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含笑

 

老羊盤小學座落在那上不登天下不著地的半山腰裡,房子矮矮的如一座古廟,“古廟”四壁透風,晴漏陽光,雨滲漬水,幾十個娃崽子囚裡面讀書,像關著一窩貓,好不窩囊。

 

“古廟”裡有兩個“和尚”——我和大貴。我是靠頂班才吃上皇糧的,清貧一輩子的老頭子什麼都沒有留給我,就留給我一個鐵飯碗。基於此,我還得感謝老頭子,初一十五我沒忘記給他燒香焚紙,清明時節到墳上吊幾張白紙。大貴和我是一路貨色,也是靠頂班才走上講台的。他到縣教師進修學校讀了三個星期的書,就拿到了燙金的中師文憑。腹中墨水有多少,明眼人不用費力就能拈出斤兩,但大貴敢理直氣壯地走上講台糊弄山裡娃崽。論學問,我們在人前說話底氣不足,直不起腰杆,但發泄怨氣,我們比誰都牛,比誰都嗓門都大,好像天下就只有我和大貴受盡了壓迫剝削,一肚子怨氣無從發泄。

 

老羊盤地僻人稀,交通不便,信息閉塞,一條簡易公路七彎八拐,老半天才爬上山來。大車不能走,偶見跑動的車輛也只是炸著響屁的拖拉機,或者兩個輪子的板車和一個輪子的雞公車。這裡自然是關不住學生,留不住老師,老羊盤小學辦辦停停,教師走馬燈似的換出換進。村民就白著眼珠哀嘆,老羊盤學校遲早是要垮掉的,這裡的孩子只能作鳥獸散。

 

村民三番五次到鄉政府吵鬧要改善辦學條件,還差點同鄉長動了拳頭。鄉長的臉就苦了,說這不關鄉政府的事,如果有膽量就跑縣政府見父母官,讓頭頭們來改善辦學條件。村民都是一些多見樹木少見人的泥腳杆子,生性就畏官,沒有人敢鬥膽進縣城找縣太爺,村小學也就聽天由命,能辦一天算一天,好多家長做好了把孩子送到親戚那裡讀書的准備。

 

這裡好像從來沒有什麼變化,如果硬要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常有人老去,也常有人出生。現時喊得最凶的一句口號是“是向大山突圍”,而我和大貴卻削尖腦袋往山窩裡鑽,荒唐麼?悲哀麼?說到底,我們也只怨自己時運不濟聽人擺布,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被“流放”到這窮鄉僻壤苦度光陰。我們常幻想自己的父母大人如果當上什麼局長、縣長,自己也不至於像個爛皮球讓人踢來踢去,也不會長年留在這“雲深不知處”的地方教書了。

 

白天的日子容易過,一個老師負責一個班,備課,批改作業,上課總嫌時間不夠,忙不過來。每天五節課,一嗓子喊到底,人就累暈了。放晚學的鈴聲一響,學生就像一群鴨子飛出校園,一窩蜂作鳥獸散,留下我們兩個“和尚”空守一座“古廟”打發寂寞。

 

閑余時間總得有消遣的東西打發時光,否則除了困覺還是困覺,腰躺痛了,腦殼困懵了。打牌賭搏我們沒錢,就是打也是單挑,打牌總有個輸贏,不是你成了地主就是我成了貧農。誰都只贏得起,輸不起,輸了就發火、跺腳、罵娘,這樣一鬧,就傷了感情。看書學習我們又沒興趣,就是學了,也不知學了知識用來做什麼,於是我們就選擇了下棋。隨意選擇一個地方,一屁股坐到地上,中間隔道“漢界楚河”遣“車”調“馬”,驅“卒”趕“兵”殺將起來,直殺得眼暴脖歪昏天黑地。殺得得意時,就殺出了一腔豪氣,炫耀自己,挖苦對方;敗下陣來就賭氣一腳將棋盤掀了,踢得棋子滿天飛,末了朝地上射把釅痰,罵一句:“狗屙的悔棋,臭棋!誰怕你?”彼此不歡而散,視對方為千古不赦的仇人。但睡過一個晚上,翌晨起床後,見面打個招呼。就淡化了往日的恩恩怨怨,殺棋麼?就這麼一句,任何苦大仇深的事也會即刻冰釋。

 

