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了？這兩天跟你說話老是不搭腔，莫非……” 妻的抗議再次把我從瞑想中帶回現實。 桌上，依然是那封電報﹕“本周日務必到船鄉會晤一位不能不見的故人。表舅。”好一個“不能不見”連表舅也跟我故弄玄虛。 窗外，烏雲密布，狂風大起，刮起一大片沙土。妻忙著把大門掩上。周末的活動只好取消。閑著無聊，我便把那段故事連同多年的疑難告訴了她。 那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時，剛大學畢業，我就得了一場重病。愈後，媽說與其呆在家裏苦等“工作通知書”，不如到鄉下表舅家休養。表舅原來僑居柬埔寨，70年代中期，因逃避戰亂才定居越南。當時，戰火燃眉，難民們紛紛購買船隻，把能搬得起載得動的財産拼命往船裏塞，就順著湄公河流到這裏。越地方政府收容了他們，但無力撥地蓋房子。難民們買不起土地，便把船當家，在市西一帶較淺的河床住下來。船民與陸地的交通工具是一葉小舟，每天上午划到岸上幹活，傍晚划回“家”。 經過一整天的跋涉，我來到船鄉邊沿時，已是黃昏。迎面是一輪紅日，在將要離去時，還向人間慷慨地灑下一片片耀眼的金黃，起伏的江水正貪婪地吸吮著這一天即將逝去的光芒。伴著湄江的呼吸節奏，一大片龍鱗似的金波正向我召喚。呵！九龍江在翻騰，龍在復活，正伸著翅膀準備起飛…… “喂－－阿明嗎？等著，有人接你。”龍翅上傳來了人聲，應該是表舅。 不到五分鐘，一葉扁舟在金波上飄來。 “明哥！請下船。”一個小姑娘在我面前響起生硬的口音。 我是城裏人，沒坐過船。當我舉步跨上舟心時，頓覺腳下不穩，身子差點失去重心，搖晃不已。要不是小姑娘使勁撥水讓舟子緊靠河岸，說不定我已落入江中。 我瞟她一眼，只見小嘴抿著，神情嚴肅，動作熟練，這才定下心來。 “我叫小葉，歡迎你到船鄉來玩。”話一說完，嘴巴又抿起。 我暗自打量這位小朋友，看她未成熟的身子，大概不超過16歲，短髮齊眉，大眼睛，小嘴巴，手腳粗壯，但挺靈巧。 小舟在她的槳下破水前進。 靠近船鄉時，我才發覺剛才在岸上看到的龍翅，原來是一排長長的船群，有數十艘，船頭連著船尾筆直排開，緊緊相依，家家相連，戶戶相通。每個“家”都豎起一枝高高的竹竿，每枝竹竿分別懸著不同的東西﹕鳳梨、香蕉、椰子、南瓜、冬瓜、蘿蔔……原來船鄉人現在不只到岸上作業，還充分利用了湄公河水路交通的便利，辦起了農土産小型批發市場。竿梢的産品是他們的生意標記，意義跟城裏的“方記椰子專賣店”或“和記農産店”一樣。 上了表舅的船，沒來得及向小葉道謝，小舟早已無聲無息地滑出了十幾米遠。 “怎樣？但願你不會覺得寂寞。” 表舅和表舅母的外貌同照片中的沒多大變化，只是稍微胖了一點。 表舅是椰子商，八米長二米寬的船分爲三節﹕中艙最大，是貨艙；後艙是臥房；前艙本來也裝貨，現在騰出來做我的“客房”。把行李擺好，我就迫不及待地跳入湄公河裏，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涼水浴。 “吃飯啦，阿明！”表舅母的聲音從頭上方傳來。 原來“飯廳”就設在平坦的船頂上。我們三人剛盤膝坐下，只見人影一晃，小葉已在眼前，她把手中的盤子一放﹕“這是招待客人的。” 是一盤香噴噴的烤魚。正要說聲謝謝，一眨眼她已到隔幾家的船頂上，回去了。 “小葉很能幹，”舅母頻頻爲我挾菜﹕“家中上有奶奶，下有弟妹，燒飯做菜洗衣，全靠她一手。別看她年紀小，幹起活來井井有條，從不讓大人操心……唉！就是你舅和我沒福氣，咱們的阿春要是還在，總該跟她一個樣，也快十六歲了……” “四、五年前的事了，還提它幹嘛！”表舅的眼神充滿了傷感。 阿春表妹是他們的獨生女，在戰亂中失散，恐怕凶多吉少。 “小葉是個很懂事的姑娘……”我故意把話題岔開。 “不錯！”舅母變得熱烈起來，“去年中秋，她家小弟到岸上看見人家玩燈籠，吵著要買個特大的，他爸捨不得花錢，回家便鬧了一整晚。第二天，她媽媽起得遲，但見家中收拾妥當，卻不見小葉，家人以爲她到岸上去了。到了傍晚，還不見蹤影，大夥正待分頭去找，她卻划著小舟，載著金魚燈籠回來了。除了賠禮，她什麽話也不說。媽媽追問，她只說是替人幹農活掙錢。” 晚間，小葉來取盤子，還向我詢問許多城裏的事情。她似乎很想瞭解船鄉以外的世界。 過了一些日子，我漸漸發覺船鄉的小夥姑娘都不大懂字，文化水平還很低，同本地人來往既不方便，又常吃虧。日子過得苦，許多學齡女童都沒上學校。 於是我便利用晚上空閒的時間，幫助他們學習文化，糾正發音。每次上課，總是小葉先到；每晚下課，總是小葉最後離去。她學習的熱忱好像海綿吸水一般，令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他們則教我划船。