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逝去的龍舟
楊甲本來有棟老宅，但他不住老宅，而要住船上。
楊甲早年愛好賽龍舟，說白了是他喜歡打鼓，人稱打鼓佬。調度龍舟快慢，龍舟獲取勝利，打鼓佬是關鍵。
那時農村落後，所謂龍舟不是純意義上的龍舟，其實就是把平日下沅江抵常德的貨船的船篷揭了，把甲板抽去，稍作修飾，就成了龍舟。端午節過後，龍舟仍然搭上船篷，安裝好甲板，回歸到原先貨船的模樣，依舊用貨船跑江湖運貨。
白岩村一帶自古以來就盛行龍舟競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都搞龍舟賽。特別是改革開放後的八十年代極為盛行。後來巫水河修電站進行梯狀開發，每隔一段河流就修有一座水電站，貨船沒法通行，水上交通完全被截斷，貨船失去用武之地，只得自行消亡。有的人把貨船賣往他處，有的人干脆把貨船拖上岸曬干砸碎作了燒柴。
那一年村裡要處理幾只貨船，楊甲就買下來一只。他當然不是把貨船作為運輸工具跑江湖，而是把貨船作了坐家屋――整個家當都圈囤在船上，一年四季在水上過日子。
家對楊甲來說毫無意義，他無妻無室，唱寡人戲。那一年農歷五月初五，幾個村的龍舟隊約定在白岩村村邊的巫水河上進行龍舟競賽。各個龍舟隊對於勝利的渴慕非常強烈，尤其是白岩村和雙灘村的龍舟隊競爭尤為激烈，兩個龍舟隊立下協議：白岩村隊贏了，雙灘村龍舟隊就輸給白岩村龍舟隊兩頭大水牯。反之雙灘村龍舟隊贏了，白岩村龍舟隊輸給雙灘龍舟隊兩頭大水牯。
那時楊甲同老婆結婚一年有余，老婆已經懷孕，推算會在五月初這幾天臨盆。這麼重大的競賽，當然不能缺了楊甲這個打鼓佬。龍舟隊的頭就通知楊甲，說初五那天務必來船上打鼓，龍舟隊你就是凝聚力，你就是勝利的像徵。
碰巧初五的那天早晨妻子陣痛，要分娩了。那時的人接生簡陋，請接生婆來家裡接生，從沒人想到要去醫院生孩子。楊甲把接生婆請來，但嬰兒卻遲遲不肯冒頭。其時龍舟隊的頭催得火急，說龍舟隊整裝待發，單等你這個打鼓佬出馬助陣，楊甲就慌得沒了主意。
見楊甲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老婆就說你去打鼓吧，這裡有接生婆，不會有事的。楊甲猶豫一陣，就去了。
那一次白岩村龍舟隊戰勝了雙灘村龍舟隊，贏了兩頭大水牯。可是老婆難產，大人同腹中的兒子一同去了，楊甲痛苦難抑，懺悔不及。
此後楊甲沒有再娶，事實上沒有哪個女人敢同楊甲做老婆。楊甲只顧龍舟不顧老婆，已是臭名遠揚了。他遭到鄉鄰的唾棄和謾罵，在村裡無法安生，就買了那只舊貨船長年在水上居住。
如今楊甲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三十多年再不搞龍舟競賽，人們也就忘了楊甲曾經是輝煌一時的打鼓佬。他本來可以去對河敬老院的，但他捨不得這只舊貨船，不想走。於是政府就采用“散養”的方式，每月給楊甲兩百多塊錢的生活費。
某天，村長來找楊甲，說今年的農歷初五要在巫水河上搞龍舟賽，請你這個打鼓佬再度出馬壓陣。
楊甲就很驚詫，這個年代鄉下還有誰搞龍舟競賽？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待在村裡的都是一些老年人，況且木船早就絕了跡，拿什麼來搞龍舟競賽？
村長笑笑，說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龍舟賽，不過借你的貨船，再請幾個人拿上槳在河上劃幾趟，做做樣子，拍幾張照片而已。
想不到事隔三十多年，楊甲又過了一回打鼓癮。十二個老人手持木槳，在船上邊劃邊喊，楊甲站在船艙內，手持鼓槌又狂又跳，威風仍不減當年。岸上站著一些老翁老媼細伢細妹在看熱鬧，有好事者放了幾掛炮竹。其中還有幾位陌生人脖子上悠了相機，貓著腰不停地地拍攝……
事後村長告訴楊甲，白岩村有古舊的窨子屋、風火牆、石板巷、祠堂、匾額，窗花，曾經有賽龍舟，唱儺堂戲的風俗，准備申報國家級“傳統村落”。在申報之前必須准備圖片資料，因此勞駕楊甲又當了一回打鼓佬。並說如果“傳統村落”申報成功，政府會出資
搞維修開發，白岩村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喲。
兩年以後，村長又來找楊甲，說白岩村准備搞開發，窨子屋、風火牆、石板巷、祠堂都要維修，而且還要恢復演儺堂戲和搞龍舟競賽。現在的龍舟再不用貨船，而是要建造電視中見到的那種有龍頭龍身龍尾的特制龍舟，因此，楊甲不能再在河上住了，這種破舊的貨船有礙觀瞻，必須銷毀。