光陰荏苒,日月遞嬗,這日子就像山澗裡的溪水,悄行潛走消逝了。這個學期學生有所反彈,增加到了80多個,學區領導說要增派一名老師進山。我們心中就一陣竊喜,眼巴巴地企盼著。我們不為別的,就是我和大貴下棋拗上了勁也有個勸架的。

 

某日,真的從山外來了一位白臉書生。

 

白臉書生自報家門,說姓馬,名“文才”,剛從師範畢業。我腦中驀地出現戲曲《梁山伯與祝英台》中的那個馬文才,那姓馬的家伙比梁山伯先到一步,把祝英台娶走了,害得梁山伯憂郁成疾,不治身亡,祝英台也一頭撞在墳頭上……但眼前這個馬文才沒有陰冷的殺氣,一位慈眉善目的奶油小生。我和大貴立馬伸過去兩只髒兮兮地手,大嚷:“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馬文才加盟。”

 

馬文才莫名其妙地笑了。

 

馬文才入伙後,我們除了課務上的安排,還進行了煮飯、炒菜上的分工。以前我和大貴是實行輪流制——每人當一個星期的火頭軍。現在多了一個人,這次序就不好安排了。大貴就搬出了傳統打法——抓鬮。

 

馬文才習慣性地扶扶眼鏡,笑笑,說當老師的哪有這麼俗呀!這件事就不必費神抓鬮了,他比我們年輕,以後煮飯炒菜的事他包了。

 

我與大貴先是一怔,繼而一陣竊喜——以後睡懶覺的問題終於解決了,我和大貴徹底解放了。馬文才萬歲!我和大貴神經質地鼓起掌來。

 

每天早晨,我和大貴還泅在夢中,馬文才就奏響了鍋碗瓢盆交響曲。山村學校尤其是偏遠的村小,學生都不上早晚自習,因此我和大貴贏得了睡懶覺的時間。新來的和尚肯念經,由馬文才去忙乎吧!我和大貴就蜷曲在被窩裡,一個接一個的好夢做下去,常常是太陽辣辣地曬著屁股了,我們還嘴角滲著夢涎打呼嚕。

 

冬天已過,春天就踩著腳跟來了。雙休日馬文才一個人兀自往山野轉悠去了。我和大貴一般雙休日很少回家,一是交通不便,沒有班車可乘,全靠練腳勁,因此懶得走動;二是回到家裡,很討厭聽父母的“諄諄教誨”,一回到家父母就開始上政治課,什麼安心教書,現在撈個鐵飯碗不容易。什麼只要干出好成績,領導會考慮把我調到條件好點的學校,說不定還會把我調進城裡學校。你說煩不煩?老爹在世時這麼教育我,老爹死後媽就接上口舌,也這樣教育我。真煩!

 

雙休日我與大貴照樣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才,四目磁住棋盤殺得難解難分。我們不是下著玩,是下了賭注的——誰輸了要給一包煙,所以我們下棋一直很亢奮很賣力。

 

日暮時分,馬文才一臉疲憊地從山裡踅了回來。他說山裡的景色真美,只可惜大部分的山花還啞著不開。櫻桃花、映山紅、羊角花還沒醒過來呢,他只在山上看到一棵開著白花的樹,那棵花樹有一丈余高,繁枝蓬逸,碧葉堆凝,他想把那棵花樹移到校園裡來。只是他一個人身單力薄移不了,他怏求我和大貴幫忙把花樹移來栽在校園裡。

 

我和大貴立馬把目光調得毒毒的,你他媽的馬文才玩窮快活,你睜開卵眼看看這是過的什麼日子,每月一千多塊錢,吃不起香喝不起辣,除了填飽肚子還有多少余錢剩米?再說,就是有錢,這兒一無商店二無酒樓,有錢也沒地方花。有的只是恆古的高山,飄動的白雲,葳蕤的茅草,鎖在這裡的人都關傻了,就是夢游也難走到快活的地方去。別怪我們自己瞅不起自己,連親戚朋友也懶得理我們,想想,有誰的親戚願意騎坡過界來看我們?這不死不活的日子膩透了,哪裡還有心思栽花種草?馬文才你要美化想栽花種草就自己動手吧,別來煩我們!

