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 腦

 

    郝晴曾當過民辦老師,不知為什麼後來又不教了。跟泥巴打交道的郝晴從二十幾歲開始寫作,如今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心想加入省作協,好歹也有一個名分。他還想買一台電腦寫作,搞網上投稿,信誓旦旦一定要將創作堅持到底。平日也就背著老婆悄悄攢點稿費,想湊夠買一台電腦的錢。縣文聯王主席說,加入省作協有一條硬性規定,至少要在正規出版社出版一本書。

    郝晴就麻了腦殼。他曉得現在出書要自己掏錢,至少要一萬多塊錢,是個賠本買賣。

    王主席說出版費的問題不用操心,他會幫忙的。王主席在政協供職,認識的人多,這個文聯主席只是個兼職。沒過多久就有了好消息,王主席說他到政協、人大、宣傳部等單位討到了一萬多塊錢,出書的錢夠了。郝晴欣喜若狂,立馬把好消息告訴了老婆。老婆面無表情,說反正不要自己出錢,出了書也好向家人有個交待,臉上也光彩一些。

    印刷了1000冊,王主席說,1000冊書送親戚朋友也要不了這麼多,還是推銷一些出去吧。郝晴是個老實人,人緣不廣,也不知書賣給誰。看著郝晴為難,老婆也就急起來,她說她有個初中的同學的女兒叫小紅,在縣教育局辦公室搞收發,能不能幫忙推薦教育局推銷一點。教育局管著幾十所中小學,每個學校圖書室配發一兩本,也就能推銷兩百來本。

不久小紅打電話來,說教育局答應推銷兩百本。郝晴就鄭重其事地給老婆算了一筆帳。每本書28元錢,兩百本書總價5600元,就算給小紅1600元“發行費”,還剩下4000元歸自己所得。

    以後老婆不時催問書款的事。郝晴隔些時上縣找教育局長,沒有局長的簽字就提不了款。局長很忙,今天開會,明天出差,後天搞檢查,郝晴跑了三四趟縣裡,旅差費花了不少,卻總是見不到局長。

    那一天,局長終於被郝晴逮住了。郝晴同局長一照面,心裡就叫起屈來。他做夢也沒想到,面前的局長竟是當年的熊主任。七十年代他在村上小學當民辦老師,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愛上了寫作。後來他在報刊上發表了詩歌、小說,一時名聲鵲起。沒想到這樣一來引來同事的嫉妒,有人到學區熊主任那裡告黑狀,說郝晴不務正業,一門心思鑽到寫作中去,把教書當成了副業。熊主任也不做詳細調查,劈面就說,你是個有抱負的人,想當大作家,那就成全你吧。郝晴被除了名,打發回家種地。郝晴同熊主任論理,熊主任鐵板一塊,水潑不進,氣憤之中郝晴出手打了熊主任,事情最終弄到難以收拾的地步。冤家路窄,郝晴想不到當年的熊主任變成了今日的熊局長。

    提到書款的事,熊局長面有難色,說這書屬於個人行為,局裡有明文規定,不能代收書款。要收書款,你得自己逐校去收,局裡幫你發行了書也就做到仁至義盡了,收書款的事就不要再煩勞局裡了。

    熊局長塞了門,郝晴為難了。全縣有25所中小學,如果要收齊書款,就意味著每所學校都得跑一趟。全縣大部分學校在鄉下,人地兩生,搭車乘船,幾多不方便。為了幾本書款,四處顛跑,四處求人付款,覺得太沒面子太掉價了,他決定放棄,這書款不要了。

郝晴不敢把放棄書款的事告訴老婆,老婆平日賣菜,就攢個分分角角錢,四千塊錢她要賣 多少菜呀!如果老婆知道了,肯定要到教育局去吵去鬧。

    老婆仍是催問書款的事,郝晴就一次次撒謊敷衍。但敷衍多了,老婆就犯了疑,說你是不是想攢私房錢,錢已經領到了,只是不想拿來“充公”?郝晴就急了,發誓詛咒說真的找不到局長簽字。老婆就說,這樣吧,明天我親自去一趟城裡,會會局長,不信賣了書討不到錢。郝晴把老婆穩住,說明天他再進一次城,一定把書款拿到手。

    這回倒順利,傍晚郝晴從縣裡回到家裡,把一沓錢放到老婆手上,說4000塊錢的書款收到了,點點數吧。老婆表情複雜,說這次怎麼這麼順暢,不但會到了局長,還把書款拿到了手?

