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代 溝
(母女倆)
李 蘭著 趙 明譯
阿鵑明明記得那封信就夾在某一本書或者是雜誌之類，就擱在這屋裏頭，不是餐桌上就是客廳裏。她前屋後屋走了一遍，每一樣東西都給收拾整齊，沒有任何一張報紙一本書停放在看來像被隨手一扔，然後被遺忘了的地方。 鵑媽問﹕“你找什麽？” “沒什麽，媽。” “說說看，讓媽幫你找。” “就沒什麽。” 阿鵑在辦公桌坐定，桌上的東西明顯給整理過。她極力克制那一股無名火。這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二或是第三第四第五次，而是無數次了。原本已說得好好﹕ “千萬別動我的東西。” 當母親的又難過又滿不情願﹕ “媽就整理一下，住的地方好歹也要乾淨整齊。 阿鵑曾提醒自己不再提起這件事。她深知對母親，一個每天兩次打掃李樹葉，把它們整齊堆到樹根下，然後燒兩餐飯擦兩回地板，再爲接送女兒上下班而兩次開門關門的女人，是無法令她接受尊重個人空間這一類觀念的。 按對象和回答重點分好的來信，按重要程度排好的文件，爲便於舉手可得而擺的用具，特意擺在飯桌上留待晚飯邊吃邊看的報紙，擱在床頭讓晚間催眠的小說，母親一瞧准女兒上班就著手整理。把所有東西收集起來，整整齊齊地疊在桌子邊沿，再把所有信件方方正正壓在上邊，電話挪到邊角，電話線卷起來捆緊免得散亂不堪。當阿鵑疲乏地倚在靠椅上，被電話鈴聲催促，必須竄起來，伸長手臂才夠得到話筒，一邊客客氣氣地同客人搭話，一邊不耐煩地拆那三卷四捆的電話線，才能把它拉到身邊來。 這樣的版本一直重復著，直到一天，在電話中同客戶撤銷合約後，阿鵑忿忿掛上電話，但機子太遠了，必須像鈴聲響起時那樣欠身才能掛上。怒火中燒，阿鵑把話筒用力一擲，連機子也給拖到地上，在整潔靜謐的屋裏發出爆炸性的一聲響。當母親的從廚房驚惶失措地跑到女兒的房間，誠惶誠恐地急問﹕ “孩子，出了什麽事？” 忍無可忍，阿鵑尖叫﹕ “今後不要你動桌子上的東西。” “媽並沒有拿走什麽……” “電話擱在這裏不很好嗎，你幹嘛老挪到老遠去？” 母親驚訝地望著摔在地板上的電話。她小心翼翼地揀起來，放到桌上，消瘦的雙頰淌滿淚水，語氣充滿了委屈﹕ “今後媽不再這樣。” 這句話無意令阿鵑想起自己剛成長的時候，冒險犯了母親所定的億萬條禁忌中的一條，吃了鞭子，還罰她抱著手重申對母親的許諾﹕“今後不再這樣。” 阿鵑坐在桌後默默望著母親佝僂的身子，見她低頭拭淚，心裏感到一陣激動，想上前把母親擁到懷裏痛哭一場，又同時想狠心痛斥她，要她回到廚房，不讓她重演這一幕苦肉計。然而，她控制自己，讓自己在寬敞的大桌後邊的靠椅上冷冷地坐著。母女倆之間的對峙便無條件無限期地擱置著，每人都提醒自己應該爲另一人而容忍寬恕，於是每人都暗地裏爲自己悲哀的命運歎息。 後來，阿鵑不再理會母親，讓她暢所欲爲。她沒工夫也不再企圖糾正一個年屆六十的人的習性。阿鵑的活兒越來越多，生活越來越忙碌。她起早貪黑，下班一回家就埋頭在案邊，有些天，她同母親連三句話都說不上。家裏的事，不管滿不滿意，都不吭聲。類似風把院子裏的李子吹落了的瑣事兒，哪有工夫去琢磨？ 坐在大桌子後的靠椅上，望著所有東西被整齊排列著，正兒巴經地堆放在桌子邊沿，留著一段空隙，阿鵑不禁感到無奈。當母親的在屋內到處尋找，她在找尋她認爲是女兒心裏想要的東西，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阿鵑深深吸一口氣，把怒氣壓在心裏﹕ “媽你找什麽？” “沒…… 沒什麽。” “不曉得自己要找什麽就甭找嘛！” 當母親的在尋找狀態中靜下來，不看女兒，也不吭聲。她默默地在書架旁的一張椅子坐下，屈辱的眼神在空洞的牆壁上移動。