 

馬文才被我和大貴萬炮齊轟,就尷尬地打住了。呆了一鍋煙工夫,他便腆著臉說,如果我倆肯幫忙,這個星期的伙食費就由他一個人出,另外每人還犒勞一包五塊錢一包的“白沙”煙。

 

於是我倆就動心了。

 

校園裡有了一棵花樹,也就增添了不少生機。那碧碧蒼蒼的闊葉,似張開一只只手掌,好像要托起藍天,要擁抱白雲;一朵朵蓬松碩大的白花,輕靈地托在“掌”上,如湧舉著一群群白色的鴿子。

 

你們知道這棵花樹的名叫什麼?馬文才突然問我們。

 

叫……我摸著後腦勺,悟不出花樹的名字。那你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呀!它叫……是山裡人告訴我的。名字很美,挺有寓意的。呵!還是吊吊你們的胃口吧,以後再告訴你們吧!馬文才詭譎地笑笑,留給我們一個懸念。

 

自從馬文才到來後,我和大貴的業余生活並沒有多少改觀,仍然是擺弄著那幾顆將、士、相、馬、車、炮,兵。馬文才沒有啥愛好,天一落黑就龜縮在房裡,第一件事是批改作業,第二件事是備課,第三件事就端一部磚頭厚的書慢慢地啃,一頭扎進書裡就難辯日夜。

 

馬文才專心致志看書學習,我和大貴鼓著賊眼殺棋玩,三個人的天下,形成兩個鮮明的世界。

 

馬文才說,他對下棋還是有興趣的,只是沒時間玩,他要參加“自考”,想弄張研究生文憑玩玩,現在大專文憑太普遍了。

 

有天晚上,我和大貴趁馬文才不在,就拱進他的房間裡,第一是窺視他到底看的什麼書;第二是想伺機破壞他的“自考”。

 

走進馬文才房裡,我們驚呆了。書桌上放著幾本《金融與保險》《經濟管理與文秘》之類的書。我們一頭霧水,教書之人嘛,一般只看些外語、漢語,計算機之類的書,看這些與自己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書有什麼用,不是耗費時間嗎?

 

就在這時,馬文才突然出現在門邊,我和大貴逃避不及,弄得很尷尬。馬文才習慣性地扶扶眼鏡,似乎看出我們的困惑和疑慮,笑笑說:俗話說墨水多不撐肚,欠帳多不愁人。以後的教育需要的是那些具有綜合知識的教師,知識太單一,將來很難適應教育形勢的發展。要不,我們一起學習,一起努力,共同進步。

 

我與大貴語塞,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馬文才半天不吭氣。沉默了半天,我和大貴最終頑硬地搖搖頭。

 

馬文才極少回家,也沒有誰來看望過他。我想,他馬文才也屬於我們這種沒靠山沒背景沒能耐的平民鼠輩吧?怪不得師範一畢業就被分配到山溝裡“充軍”,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喲!這樣一想,我對馬文才漸漸地產生了一種親近感。

 

馬文才與家長很合得來,節假日他很少回家,喜歡到學生家裡溜跶。回來時總會帶點干筍片、鮮蕨菜、野蘑菇回校。我們問這些東西是從哪裡弄的?他總是不無自豪地回答:家長送的!。但他更多的時間還是坐在那棵花樹下看書。看倦了就舉目眺望蒼天,看岩鷹斜著翅膀在漠漠的天際裡急急緩緩的盤恆。眼睛望痛了,望酸了,再把目光收回。

 

春天已過,花樹上那一簇簇堆雲砌霧的花兒已隨風散去,只留下青青碧碧的葉子,營造著滿樹濃得化不開的的蔥綠。有鳥兒追香逐韻,隱匿在濃蔭裡,把清清脆脆的聒噪聲逸流在外面,使這空曠寂寥的山野裡潛潛地蕩動著夏日的喧囂。馬文才聽著鳥兒的歡鳴,他陶醉了。

 

從山外不斷傳來消息,說政府要加大深化教育改革的力度,整合教育資源,優化教師結構,要讓一部分不合格的教師轉崗、待崗,分流。我和大貴心裡就毛了,像我們這種不學無術且工作吊兒郎當的老師,首當其衝會被第一個拉出來開刀。與其被人趕走,不如自己主動滾蛋,這樣才滾得豪邁,滾得有氣勢。我終於把心中沉澱已久的想法抖了出來,這個學期完了,我准備辭職南下打工,抱個金娃娃,撿個爛菩薩全憑闖運氣,反正兜裡沒錢臉上無光我是死活不願回家門的。只要肯闖拼,老天不會餓死流汗人。我的想法一露餡,馬上得到大貴的積極響應。他說我走到哪裡他會跟到哪裡,這輩子是跟定了,不然以後他抱個棋盤找誰殺去?馬文才表情很復雜,他既不支持我們的壯舉,也不反對我們的盲行,只是說條條大道走好漢,好男人志在四方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