雖然我的力氣大，划起船兒卻老在原地兜圈子。小葉很耐心給我指點，她說話總是一板一眼，然後抿起嘴，默默看我操作。原來划獨槳船，單憑蠻力不行，在右側操槳，船兒就向左前方弧線邁進。必須在一扳之後加上一捺，把向心力抵消，船才能向正前方駛去。 我終於學會了划船，從此可以單獨在江中倘佯。當大家鼓掌祝賀時，我發覺小葉一言不發，抿著嘴凝視著遙遠的天邊。 轉眼間，我在船鄉已呆了三個月。一個晚上，來上課的人都到齊了，獨缺小葉。原來，今早岸上有人來說媒，她爸媽認爲女大不中留，況且男方誠意十足，家境又好，便一口答應。 一會兒，小葉來了，完全不理會周圍的議論，若無其事似的，照舊上她的課。 那以後，她仍然參加學習。對於終身大事，只字不提。 小葉出嫁前一晚，是女方宴客。她家早早把貨物售出去，整艘大船打掃得乾乾淨淨，船頭張貼著紅紙剪成的大“囍”字，內艙挂滿了用蓄電池供電的各種大小燈泡；船正中擺了一桌香案，香案正中是一幅“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畫像，畫像下邊是一盤盤新鮮的水果，水果前面是一座香氣彌漫的大香爐，香爐兩邊燃著一對大紅燭。因爲地方太窄，所以只請了船鄉十幾位年紀最長的人來作客。我以“老師”的身份獲請。禮儀開始，小葉的奶奶、雙親在神案下正襟危坐，客人分坐兩旁。新娘子被喚出來，只見她脂粉不施，除了一襲粉紅色的新服外，跟平時沒有兩樣。她先向客人施禮，然後向家長跪拜叩頭，答謝養育之恩。每位長輩受拜後，便俯首向她訓了一些話，吩咐她今後爲人婦，應該如何如何侍奉婆家，應該怎樣怎樣服從夫命，然後遞給她一個大紅包或一份禮物，作爲嫁妝。整個過程，我發覺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一直迷迷朦朦似的望著船板，小嘴抿得更緊，始終不吭聲。大人們都爲她的服從而大覺滿意，一時笑聲四起，人人津津有味地討論著明天送新娘的大事…… 我無心再坐下去，便悄悄離開。小葉的家到表舅家要經過十多個船頂，今晚風平浪靜，月色暗淡，周圍靜寂。我儘量放輕腳步，向黑暗中走去。但每滑出一步，心中的不自在便加深一層。從前，總認爲小葉是個倔強的孩子，想不到對終身大事，竟變得如此馴服。然而，才十六歲，什麽大地方都沒去過，什麽世面也沒見過，就這樣把青春葬送在陌生人家裏。 我在極度煩悶中朦朦朧朧睡去，直到表舅把我搖醒，太陽已經升起，船外人聲鼎沸…… “小葉失蹤了！”她家，那襲新服疊好擺在枕邊，大紅包和禮物全放在神桌上。 大家分頭去找，船鄉五十多戶人家，她不在；岸上所有熟人家，她也不在；她的“婆家”，她當然不在。到了中午，才發現她用過的小舟在下游五公里處，正大搖大擺地漂在江心。 小葉下落不明。
十天後，我離開船鄉回城市向工作單位報到。 前年年底，我成了家。十多年來，每隔一兩年，我總去船鄉一次，但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也許，小葉事件在船鄉人的記憶中，已逐漸淡忘。 但，我可不相信小葉會去尋死。 “我也不相信小葉會去尋死”妻的語氣堅定而熱烈﹕“她應該活著，而且會回來的——” “不錯，小葉回來了！”表舅的聲音驀地從門邊響起，我和妻被嚇了一跳。 不知道是因爲風雨聲太大，還是因爲聚精會神，表舅推門的動靜，我們竟全然不覺。 “是小葉，千真萬確。”表舅邊脫雨衣邊說，他眼裏閃著驕傲的光芒。 原來，那個晚上，小葉離家出走，本想逃到外地去。走不多遠，她的小舟被一艘大船發覺，他們便把她一併帶走。這些年來，她在外國拼命打工，拼命掙錢，拼命念書。去年，護士文憑拿到了，有了固定的工作，錢也攢了一筆。今年，就回來了。她這次回來，除了向家人謝罪，還特地設立了船鄉女性獎學金。今後，船鄉的姑娘，只要考上大學，學費書籍費全由這個基金會提供。 “我和老伴也想得開了，”表舅又說，“反正阿春不會回來了，這些年的積蓄，大部份都充到基金會去，讓下一代都成爲有文化的人。告訴你們，我們已經把小葉認作乾女兒！她回來的消息瞞著你，是想讓你驚喜；我今天則瞞著她出來，買些禮物，順便明天拉你去參加基金會成立慶典。肚子餓了，有什麽吃的嗎？” 晚飯後，妻在打點行李。我問表舅他的乾女兒是否打算回來定居。 “這一層並不重要，”表舅神情嚴肅，“只要心向家鄉，多做善事，身在何處都無妨。” 窗外，雨停了，一彎新月正在升起。我不禁憶起小葉那雙明亮的眸子，還有那經常抿著的小嘴……這姑娘真出格！ 明天，該是一個美好的日子。
（1995年5月于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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