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薯

 

  

    年關將近,與往年一樣,村長忙著給困難戶發送慰問品。往年也就通知一聲,困難戶自己來村上領。今年不同,白岩村是鄉長的聯繫村,鄉長親自要來發送慰問品。

  更不同的是,鄉長來了,身後竟跟了位記者。

  白岩村村民居住分散,老羊盤村民小組散落在距白岩村五公里的高山上。老羊盤最困難的村民要數月根。月根的兒子五年前在福建打工猝死,跟著兒媳也跑了。六歲的孫子棒頭成了孤兒,猴在爺爺身邊艱難度日。

  通往老羊盤的路是一條簡易的機耕道,大小車都去不了。寒風謔謔地刮,零星地下著雪,天寡冷。村長說,天氣不好,改日再去吧。鄉長莫名其妙地笑笑,如果晴天朗朗地去,那還有什麼意思呢?

  村長租了部拖拉機,鄉長和記者遲疑一陣,上了車箱。

  好不容易爬上老羊盤。鄉長找到了月根的家。這是一棟老舊的木屋,木屋上的瓦片崩崩塌塌,有幾處還蓋上了木皮。木皮上爬滿青苔,幾只山雀站在屋頂上嘰嘰地叫。木屋年久失修,漏風漏雨,月根爺孫倆就住在這破房子裡。

  月根見鄉長手上拎著禮品不期而至,竟眉頭緊鎖,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臉上找不到半點激動的痕跡。月根想找點東西招待鄉長和村長,首先想到了水。水缸裡沒有水,月根臉上就爬著失望。

  鄉長略一沉思,說,我們給老人挑擔水吧。村長會意,想動身去挑水。鄉長說,還是我來吧。於是搶過水桶,把水桶順勢挑在肩上。記者連忙貓下腰,把鏡頭對準鄉長……

  挑著滿滿的一擔水,鄉長有點吃力,走路打蹣跚,終於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兩只桶的水潑了出來,鄉長的衣服被打濕了。

  回到木屋,木屋裡升起一堆旺旺的火。月根把前幾年政府救濟的一件軍棉衣脫下,拍了拍灰塵,披在鄉長肩上。月根把鄉長脫下來的衣服晾在手臂上,湊在火堆上烤衣服。記者又把鏡頭對準鄉長。

  月根皺皺眉,唏噓一聲,我挑了大半輩子水了,還怕挑水?還用得你動手?笑話!月根嘆過一回氣,說,我缺的是種子化肥!他轉頭問村長,明年開春是否給解決一點買種子化肥的錢?人不死糧不斷,這飯總得吃呀!

  村長打個怔,顯得很為難。說回到村上再研究研究。月根就一臉的失望――這種話他太耳熟了。

  月根接著向鄉長訴苦,三年前我的自留山被二棒牯盜伐了二十幾根木頭,我給村裡反映了,村長說山林糾紛不好解決,最好是雙方協商解決。二棒牯一身的蠻肉,是土匪強盜,死不講理,能協商嗎?我老了掙不了錢,就靠賣點木頭弄幾個買油鹽的錢。鄉長,你能出馬把這問題解決了麼?

  鄉長沉思片刻,說村上的矛盾最好不要上交到鄉裡,就地解決,就地消化,現在是穩定壓倒一切。

  月根喟嘆。栽花的事爭著做,摘刺的事沒人敢攬,我算是看透了!年終送點慰問品,還驚動了鄉長,大冷天爬上這促陡的老羊盤,何必呢!我身子骨還硬朗,只要得了信息,我會去村上拿的。

  經月根這麼一說,鄉長、村長有點赧然,就悶悶地圍著火場邊烤火。火堆邊烤著大大小小的一窩紅薯,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棒頭抓起一個褐黃色的紅薯,先用手拍拍煙灰,再噘嘴吹了幾口,試圖把紅薯上的煙灰吹乾淨。棒頭把紅薯遞給鄉長,就呆呆地看著鄉長吃紅薯。

  月根說,鄉長你吃吧,在這偏遠的老山界上,沒麼子好東西招待領導。你喜歡吃就吃吧,我家裡窮,這紅薯既當糧食又用來餵豬……

  鄉長莫名其妙地笑笑,掰開一個紅薯,遞了半個紅薯給棒頭,自我解嘲地說,你也吃,我也吃,我們是大小兩頭豬喲!

  鄉長突然像想起了什麼,就問,領導在這大冷天裡來慰問你們,你心裡是什麼感受?

  棒頭嘴張了幾回,卻說不出話來。他不會說感謝政府,感謝領導,感謝某某的話,只是乾瞪著眼傻傻地站著。

  鄉長開導點撥,不要緊張,慢慢說。記者把鏡頭對準鄉長和棒頭,棒頭就很不自在。棒頭早飯吃不飽,吃了好多紅薯,此時只覺得肚子鼓脹生風,陣陣作痛。

  見棒頭半天也逼不出一句話來,把月根惹急了。月根就凶起來,你磨蹭麼子嘛,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他娘的三腳踢不出一個響屁。他心裡有點煩,想趕緊把兩位鄉村領導打發走。

  棒頭急得抓耳撓頭,捧起腦殼踱起步來。經這麼一折騰,心裡一急,就轟地擠出一個臭屁。

  鄉長偏過頭去,弄得哭笑不得,他潛意識地用手在臉前拂了拂。說,別急別急,好好說,好好說。

  鄉長越說不急,棒頭越急。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倒是轟轟轟一串連環屁轟了出來。村長再也撐不住了,說,別逼了,採訪到此結束吧!鄉長也有點生氣,嘟噥一句,扯談!笨蛋!鄉長吃了紅薯,肚子鼓了風,心裡一急,褲襠裡也是轟地一聲。大家把目光投向鄉長,卻不敢吱聲。棒頭終於說話了,他指著鄉長說,鄉長,你也放屁!