 

六月中旬以後,我一邊積極做著教學掃尾工作,一邊積極做著南下打工的准備。那天天氣炎熱難耐,蟬兒躲在樹蔭裡“熱呀——勢呀——”扯著嗓子窮吼。沒有一絲風,天上烏雲越積越厚,太陽被風兒一巴掌扇到雲堆裡去了。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轉,飛過了那邊山坳,撩弄起一路響聲。看來今晚是要下雨了。

 

今晚咱們去喝一杯吧?放了晚學,我和大貴被馬文才截住。走吧,就當我提前為你們南下打工餞行吧!喝酒去,今晚不喝個死屍倒地不放手。

 

在學生家長黃牯家裡,馬文才掏錢辦了一桌酒席,他說黃牯的烹蒸技術不錯,特別是爆炒青椒有特色,很下酒。

 

桌上擺著一盤鴨肉,一盤腊肉,一盤泥鰍,一盤花生,一盤爆辣椒,還有鴨腳板、魚腥草、野油麻等野菜,在山裡來說,也算是滿桌盛宴了。我們舉案齊眉,彼此心裡都有點激動和傷感,雖然我們萍水相逢,平時也愛打打鬧鬧,有時還搞惡作劇揄挪馬文才,但畢竟相處一場,真要握手揖別,心裡還是有點舍不得。

 

沉默是金,希望你安心在這裡教書,別像我們這樣沒出息,早日殺回城去!這窮山溝不是人呆的地方。我率先敬了馬文才一杯。

 

大路通天,各走一邊,有朝一日你倆發了財,別忘了某年的六月十九日,有個叫馬文才的兄弟為你們送行!馬文才也神情莊重地回敬了我一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們發財了,大家都有灑喝!大貴馬上接住話茬,替我作了回答。

 

我們三人面前蹲了一瓶“二鍋頭”,也沒有誰拎壺勸酒,只管各自灌馬尿一樣咕嚕咕嚕往嘴裡倒酒。酒過數巡,我們都被自己放倒了……

 

也不知醉了多久,我不知被誰幾腳踢醒了,一位村民朝我大聲嚷:楊老師,快醒醒,山洪暴發了,學校進水了!我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來,體內那些殘存的酒都讓一身冷汗出干淨了。我狠勁摑了自己一巴掌,頭腦總算清醒了一些——原來我一直死豬一般地躺在黃牯的中堂裡,如果村民不踢醒我,我依然會像豬一樣酣睡打呼嚕。我旋即朝大貴猛掀一腳,罵一句:死豬,快起來,學校進水了!如果出事我和你吃不了兜著走!

 

是什麼時候下起了驟雨,我腦子一片空白,硬是想不起來。其時窗外大雨傾盆,電閃雷鳴,老羊盤泅在嘩嘩的暴雨中。學校背後是座土石山,寢室裡睡著十幾個寄宿生,萬一山洪吞沒了學校或學校背後的土石山崩塌了,那後果不堪設想。大貴也爬起來,大聲叫馬文才,馬文才早不見了蹤影。我倆就冒著風雨朝學校瘋跑。

 

村長告訴我,寄宿生早被人轉移到了安全地帶,我們這才吁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猝然一聲訇響,學校背後的土石山滑坡了……

 

學生顫聲說,馬老師把他們轉移到安全地帶後又跑回了學校,他想把學校那架電子琴搶出來,每個星期一的早晨升國旗,就是用電子琴奏國歌。可是馬老師返回學校後沒見他再走回來……

 

我和大貴呆呆地佇立在風雨中,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眼睛一直濕潮潮的。

 

出事後,教育局長專程爬上老羊盤來看望師生。局長在崩塌的山體前佇立了好久好久,然後又緩緩地走到那棵花樹前,身子就軟軟地靠在那棵花樹上,一直緘默著不說話。

 

還好,那棵花樹只被泥石淹埋了半截,樹冠仍頑強地挺立著,抗拒著風雨沐浴著陽光。

 

你們知道這棵花樹叫什麼名字嗎?局長突然問我和大貴。

 

我們搖頭,眼淚又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這棵花樹叫“深山含笑”,知道麼?叫“深山含笑”!局長一字一頓地說。多美的名字,寓意多深呀!

