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淚

 

 

送二姐出門時,天空驀然暗沉起來,雲層壓得低低的;似乎壓在頭頂上,令人翳悶,有點透不過氣來。

 

二兒永康抱起二姐,放在大兒永鵬的機車上,我坐在尾座與永鵬把二姐夾在中間。二姐的身軀虛弱無力,像一團軟綿的棉絮,兩邊搖擺。我雙手自然地扶在她的雙肩上,嚇然發覺那雙肩就像兩座巍峨的山峰,嶙峋峭陡。我的手心乍然傳來被割切的痛楚,這就是當年我那個如花似玉的二姐?

 

我猶記得那年在北方的海防市,我才六歲,二姐已二十四。那時候,在海防市華人的習俗中,會在中秋節晚舉辦花燈和舞獅遊街慶祝。二姐知道我喜歡湊熱鬧,總帶著我上街觀看。一路上我們隨著獅隊遊行,同時也興高采烈的觀賞各式各樣的花燈、鮮艷的彩旗、威猛的醒獅以及雄糾糾的武師……我因個子矮小,人群眾多,二姐乾脆把我扛上她寬大的肩膊上,讓我可以高瞻遠望,瞧得更清楚,叫嚷得更大聲。二姐看見我手舞足蹈的樣子,她也開心的笑了!

 

我猶記得當年二姐的肩膀圓潤厚實,像一張平鋪的帶著柔軟的板凳,我坐得非常的穩妥和舒適……料不到現今,時隔多年的現今,已變成兩座禿削的山頭,我不禁有所感慨,這就是所謂的歲月催人老?轉眼間;二姐由一個青春茂盛的女子變成槁面鶴髮的老太婆,而我也由一個天真燦爛的小童變成兒孫圍膝的祖父。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六十多年的日子過去了!我們都在時光的輪替中漸漸老去,漸漸退出這人生的舞台……想到這裡,確實噓唏不已!

 

天色愈來愈暗了!我催促大兒永鵬開車,我們一家人,三台機車朝著玉光寺養老院駛去……一路上我的精神恍恍惚惚,圍繞著腦海的,都是些與二姐有關的陳年舊事。突然大兒子一個小煞車,把我從迷糊的往事中驚醒過來。我連忙強忍住心中的胡思亂想,集中精神,雙手按牢在二姐那令我心傷的肩膊上,專注望著前路…… 

            

抵達玉光寺,那是一間小小的庵堂,座落在一條小河流的岸邊。庵前是一座石塑的觀音像,仃立在露天的小園圃中,數棵疏落的樹木,數張間隔的石椅以及佛像前一只銅香爐,除此無他。佈置簡單,卻襯托出庵堂那種清淨素雅的氛圍。

 

沿著園圃旁的小路駛入,在泊車處下了車;二兒把二姐抱下,跟著我的妻子和小女潔婷一同入內辦理入院手續。我逕自走到觀音像前瞻望,觀音立像慈祥的雙目遠眺對出的小河流,朝朝夕夕,從不間斷,似乎有些繫在心頭的牽掛。我略加思索,恍然大悟:是了!是「慈航普渡」的夙願!菩薩啊!菩薩!禰雖已立誓「普渡眾生」,但眾生到今還未渡盡,所以禰還是有未了的願望、放不下的遺憾。突然我腦中又泛起樸真館裡地藏王壇前的楹聯:「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多麼堅毅不屈的語氣

!這種犧性小我,完成大我的胸懷,這種伏魔降妖、救人濟世的宏願!確令人每每想起,心生敬畏。但芸芸眾生,茫茫大千世界裡,眾生真能渡盡?佛家常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循循善誘的引導,苦口婆心的規勸,世人又有多少能夠了解、領悟?紅塵滾滾,紙醉金迷,多是執迷不悟的人,就連我也脫不了俗,在精神與物質間時常處於取捨的兩難。有時夜闌人靜,閉目沉思,一半羞愧,一半惘然。

 

隨後我合什上香(香爐前有善男信女留下的供香),祈禱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祐我的二姐在院內居留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生活,也希望院內眾人不要欺凌二姐這個聾啞的、殘疾的可憐人。本著佛家的慈悲為懷,善待同室,大家和睦相處,互愛互助。

 

跟著我再走入內進,那是一間小小的庵堂,只有一百平方米大小。我站在殿外向內瞭望;正面供的是一尊垂目如來佛像,座下是一尊細小的玉觀音,東西兩旁分別是一尊韋陀和關帝像,除此再無其他佛尊,簡明樸素,毫不華麗,但卻莊嚴,達到佛門所追求的無相境界。沉吟間,我又想起凈空寺寺門那對楹聯:「凈地何須掃,空門不用關」。寥寥數字,包含無窮真理。真的;每次想起這對楹聯,那種無我的空靈苦修,無慾的終身奉獻,以及四大皆空的佛門真諦,都令我心潮翻騰起伏,輪番反思:——何謂「生、老、病、死」?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今世如何?再世又如何?白雲蒼狗,過眼雲煙,榮華富貴,只不過一場春夢……我就如此愣呆地站在佛殿前反覆思量。然後脫鞋踏入佛堂,虔誠上香祈禱:但願佛祖保祐我二姐以及我闔家平安。