    月根打個怔,哈哈地笑了……

                                   2014.2.16

 

   

                   瘋 子

 

 

蛤蟆村來了一個瘋子。

瘋子是男的,五十多歲。嚴格地說,那人也不能算是瘋子,只是腦子不正常,神經有點錯亂,不裸體,會找食物吃。

沒有人曉得瘋子來自何處,也不知瘋子還要到哪裡去。瘋子蓬頭垢面,戴著鴨舌帽,穿著棉衣,當然穿戴的衣帽都是撿來的。

瘋子栽著腦殼在村裡兜遊,走到河坎上就不走了。河坎上有一個垃圾集散場。

瘋子沒有時間概念,無所謂晝夜之分。他多半的日子在翻弄垃圾,垃圾裡有人丟棄的食物,諸如剩飯剩菜,爛蘋果餿饅頭。瘋子把爛蘋果抓在手中,撩起髒兮兮地衣擺把蘋果擦了擦,然後一口咬去,爛蘋果上就留下一排帶血的牙印。

河坎上有空置的木屋,是那種只有一層沒有樓的簡易木屋。有家長為了照顧子女讀書,就租用了木屋,吃住都擠在木屋裡。

瘋子沒有棲身之所,晚上就在垃圾場中過夜。季節已經進入深秋,至午夜,聽到有人在河坎上奔跑,繼而傳來歌聲。歌聲停歇,就有了片刻的安寧。不知什麼時候,歌聲又變成了吶喊聲,嚎叫聲。

租住木屋中的人都是帶孩子讀書的女人,翌晨女人們就互相打聽昨晚是否聽到了歌聲嚎叫聲。大家就有點害怕,想必是瘋子晚上感到了寒意,就跺腳就狂跑,就牛吼馬叫御寒取暖。

女人們就想,只怕哪天晚上瘋子冷得實在熬不住了,會不會闖進屋來把人嚇得半死,爾後犯下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來?

女人們把此事反映到村長那兒,強烈要求把瘋子送走。村長作沉思狀,心想現在的人的生活提高了,大多數家庭都有剩飯剩菜,隨便哪家施使一點,瘋子壘飽肚子應該沒問題。問題是沒有誰願意把剩飯剩菜送給瘋子吃,多一事不如少事。你把剩飯剩菜送與瘋子吃,抑或哪天瘋子突然死了,還要誤認為有人放毒所致。

鄉長來找到村長,說蛤蟆村是國家級重點保護古村,正在搞旅遊開發,村裡出現了一個衣服襤褸神志不清的瘋子有礙觀瞻,得盡快把瘋子送走。

村長犯難了,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怎麼送,又把瘋子送到哪裡去?村長說,不必急,我們把信放出去,候幾天,興許有瘋子的親人來認領?

一個星期過去,沒有人來認領瘋子。瘋子仍佔據著垃圾場,晚上仍是重複著奔跑、唱歌、吼叫的過程,女人們仍是過著膽戰心驚的日子。

村長沒辦法磨蹭,準備把瘋子送走。

就在村長送走瘋子的第三天,有個三十歲的女人來到蛤蟆村。女人在村裡兜了一圈,就走進了村長的家裡。

女人問村長是不是你把瘋子送走了,她說她是瘋子的女兒,是來找爹的。如果找不到爹,你這個當村長的可要負責喲!

村長說,你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你爹是我送走的,我可以帶你去找你爹。村長就租了部拖拉機載著女人去找瘋子。

在馬蹄鄉和麻塘鄉交界處公路邊的一個垃圾場,村長就叫停了拖拉機,他說他把瘋子載到這裡了。他給瘋子備了一些食物,三兩天不會餓死。瘋子實在沒東西吃,可以翻找垃圾,總會翻出一些食物來。再不行瘋子上馬蹄鄉或下麻塘鄉換個地方,只要有人煙的地方,瘋子就不會餓死。

這樣看來,村長把瘋子送到這兒,是費了一番腦筋的。問題是垃圾場裡並沒有見到瘋子。女人就急起來,說她爹盲流到蛤蟆村,是死是活不關你村長的事,你為什麼要送走她爹。她爹雖然瘋了,是人是鬼也是一條命,現在她去哪裡去找爹?我跟你沒完!

村長也急了,說,你說得很對,確實不關我的事。如果鄉長不來催逼,如果我不是村長……唉,我是做好冇得好,反而討煩惱,我真是撞起鬼!

就在這時,女人的的手機叫了。女人接了個電話,立馬轉怒為喜。家裡來電話了,說她爹自己回家了。爹回家時肩上搭了個蛇皮袋子,袋子裡面囚著蘋果、餅乾,礦泉水。在爹的兜裡,還發現五十元錢。

女人就很感激,也很尷尬。她掏出兩百塊錢放到村長手上,說,不用問,那些東西和那五十元錢,是你送給我爹的吧?

村長把兩百塊錢退還給女人,說,這錢我就不能收,只要你不責怪我就行了。

有誰知道,村長的一雙兒女一個上大學一個讀研,手頭很拮據。而村長的工資補貼,已有半年發不出了,他買食品還送錢給瘋子,實在是盡力了……

                                             201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