 

我和大貴頻頻點頭,腦海中閃動著馬文才的身影,鼻子好一陣酸澀。

 

別忘了,在某年的六月十九日,一位叫馬文才的兄弟為你們送行。我們又憶起了馬文才的話。想不到,事實上是我們為他送行,是我們把他送上了西天之旅,六月十九日竟成了馬文才的祭日。在山洪來臨之前,你為什麼不叫醒我和大貴呀,偏偏要孤軍奮戰?你轉移了學生,還要搶救什麼電子琴,難道一張琴比一條生命還重要?馬文才呀,你有多傻呀!我們三人在一起,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多一個主意呀!就是崩塌的山石把我們三人同時埋葬,我們也生是同事死是同伴呀!我們恨馬文才,也恨我們自己。

 

馬文才被壓在土石下面,老羊盤的鄉親流著淚一定要把馬文才的屍體創出來給予厚葬,但被局長制止了,堅決不讓把馬文才的屍體刨出來。他說就讓馬文才臥在這裡吧,讓他的靈魂永遠去溫暖山裡孩子們的夢吧!

 

局長又在山石前呆呆地佇立了好久,末了說了句:馬文才,你真傻!

 

我噙著淚,在花樹上刻下七個字:馬文才教師之墓。

 

事後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是,馬文才竟是局長的獨生兒子,六月十九日是馬文才的生日,那一天他滿二十二歲。

 

更讓我吃驚的是,局長失去親生兒子後,臥床一個星期起不來,後來局裡幾位關系很鐵的副局長七勸八勸把局長勸起了床,拉到一家店子吃飯,局長提出要喝酒,幾位副局長知道局長是想一醉解千愁,也就依著他喝酒。一喝局長就控制不住自己,竟喝得神志恍惚,滿嘴胡言亂語。“我那兒子,腦……腦子不開竅,太……太傻了,哪像我……我的兒子,我讓他去老羊盤小學教……教書,只是走……走過場……說穿了是作……作秀,一年半載後我會把……把他招回,我另有安排,沒……沒想到他那……那麼認真,竟把命丟……丟在老羊盤了!不過這麼傻的人活在世上也注定沒有什麼出息……

 

幾位副局長趕緊來堵嘴,局長你喝醉了別說胡話了,我送你去休息。

 

我沒……我酒醉心裡明……局長推開眾人的攙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剛走了兩步就歪了下去……

 

我和大貴終於沒有離開了老羊盤小學,繼續待在老羊盤小學教書。那棵“深山含笑”,根植於我的心底,永遠在我的心裡鬧鬧地開放著,溫暖著我的人生四季。“深山含笑”不再是一棵花樹,它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五年以後,老羊盤小學因為學生人數銳減,終於要撤並到山下的白岩鄉中心小學,我和大貴也趁此機會下山了。中心小學要擴建,學校規模要擴大,要增添教室、多媒體室、實驗室、圖書室、儀器室,需耗資幾百萬。資金短缺,鄉裡就發函給在外地工作、打工的家鄉人,向他們募捐、化緣。求援函起了作用,前前後後收到捐款幾十萬。

 

新學校落成,學校召開了一個隆重的落成慶典大會。學校致函捐款人員,把他們請到主席台上就坐,接受師生的感激和致謝。

 

縣裡的馬副縣長專程來參加慶典會。我覺得馬副縣長有點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但是一時又想不起來。大貴也好生詫異,同樣覺得這馬副縣長好面熟。我們也只在心裡犯嘀咕,不敢驚動馬副縣長。我們這些無名鼠輩,沒意思找馬副縣長過問根由。況且馬副縣長此時正滿面紅光坐在主席台上,等會要宣布捐款人名單。

 

其時大貴悄悄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壓著嗓子說,我終於想起來了,那次馬文才出事後,馬副縣長到過老羊盤小學,我敢斷定,馬副縣長就是馬文才的父親馬局長。我們都愣住了,這馬局長什麼時候變成了馬副縣長?但我們沒有繼續往下想,馬局長變成馬副縣長,不是我們要刨根究底的事,說穿了也不關我們的事。

