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Nguyễn Ngọc Tư  阮玉姿作品

 

1 一顆糖果

 

    有人給我講了一則老故事,問我有何感受。

    從前,有一個不像兒歌裡面唱的那樣該上了幼稚園的三歲小女孩。

    她要跟媽媽到街市去玩。那是一個戰爭正樂此不疲玩著槍彈遊戲的年代,和他們一塊還有她媽媽的四個戰友。久久趕一趟市集,對別動隊來說再也平常不過,一趟平常之至的進攻金甌市警察司的趕集。

    為了保證機密,出其不意,讓安全逼近目標的劇本演得完美無暇,媽媽決定帶她同去。繁華都市中一個襤褸的母親抱著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土裡土氣,身後漫不經心地跟著一個二十一歲少女,拎著破舊籃子,裡邊裝著近十公斤炸藥,後邊更遠處混雜在人群中還有一個二人小組,只要一有情況即出手支援。然而,後面的人尚未通過那路段,爆炸聲已把整個金甌市震得搖搖欲墜,死人堆裡除了敵屍還有媽媽和戰友,還有她。是轉移計臨時發生了一些意外,他們為自己選擇了犧牲。

    那位戰友被封為英雄,她媽媽被公認是烈士,後來追賞二級戰功勳章。睡在母親墳墓中小女孩被遺忘。

    然而,世間或許沒有永恆的遺忘,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人們忽然想起了她。大家自責為什麼不公認小女孩是烈士呢,這個人問那個人,為什麼,然後又是為什麼?

    最後,人們爭吵著,一部分人認為小女孩太小,未長意識,離十八歲還遠著,哪懂得什麼叫理想。她不知道區分誰是敵人又怎會打仗,飛機來了如果懂得躲到防空洞去還算萬幸呢。她,只因跟著媽媽所以死了,小孩子嘛不跟娘跟誰呢?那天早上,她怎會知道自己將參加戰鬥,對於一個三歲孩童,祖國是什麼,獨立自由又是什麼?她只知道隨母親上市集,因為在給她穿新衣時她媽媽曾說今天我們到街市走一趟,小乖乖。

    可是,另一部分人不同意,他們堅持,小女孩也是一條命,我們將一條人命帶到戰場中,而不是帶洋娃娃、玩具熊,或一隻小狗。沒有小女孩,特工組未必這麼容易深深挨近敵人的巢穴,因此未必取得如此顯赫的戰功。應該知道,她是與母親一同參與了一場計周密的戰事,把她同許多戰爭中死去的兒童難民等同看待恐怕不妥。

    人們都堅守自己的立場令爭執無法結束。聽後,我只能讓眼淚倒流,吊兒郎當地半開玩笑,為什麼不請來一個高明的招魂師找小女孩的靈魂問一問她喜歡什麼。阿囡阿細阿天阿地,你究竟喜歡什麼?喜歡當烈士呢還是願意做一撮遺灰,在土裡逍遙?

    可是,那小靈魂卻給出了不著邊際的答案我腰葉子航。

    暫譯我喜歡吃椰子糖。跟大人們完全不一樣,小女孩絲毫不哀不怨不爭功不索賞,不追問是誰的錯。一顆糖果般大的事兒,令這些大人一直吵個不休。多麼可憐啊,這些早早與甜蜜絕交的大靈魂們。

所以,有些時候,大人們(其中有我)也會低頭。而這次,我的頭,更低。

 

2 屬於母親的

 

    把母親送到車站,籃子斷了,東西嘩啦啦倒滿一地,母女倆便在來往車流中撿拾。她一邊嘮叨,“天啊,這些玩意兒帶著幹嘛?”她指的是散落的空瓶子空罐子。母親只是一味笑催她趕緊撿,不要像猴子吃薑那樣坐著發牢騷。