母親的賭氣對阿鵑已不再新鮮。阿鵑不禁歎息。 “近來天氣太熱。” 當母親的站起來柔聲說﹕“嗯！太熱了，媽去泡菊花茶。” 母親經過桌旁，阿鵑突然想起﹕ “媽，你看見昨天上午我讀的那本雜誌嗎？” “雜誌？” 她茫然不知所措，又馬上爲自己又犯了一直不肯承認的過失而深感不安﹕ “糟了，昨天下午媽當作廢紙給賣了。你還要它是嗎？” “不！” 阿鵑想叫母親進廚房，但又保持緘默，隨即低頭看文件，心灰意懶。她要的是夾在雜誌裏面的信，丟了只好認了。已經過去的事兒，不管成敗得失，她可沒工夫去計較。 但當母親的仍站在原地，無限懊惱﹕ “媽以爲報紙很舊了…… 其實，媽並不是特別想賣，但收購廢物的四姨一直央求，她從早到晚不停地走，連一張廢紙都沒買到……” 阿鵑把文件扔到一旁，站起來。當母親的近乎哽咽﹕ “媽不曉得舊報紙那麽重要……” 她想說“甚至比媽還重要”，但終究沒說出來。 阿鵑把話題岔開﹕ “不要緊，這事你別放在心上。”她本來還想說﹕“我厭透了你這副半好心腸了。如果你出於一片好心做了你認爲應該做的事， 又何苦像犯了過錯一般後悔呢？” 阿鵑洗完澡準備上班，雖然原先她打算今天在家休息。 當母親的關上大門，木然望著被風吹落樹下，到處翻滾，皮開肉綻的李子。然後拿起掃帚清掃院子，等候收購廢物的四姨。 四姨已將舊報賣給廢物收購站，即使到那裏去翻也未必找得著那份刊物。兩個女人坐在李樹下左右爲難，那份報紙究竟有多大重要，失去它對阿鵑的工作會起到什麽樣的影響，誰會幸運地取得那份報紙，取得後怎樣處理，是否知道它的重要性？ 將近一小時的交談，當母親的情緒逐漸趨於平靜。想起四姨還要去收買廢物，她便跑到廚房把所有用過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兒賣給這女人。然後回到廚房收拾乾淨，抹地板，再給女兒整理蚊帳被褥衣物，把桌上的文件整齊疊好，把電話線卷好捆緊，再到院子清理掉落的李子，又收拾書籍報刊，然後做飯幹家務打發時間，磨蹭到傍晚女兒回家，又擔心屋裏的條理是否讓女兒稱心合意。
* * *
阿鵑在十字路口紅綠燈旁停下車來，茫然不知所措，竟鬧不清自己應該向左向右還是往前走。今天沒有任何預約的客戶，公司也沒有會議等她出席。她刻意安排公事，想今天留在家中陪陪母親，不想落得在街頭到處亂跑。雖然車子飛快地開著，阿鵑的心情卻異常沈鬱。十多年在商場中拼搏，從不服輸絕不忍讓，掙錢買地蓋房子，精心裝置，這棟房按市價少說也值四百兩黃金。她有一位母親，除了當姑娘和生孩子的時間，一生只爲她而活著，一位令所有熟人都羨妒的好母親。 車子在鬧街上漫遊，阿鵑壓根兒不想回家，一想到母親她就感到心酸痛苦。可除了家和母親，她一無所有。朋友們都結了婚生孩子，有的被丈夫虧待，有的讓孩子拖累，更有的受錢所困擾，至於那些比較幸福的卻是阿鵑不甚願意來往的。阿鵑把車子開到郊區，一直跑呀跑到喉嚨幹得發疼才在路邊一個飲料店停下來要一顆鮮椰子。 驕陽煙塵還有赤裸裸和乏味的人情世態，一切在交織著。阿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椰子，良久，然後就像計算過明知賺不了多少錢，但在經濟滑坡的情況下，爲了希望拉住客戶企圖下次撈到更好的機會而簽署的合約一樣，作出了決定。她決定將母女倆之間的一切關係桌面化。 母親生了阿鵑，千辛萬苦把她帶大。不錯，阿鵑記得媽說過當她的男人摒棄對腹中嬰孩的責任，丟下她遠走他處，漠視她的痛苦和屈辱時，她多麽想自殺，而且不止一次。爲了小女兒，她不得不延長自己的生命。十歲出頭，阿鵑很早就隱約體會母親的苦衷，她許願一定要給母親最高的補償。爲了讓母親能過一個安穩舒適的老年，她拼命幹活。