    郝晴顯得有點不耐煩,說你不是老是惦記書款的事麼?現在書款到手了,你還問這麼多幹嘛!

    九月二十是郝晴的生日,在深圳打工的兒子回家給父親祝壽。兒子進門時扛個紙箱,好像是彩電。郝晴就說家裡的電視還能放,沒必要花錢買新的。兒子說,你貨沒看清,怎麼就說是電視呢,先打開看看再說。

    郝晴打開紙箱,哇地驚叫一聲――紙箱裡囚著一台電腦。

    你買的?郝晴驚喜地問。兒子說,電腦是我買的,但錢是媽媽給的。郝晴一頭霧水,搞不清場了。老婆說,別演戲了,小紅早打電話給我,說書款的事泡湯了,你把準備買電腦的4000塊私房錢當書款給了我,你當我是傻瓜?

    郝晴看看電腦,再看看老婆,一時語塞。

    家裡有了電腦,郝晴整日在電腦上打牌、下棋、玩遊戲。老婆問他為什麼不繼續搞寫作,而把時間浪費在打牌、下棋、玩遊戲上?郝晴說玩電腦可以預防老年痴呆症……

                                     2014.12.16

 

許願缸

 

    德剛一個人龜縮在老宅裡,一天到晚不露臉。如果發現煙囪還冒煙,就說明他還活著。

德剛老伴去得早,他怕繼母有兩層眼皮,對孩子不利,一直不再婚,苦挨苦掙好不容易把老大老二拉扯大。小時候老大老二喝茶喝水,屙屎放尿,抑或有個三病兩痛,都是德剛在急在忙。德剛既做父親又做娘,難呀!

    如今老大在村上開診所,雖然醫術不高,但村裡離鎮上遠,村民有個頭痛腳熱,都找老大救急。老大旱澇保收,一年有幾萬塊錢的收入進帳。

    老二是泥工,吃百家飯走千里路,現在村民富裕了,搞家庭建設的人家多,工價暴漲,老二幾乎天天有事做,收入可觀。

    德剛已是八十高齡的人了,年邁體弱,有時晚上生病,床邊沒個篩茶倒水的,也就只好哼哼喲喲硬撐到天亮再去抓藥。

    趁著老大老二在家的當兒,德剛憋了半天,終於還是說了。你們兄弟莫要只顧自己掙錢,爹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們不是不知道,你們不要昧著良心扔下老爹不管呀。

    老大老二就商量老爹的安置問題。老大說,爹跟你過好麼,我那裡是診所,人來人往的,實在沒時間照顧爹。老二說,老爹還是跟你過,我是只三腳貓,四處亂跑,哪天老爹兩腳一蹬死在床上也沒人知道。

    兄弟倆就四目對視,語塞了。

    最終還是老大拿了主意,說,我們兄弟倆每月各給爹30塊錢20斤大米,還是讓老爹自己過。如果老爹到了動彈不得的那天,我們兄弟再重新商議安置爹的事。

    德剛仍是一個人待在老宅裡。

    吃飯問題解決了,德剛一個月吃不了40斤大米,他把剩下來的米拿去餵那只雞婆。 雞婆每天生一個蛋,如果哪天胃口不好,他不想吃飯,就吃一個白水蛋。那只母雞不離不棄,跟了他快10年了,那只雞婆在他眼裡不再是雞了,是一個伴。60塊錢遠遠不夠花,他每晚要喝點酒,說這樣可以舒筋活血,延緩衰老。每天要抽一包煙,那時日子苦,有點食物省給老大老二吃了,他覺得肚子寡餓,就拼命地吸葉子煙。煙一旦抽上了癮,要戒掉就難了。最主要的他還是要經常吃藥,老大不肯免費為他抓藥,老大並非忤逆不孝,他說他和老二都是老爹一手帶大的,不能讓他一個人吃虧。

    德剛去找老大要錢,老大正在給病人打吊針,也就佯裝沒看到老爹來了。德剛也知趣,沒有直接找老大要錢,就折向門邊找了個蒲墩坐下來。他把那件好久不下水清洗的油光可鑒的棉衣操攏好,然後騰出右手,勾起小指,咧著嘴摳耳屎。

