳不必擔心,只用手指輕輕地挑,不必花工夫。”

“你怕痛?”

“太多了,再多點也無礙。”

該是近午的時候,人多也複雜.空氣凝結,音樂也不吸引人了。霞簡單地:“回去吧!”

電梯如酒醉地往下沉,我雙手抓緊光滑的不鏽鋼扶手。霞笑:“你裝得太妙了,我希望突然停電將你半空掉弔着,看你怎樣解決!”

“連妳也被弔嘛!”

電梯着地,門開我走出,玩笑地:“門自己開,它不等妳了!”

霞向寄車處直走,不出聲也不回頭。我暗忖:“霞在想什麼,擺佈什麼給這個遲遲的會唔。也許霞還在抱怨過去,正如她所說:‘你故意藏住情感’,假使是的話,那該是我的錯。因為我怕會無意觸破那黃色、純潔、柔嫩薄膜的月兒,把巴沙河玄奧的花香沖淡。何況我也想擁有榴園、丐冷岔路旁的山竹和週末在大學講臺上玩文字遊戲的快樂時光,還有錄音室的玉蘭花飄香…….”

“你在想什麼?”霞在背後問我。

“沒什麼。”我說。

“你上車吧,我們不打店,等我買一些好吃的帶回房裡。很久了,我沒有家的氣氛。家的空氣失去了很久,我渴望像對山竹般的喜愛,你可別阻止我。”

“當然,我不能阻止妳所好!”

霞出去,我打開房間倒躺在牀上,順手拉着薄被蓋在肚上。眼睏,牀飄浮着,老邁的空調機軋軋不勝負荷,令我在朦朧、不安中睡去。我夢見霞在塗滿油質的獨木橋上滑下,飄忽地像天鵝展開那雙白色的翅膀飛降在寬闊的湖面,然後隱沒在藍藍的天角。

我惶恐地追在後面,驚愕地望着滾滾的雲層,跟着被掉入濁黃的水潭中。我努力地掙扎仍然不能浮上水面。越掙扎越被水草綑個結實,我窒息在冰冷的水中。

“呀,你在做夢!”陌生的聲音在遙遠處傳來。

我想開口說話,但雙唇被什麼夾得硬硬的地張不開。到底我還是張開眼了,面前是霞,永遠是那麼美麗可愛的小女孩。霞用濕巾在我額上輕輕地:“你正在做一個美麗的夢,是嗎?”

“一個納悶的夢!”

也許霞沒有留意或者不了解我的話中意,輕輕地拍我的面頰:“你再躺一下,我準備午餐。”說着離開。

躺在牀上,所聽到沙沙的紙聲,杯碗相碰聲,我懷念起孩提時代的生活,一種細小的幸福已經過去,以為永遠不會重拾回來。是否霞正還原給我回到遙遠的過去,那是片段,悲喜與共的回憶。我心潮湧湧,霞在我心坎中沒有年齡,永遠是溫柔可愛的小女孩。我想在霞額前致上幾個知恩的吻,雖然她一直是站在我生活的邊緣,但總是遮蓋着我人生窗口的人。霞是不會遇到人生的風暴的,同時也不會發生像早上她告訴我的遭遇!

我翻身坐起,桌上擺着食品,霞正忙着,在她身上找不到失落與恐懼、憤慨與不平。相反地我見到一個賢淑能幹而又溫柔不可缺的好內助.我自問霞沒有理由失去本應享有的幸福。不止一個人,是兩個相遇不久的男人。如果是我不是‘校’,也不是那個第二的男人,跨過霞的人生,事情則如何?

“你不要老盯着我而胡思亂想。 ”霞朝着我笑。

“我只欣賞眼前的幸福!”

“沒有什麼特別,我只不過以一個妹妹的身份服務自己的哥哥而已!”霞說:“這也是你常說的話,但你心裡的想法則不一樣。好了,到這邊坐下吧,慶祝我們重逢!”

一瓶紅藍酒、幾片三文治、洋腸和一碟雪白的山竹,一種霞最喜歡吃的生果.一株紅玫瑰插在一個水杯內,整個房間布置得非常適當。

霞斟酒舉杯:“慶祝我們今天的會唔!”聲調清朗,眼光靈活,弧圓的唇像尋春花開放。

我舉杯回敬:“祝你永遠是個小女孩!”

“還欠,是你的小女孩!”

“對,是我的小女孩。”

笑聲盈滿了房子的空間。

霞不斷地加酒要我喝,她只沾沾唇就把杯放下。霞正爭取做一個好的服務員。不!比這更甚,她的舉止說話已經表露了真誠而不是偽裝做作。

“你裝喝得特別醉,一次……

“一次?”我愕然.

“不!”霞搖頭舉杯.

一次特別的聚會是我們有生以來沒有在別的地方嘗試過;也許不是塵間有的.霞發自內心對我體貼、順從。我真想撲向她,緊緊地擁抱着,並說出千古來狂士們共有的話。像有什麼阻力,把我拉回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態度如何?不過霞是知道的,她的臉色一直在變動着,痛苦地哭泣得像個小女孩。難道我是第三個男人把她推落深淵?我及時定神,“對不起,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男人!”

你不必解釋,我實在太疲倦了!“

“對!妳應該責備的是我,不是別人。”

霞站起來,那雙迷人可愛的大眼睛一直盯向我,我合起眼來等待一個火辣的巴掌。可是霞已像一只鐵鳥撲向我,把我推倒在沙發上.我像一個俘虜,尚不及坐起霞的身體已壓在我的身上.整個房在震盪,霞吮吻着我,她的淚水滴在我臉上,開始是熱熱的,之後逐漸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