 

慶典大會開始了,一個一個的領導上台發言,掌聲一陣一陣地響起。是誰上台發言,講了些什麼內容,我沒有認真去聽,我腦子一直想著馬局長變成馬副縣長這件事,因為這五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懷念馬文才,我總幻想他還活著,天天和我在同一所學校上課,馬副縣長的出現,勾起了我好多好多的思念。

 

終於輪到馬副縣長宣布捐款名單了,台下的人屏息斂聲,靜心地聽著每一個捐款人的名字。

 

張興旺捐款7萬元。

 

胡大球捐款10萬元……

 

馬副縣長每念出一個捐款人的名字,就被雷鳴般的掌聲打斷。

 

馬文才捐款12萬元……

 

馬文才?我心頭猛地一震,以為是聽錯了。沒有聽錯,馬副縣長的確是念了“馬文才”三個字。

 

不只是我一個人驚呆了,幾乎是所有在場的人都震驚了。“馬文才”三個字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清楚。難道說馬文才還活著,大家就更加震驚了。

 

其時馬副縣長也啞了,他感到一陣暈眩,無法再念下去。我和大貴幾乎是同時衝上主席台,緊緊地擁住馬副縣長。您……您就是馬局長,你是馬文才的父親?請您告訴我,馬文才是不是還活著?

 

馬副縣長緩過神來,定定地看著我和大貴。他搖搖頭,說,不錯,我是馬局長,我兒子是叫馬文才。不過捐款的馬文才不是我的兒子,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著哩!我的兒子五年前就被山體滑坡掩埋了,至今還埋在老羊盤上,這事你們是知道的。對不起,我不認識你們,我沒時間接受詢問……

 

馬副縣長被人攙扶著鑽進小車,提前離開了會堂。我和大貴目送著小車漸行漸遠,小車最後終於被遠山吞噬。

 

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像,我把塵封已久的手機號碼翻了出來。當年馬文才不幸遇難了,照理應該把他的手機號碼刪去,留著已失去本來的意義。但我換了幾部新手機,馬文才的號碼我一直沒有刪,我總覺得馬文才還活著,他一直在幫我和大貴煮飯,一直在觀看我和大貴殺相棋……

 

鬼使神差,我竟撥了馬文才的手機。沒有我擔心的那句“此號碼是空號”,竟嘟嘟嘟地響起來。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喂,是峰哥嗎?啊呀,久違了久違了……我一陣驚喜一陣惱怒,罵了句,剁腦殼的馬文才,你真的還活著?

 

事實證明,馬文才沒有死,而且比原來活得好。彼此都很興奮,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

 

馬文才在電話中說:我讀書時成績並不很好,拼了老命才考上了師範。心想這輩子也就是個教書的命,也就隨遇而安去清溪鄉中心小學報到。可後來我父親作主,臨時改變了主意,把我安排到這人怨鬼愁的老羊盤小學。事後我才清楚,我充當了父親的一個卒子,被父親忽悠了一回。他把我作為籌碼,作為競選副縣長的資本,想給人以錯覺——教育局長的兒子安排到山旮旯裡教書,是多麼的清廉正直。而後來我不幸“死”去,父親更是贏得了選票,這是後話。我心裡一直耿耿於懷,我偏不順著父親的思路走,我反過來忽悠老頭子一回。五年前的六月十九日那個晚上,那天是我滿二十二歲的生日,而你和大貴下個學期又准備辭職南下打工,我百感交集,感慨萬千,就請了一桌生日酒,也是餞行酒。我們三人都很傷感,都喝醉了,歪在中堂不省人事,半夜裡突降暴雨,我被雷聲驚醒了,冒著風雨往學生寢室跑。我把學生轉移到了安全地帶,心想正是離開的一個好機會,我就不辭而別悄悄地離開了老山盤小學,在人們的視線中“死”去了。其實我早就想離開老羊盤小學,如果長期待在那兒,人還不被憋死?我不想讓我的想法影響了你和大貴的情緒,因此一直把想法埋在心裡,不讓你們知道。我成全了父親,他最終選上了副縣長,我也成全自己,我在深圳一家公司裡上班,每月的工資是教書工資的四五倍……

 

我和大貴傻怔了半天,終於破口大罵起來:剁腦殼的馬文才,你不但忽悠了你的父親,還忽悠了我們純真的感情!我饒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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