    病人見德剛這副模樣,皆皺了眉。不認得德剛的人,還以為老大的診所前坐了一位叫化子。

    老大很惱怒,就走到老爹跟前,掏出一張20元幣遞給德剛,壓著嗓子說,你看你像什麼話,快走!你賴著不走,我還吃飯麼?說完又折回身子自顧忙自己的事。

    德剛就慢慢地站立起來,把小指湊到嘴邊吹了一口氣,一粒白色的耳屎飛彈開去。德剛終於走了。

    德剛去找老二要錢,老二不給,德剛就像影子一樣跟著德剛。老二走到東家,德剛跟到東家;老二走到西家,德剛跟到西家,老二像被螞蝗吸住一樣甩也甩不脫。

    請老二做事的人見老二身後跟了一個穿戴邋遢的老頭,覺得礙眼,又不好直接說老二,就尋找茬兒說老二的工夫做不到場,意欲另請師傅。老二是個聰明人立馬悟出問題的癥結,就走到老爹身邊,塞給老爹20元錢,嘟噥道,你是安心來砸我的飯碗喲,快走吧!老二哼了一聲,用背朝著老爹。

    德剛乾瞪著眼,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老宅是上了年紀了,在牆腳處有一塊銘文磚上刻著“洪武十一年”的字樣,老宅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被專家譽為“古村第一宅”。白岩村五年前被定為國保古村,以後就陸續有游客來這裡觀光旅游。游客參觀“古村第一宅”,見老宅裡蝸居著一位形影相吊的老者,以為是一位無依無靠的鰥寡老人,於是動惻隱之心,這個送點錢,那個送點東西。德剛不感動,倒很傷感,想不到自己打單身把老大老二養大,自己到了風燭殘年之際竟然要靠素昧平生的人施舍救濟過日子,他覺得不心甘又很無奈。

    德剛找到村長,說他想去敬老院,不想要老大老二那每月60塊錢40斤米,就當老大老二是撿來的,白白養大了他們。

    村長苦笑。說敬老院不是歇氣亭,不是你愛來就來愛去就去,進敬老院是要講條件的。  見村長不答應,德剛就說起了蠻理。你不送我去我自己去,我賴在敬老院死活不回家了!

村長為難了,沉思片刻,說去不去敬老院不是我說了算,是有政策規定的。這樣吧,如果別人心甘情願把錢送給你,你願不願意接收?

    德剛說,只要別人心甘情願送錢,我當然願意接收。

    村長說,這就好辦了,別擔心,餓不死你的。

    隔天,村長腋下夾著一塊牌子走進了德剛的老宅。村長也不說什麼,把照壁上那塊“天下第一魚缸”的牌子取下來,把腋下那塊牌子釘上去。牌子上寫了三個魏體字:“許願缸”。

    原來德剛的老宅裡有雕花窗欞,掛著古舊木質楹聯。特別是照壁下有一個長方形的魚缸,格外引人注目。魚缸的正面雕刻著鯉魚跳龍門,四周雕刻著李玄的葫蘆,漢鐘離的寶善,張果老的魚鼓,曹國舅的玉笏等八仙的法寶,有文化的人一眼就看出這是雕刻著暗八仙。魚缸的左側雕刻著喜鵲鬧梅,右側雕刻著鹿回頭。整個魚缸充滿著祥瑞和喜氣,這個魚缸被有關專家譽為“天下第一魚缸”。。

    村長說,其實這魚缸是個許願缸,如果誰在此許下願,定會祥光附體,驅邪納吉,脫禍求財。這人嘛,信之則有,不信之則無,現在的人就愛這一套。

    村長的話德剛似信非信,也就沒有把村長的話放在心上。

    沒想到日後游客走進老宅,竟虔誠地走到許願缸前,十指合掌,垂首閉目,嘴中念念有詞一個個許下自己的心願。許過願後,虔誠者就把一元、五角硬幣投進許願缸裡。這老宅裡就不時傳出叮咚叮咚的擊水聲,缸底堆積著如小山一樣的閃閃發光的硬幣……

    以後德剛就常在許願缸前駐足,常在許願缸前沉思。每當從許願缸中撈出閃閃發光的硬幣,德剛的心中就湧起一股難釋的悵惘:許願缸呀許願缸,我許下了那麼多的心願,為什麼一個也沒有應驗?

                                        2014.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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