    在人行道邊整理東西,母親才開口,這些不中用的東西在鄉下很用途,媽帶回去給村裡人裝火油,裝魚露。於是,她不覺想起家裡開的小雜貨店,憶起那些滿腳泥濘的顧客,他們只敢站在屋外急著往裡招呼,“賣給我兩千塊錢砂糖,五百塊錢冰塊……”她的心情便慢慢舒緩過來。

    同母親一塊坐著,默默把空瓶子往裝得緊密的籃子空隙裡硬塞進去,她終於看出了在家中寄宿升學的妹妹慎密的心思。小妹為母親準備了好多樣,空瓶子是她清洗的,而籃子裡,同往常一樣還有茶、香皂、洗衣粉、味精、香煙、舊報紙,以及那萎縮一角的鹹蘿蔔,還有她小孩穿舊了但母親說還可以送給鄉下窮人家再穿的舊衣服。她不禁感到難為情。

    母親磕磕絆絆帶回去的,其中大半是她家中不要的廢物。其餘是在廚房裡消失好久的,據說是對健康對記憶力有傷害的味精,她父親抽的煙是那種沒有濾嘴的便宜貨,煙霧把乾咳疼痛的胸部一圈圈圍著。而母親喝茶時愛吃的,也正是孩子們嫌不好吃而好久都不再買了的豆沙餅。

    她不要的東西,母親卻很珍惜。家中換新電視,把舊的寄回去,母親高興得連口說從來就沒有看過麗水1上裝塗口紅的模樣。她家換地磚,父親開小汽船把舊磚運回去鋪走道,舊床板做雞籠子用。她家櫃底下塞的舊報,母親用來取火和給顧客當包裝紙。她回去時在廚房看見那鍋鹹得要命的紅燒魚,是母親用那種兩三千塊一公升魚露燒出來的,當然,母親都知道那些全是鹽水,卻笑著說,“鄰居都和我們一樣照吃……

    仍舊是清煮菜湯要多加味精才能把鍋巴一併咽下,用味精鮮味冒充那因為街市遙遠,也因為窮而久久才能吃到的肉鮮。仍舊是連都市五歲小孩都不愛理的糖水兌上一點可樂,仍舊是那些看起來很像醬油的瓶子,滿是沉澱物,沒有標明廠家,沒有使用期限。

    那全是都市垃圾,母親是深深知道的,她也不止一次叮嚀母親應該避開。而母親只是苦笑,一分錢一分貨嘛,而多大的人就有多大的錢。在鄉下,每次採購用品都得賣出幾石穀,所以,錢好重啊。人人都有距離,她深知永遠不會有平等。但她卻想不到,那距離也在她與母親老鄉們之間一直存在。

    此刻,這距離比任何時候都鮮明。陪著母親在那些臃腫的籃子,還有疲憊不堪的乘客旁邊坐著等車出站,望著那即將把母親送回鄉下的車子,破舊,腐蝕,熱烘烘,佈滿塵土。那車子,有一套要掉出來的門,和一道裂痕的玻璃,它是經過連省公路的反復運營之後,才逐漸被人們轉用於開往偏僻鄉下的路線,可母親還有她的鄉親們因為有車可乘而感到無比欣慰。

    在那顛簸的班車上,一個坐在她身旁的年輕母親,在小心翼翼地將幾包蘸飽鮮豔的顏料也當然少不了高濃度糖精的糖果拿出来分批整理。然而,不管它們是用什麼樣的原料做出來,依然贏得家中小孩子的滿懷歡欣、期待。它們,染甜了一片記憶,以致每次想起,就像她一直難以忘懷的童真。

    那些對她影響至深的糖果,如今,已屬於母親,屬於母親的鄉下,母親的世界好遙遠… …

             1麗水:越南南部改良劇著名女演員(譯者注)

 

(譯自Nguyễn Ngọc Tư 阮玉姿散文集《Yêu người ngóng núi愛那望山的人》

年輕人出版社2011年第6版)

 

                披刊於《越南華文文學》季刊2016.1.1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