她隱約覺得，如果不成天找些事兒來認真地幹一干，母親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正如煩惱，好像只有讓一些無謂的芝麻瑣事挑起了煩惱，母親才能感受到自己正實實在在的活著。 她把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來養育女兒視爲人生的唯一追求。在阿鵑模糊的記憶中，自己還很小的時候，好幾次母親拒絕了別人的求婚，她怕女兒從此陷入孤苦無依的困境。雨打水泡身飄零，親娘再醮子無依。阿鵑從不否認母親對自己的給予。或許冥冥中有安排，阿鵑自己也經歷過一場情變，旁觀者認爲那是她不忍心離開母親而作出的抉擇。事後，只有阿鵑心裏明白，她自己從未真正愛過，從未遇到令她爲之傾倒，熱愛乃至以身相許的男人。年輕時，母親的犧牲令阿鵑覺得她很高尚。年過三十，偶爾她竊想，母親的犧牲是否值得？做人應該面對自己而活著，還是迷失在爲他人犧牲的意念中？阿鵑意識到當一個人把自己的生存視作爲另一人而活著，無形中給別人加上了極其沈重的負荷。沒有什麽比作爲別人生存的目標更難堪的了。阿鵑感到自己在讓人生的負荷拖累著。 阿鵑愛不愛她的母親？不管說好說歹答案總是一個字﹕愛。阿鵑認爲自己一生不可能沒有一場刻骨銘心的愛，她深愛自己的母親，正如母親給了她唯一的愛。什麽理由令母女倆一天到晚鬧彆扭？十四歲，學會抹口紅敷面膏的那天起，阿鵑發現母親看女兒的目光已不再是期許和驕傲，取而代之是藏在內心的傷痛和煎熬。直到後來，即使在女兒拿著大學畢業文憑向母親炫耀或是給家裏帶回大捆大捆的鈔票時，望著女兒的依然還是那樣的目光。或許，這種目光在她一出世就一直在看著她長大。 喝了椰汁，阿鵑一邊騎車一邊考慮。得改，沒有理由讓兩個不能缺少對方的女人像在地獄裏過日子一般繼續相處下去。得變，首先是自己，態度要改善。阿鵑在途中買了一束鮮花，並準備好母親開門時給她獻上一片笑容。 同往常一樣，做母親的一聽到車子引擎聲就急忙開門。阿鵑把鮮花遞到母親面前，笑容可掬。做母親的不解，悄悄打量女兒臉色的陰晴，揣測是什麽情況令女兒今天顯得成竹在胸。她深信女兒將一如既往地不會洩露有關她自己的任何事情，從小，她就是一個冷漠孤寂的女孩子。她經常努力去想辦法做一些令女兒開心或認爲至少可分擔女兒心中不快的事兒。她時時刻刻自我提醒那是自己的女兒。女兒一定能理解做娘的爲養育她成人而付出的血汗，她應該清楚爲娘的對她這唯一親生骨肉的期待和嘉許，她應該知道她是娘今生的一切。只是她在自身的現代化生活中變得太孤獨太冷漠。做母親的認爲自己完全能夠忍受女兒的一切，儘量忍受吧，那是自己的骨肉。 做母親的將鮮花插到靈臺上的花瓶裏。阿鵑去找她的花哨瓶子，那是用洋酒瓶改制，在一次藝術展上買的花瓶。她好喜歡它，但一直沒機會用上。 做母親的有點心虛﹕“你找什麽？” 阿鵑下意識脫口，像一種反應﹕“沒什麽，媽。” “說說看，讓媽幫你找。” “就沒……”阿鵑住口。提醒自己，不，絕對不能重演那無聊的老劇本，得變。她微笑，語氣改善﹕“我要找花瓶。媽，你見過一個用洋酒瓶切割做成的花瓶嗎？它看起來有點兒歪歪扭扭，還帶有點裂痕似的。” 做母親的怔在那兒，困擾至極，像做錯了事的小孩﹕ “糟了。今早媽剛賣給收購廢物的四姨，我現在就去找她……” “媽，別去。”阿鵑的話頭陡然靜止，說完順勢讓身子一松，倒在籐椅上。她坐在那裏默默看夕陽的餘輝在牆上慢慢消失。做母親的忐忑不安地在院子裏一邊清掃落葉一邊等待四姨的出現。
-------------------------------------------------- 關於作者： 李蘭，女性，越南知名作家，現居美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