 

我從佛堂出來,妻兒已把入院手續辦好,大兒揹著二姐走前,我們拿著二姐的日常用品跟隨在後。只見這座養老院正好座落玉光寺後面,是一座由兩幢二層樓房連成L字形的大樓。兩幢樓前有一個八百平方米的庭院,庭院的水泥地上,沒有花草樹木,只在近樓處;每幢放著一張白石圓桌和數張椅子,以及零落的擺設著數張有靠背的石凳。此刻:每張圓桌都圍坐著兩三個男女老人在聊天。我留意到向著來路那幢樓房是男宿舍,左旁那幢是女宿舍。每層約十個房間,每一房間居住約四至六位老人。

 

我們穿過兩幢樓房連接處的小通道,來到內進的一個別立的小庭院,那是用來晾衣服的。庭院正面只有兩間房子,是員工宿舍,左邊是一列的浴室和衛生間。房子左側有一把鐵樓梯,上面是一個獨立的房間。我們走上鐵梯,迎面就是房門,打開著;只見是一間新裝修的小房子。它較前面兩幢樓房明凈多了!跟上來的護理員——芳姊指示我二姐的床位,大兒輕輕地把二姐放下床上。我環視一下四周,房間共有六張單人床,一個別立的洗手間,三面環窗,五張床位靠窗而擺放,二姐的床在中間,連同二姐六張床都躺滿了人,都是不便行動的老婆婆。靠近房門的那位略胖的叫做萍姨的老人,用廣東話向我說:我二姐床位的前一位房客昨天才剛剛走了!我聽了渾身震撼,才走了?走回家?走去那裡?萍姨似乎明白我的疑惑,她輕描淡寫地說:有什麼奇怪?這裡一天兩頭不都是有人要走的,只不過看誰先誰後吧!

 

我頓時一身顫慄,打起疙瘩,這就是所謂人生之旅?人到了大年紀就一定要走嗎?走向回歸天國之路嗎?我惘然地凝望著二姐——蒼蒼白髮、皺紋滿面、目光遲鈍、手腳緩慢,一切行動都需要靠人照料,這樣的生活,她能維持多久?我驀然間感到恐懼,一陣暈眩,我會懊悔送二姐到來嗎?會令她遭遇不幸嗎?不!現在有人專職照顧起居飲食,一定會過得很安然,很自在,勝過在家沒人照料。一定好多了!一定好多了!自我的安慰戰勝不了心生的憂慮,好還是不好?壞還是不壞?思緒紊亂,腦中一片空白。最後唯有自我解答:既來之則安之!由命運安排吧!

 

安頓好二姐後,我打手勢說我們要走了!二姐雖是聾啞之人不能聽也不能說,但她似乎了解為什麼我們要送她到這裡來,也明白我們家裡的困難情況。她知道自己大小便、洗澡都需要人照料,而我妻長年被高血糖困擾,我則診斷出患有三高症的癥兆,兒女要上班,實無暇抽身兼顧她的飲居。所以全家經過商討,才情不得已送她到收費的養老院,由專人全職照顧。

 

當我們舉步要離去的時候,她的反應很平靜,令我感到驚訝。她拉著我的手指比劃,示意我們要多來探望她,我拍拍她的手背,點點頭,表示我會的。她再拉我的手再比劃;家中若安頓好,她可以回家嗎?當我弄明白二姐之意後,感到一陣心酸,不知該怎樣回答。家怎樣安頓好?這麼緊湊的社會環境,透不過氣的工作,匆忙的生活,怎樣才叫安頓好?我惘然無語。但望著她渴望、慇切的眼光,我唯有違心的再點頭。然後她揮揮手,示意我們離去……我掉頭的那一剎,似乎瞧見她目中的淚光!

 

三台機車慢慢駛離玉光寺,在那條蜿蜒的小路奔走。天:似乎更加黑沉了!烏雲密佈,狂風乍起,我忖道雨要下了!剛轉出大路,雨真的下了!我們穿上雨衣,繼續上路。一路的風雨同行,我開始感覺忐忑不安,我擔心二姐在這狂風暴雨的時刻以及處在人地生疏的新環境中,適應嗎?尤其這是第一天!

 

車馳著,雨下著,我們在路上趕著。雨愈下愈大了!斗大的雨珠隨風刮打在我的臉上,有點癢痕也有點痛楚的感覺,雙眼也開始逐漸模糊,我用手抹了抹,是雨水?是淚水?——是雨淚!

 

 

後記:

二姐在三歲時,當時醫學尚未很發達。在鄉村裡,因父母誤信神婆,二姐被用艾炙治病,最後弄至耳聾口啞,終生殘疾。自父母過世後,一直與我住在一起,直到現今。

 

2017.7.30

 

●安徽彭昌澍笛兄箋注:

讀了飛刀笛兄的散文《雨淚》,感情真摯,

心酸落淚,那樣的風燭殘年,那樣的孤苦無依,

多少的惆悵留存在對往昔的追憶,

祝刀飛兄的二姐快樂。

 

●刀飛謝箋:

謝謝彭昌澍笛兄對拙文的善意批評,

我會加倍的探視我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