楊甲愣住了。說白岩村搞開發是好事，但自己在船上住了這麼多年，住慣了，不想上岸。就是上岸也沒地主住。村長說，這是政府行為，由不得你願不願意。上岸後不會讓你流離失所，你願意去敬老院，村上可以把你送進敬老院，不願意進敬老院村上負責給你建一個住所，但貨船一定要拖上岸銷毀了。
楊甲語塞。
村上請了外地專門做龍舟的木匠，在造新的龍舟，准備在今年五月初五邀請鄰近村落的龍舟隊來巫水河上搞龍舟競賽。通過搞龍舟競賽來擴大影響，吸引游客。
楊甲遲遲不肯上岸。村長就下了最後通牒，限定楊甲在五月初五之前棄船上岸，否則村裡就按有關法律政策強制執行。
進入五月，連日的傾盆大雨，巫水河開始漲“龍船水”。楊甲仍沒有動靜，天天龜在船上喝悶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村長很心焦，他不忍心讓自己看到“強制執行”那一幕，決定再次去做楊甲的工作，趁早上岸。
大雨一直不停歇，一大早村長去河邊找楊甲。只見泱泱洪水，濁浪滔天，河灣裡再沒有看到那只滄桑破舊的貨船。
村民唏噓。恐是昨晚洪水上漲，貨船被洪水衝走了，醉態朦朧的楊甲也跟著貨船走了……
2015.6.16
●世
家
愣子祖上是狩獵世家。祖父曾用藥箭射殺過老虎，人稱“打虎匠”。愣子爹也狩獵，那一次獵狗追上了一只肥碩的花面貓，愣子爹尾緊追不舍。花面狸竄上一棵板栗樹。愣子爹用火銃瞄准，砰地一聲，花面貓跌到地面，卻掙扎著鑽進了樹腳下的一個地洞裡。
那年月日子苦，社員十日半月難見一滴油葷，花面貓渾身是油。如果擒住花面狸，剝皮熬油，也夠家裡人炒十天半月的菜。
愣子爹竭力挖地洞追尋花面狸，眼看就要抓住花面狸的尾巴了，不想就在這時轟地一聲地洞坍塌了，崩塌的土塊把愣子爹堆壓住……
愣子爹被村裡人救出地洞，還剩一口氣。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殺生太……太多，遭到報……報應……愣子千萬不要學祖……祖輩……
愣子爹死了，五年之後娘也病逝，愣子成了一只流浪貓。
長大後的愣子想子承父業狩獵。他搬出家中塵封的火銃、鐵夾、套索，往山上走了一趟。現在別說野豬、野羊、野兔，就連山老鼠也沒見到幾只，他泄了氣，只好作罷。
某天他看到有人捉了蛇賣，心中一陣竊喜。他膽子大，手腳麻利，捉蛇成為他的謀生之道。春夏季節，他常游走於山澗溪畔，田壟地頭，拎個蛇皮袋子捉蛇賣錢。但捉蛇者並非他愣子一個人，有的人還帶了獵狗幫著找蛇咬蛇，蛇類日漸減少，很難看到有蛇出現。
後來愣子發明了一種專門誘捕蛇類的工具――“蛇籠”。這種籠子是用鐵絲網做的，只能進不能出。蛇籠裡面有機關，蛇溜進籠子深處，只要尾巴碰到機關，鐵門會自動關閉，蛇就會被關進鐵籠裡面。
愣子把小雞小鴨作為誘餌放進蛇籠裡面，蛇聞到誘餌的氣味，尋蹤覓跡直奔蛇籠。蛇溜進蛇籠，誘餌吃不到，卻觸動了機關，那鐵門哐地自動關閉蛇被囚進籠中。見愣子用蛇籠捕蛇撈了錢，別人紛紛效仿，沒多久蛇類遭到毀滅性的剿滅。
愣子又打起了鳥類的主意。金岩寨一帶四壁蒼山，松竹遍蓄，林多鳥多。特別是竹雞，一團一窩的滿天飛滿天叫。
竹雞是一種群居鳥類，冬天的晚上成群棲息在樹枝上，一字排開緊緊地挨著抱團取暖。捉鳥人趁天黑溜到樹下，悄然伸出手來，用手托住站在中間的那只竹雞的食囊，這樣竹雞不會喊叫，也不會掙扎。中間的竹雞被悄然地捉走，卻沒有驚擾其它竹雞。其它竹雞只是感覺到中間有了空隙，於是就相向往中間擠挨。捉鳥人如法炮制，又伸出手把站在中間的那只竹雞捉去，站在兩邊的竹雞又往中間擠挨……如此循環數次，直到把整棵樹上的竹雞捉完。
竹雞只能賣15元錢一只，而且還必需是活物。愣子嫌竹雞價錢太低，想捕捉野雞，一只野雞至少可以賣一百多元錢。但野雞活動範圍大，今天在這個山頭鳴叫，明天又在那個坳上覓食，行蹤不定，很難捕獲。
愣子好不容易捕到一只野雞，送到疤子那兒，疤子竟是滿腹狐疑，懷疑愣子是到外地買來的家養的野雞來騙錢。愣子發誓詛咒，表明野雞是自己在老鴰界捕獲的。其實疤子收購野味是行家裡手，一眼就看出愣子捕到的是一只真正的野雞，他故意說愣子捕捉到的野雞是家養野雞，目的是借故壓價。愣子少了耐性，一氣之下，捉住野雞往空中一拋，野雞一翅朝遠方飛去……
近些日子愣子總在山上竄，鼠竄一天，傍晚兩手空空回到家裡，村民不知他在忙什麼。
有天晚上十點過後，村長正准備就寢，突然手機響了。是愣子打來電話。愣子急迫地說，他被毒蛇咬傷了快來救他。
愣子說話已經有點含混不清了，村長問了好一陣，才搞清楚愣子大黑天在老鴰界捕野雞被毒蛇咬傷了。
愣子受到疤子的啟發，即萌發了養殖野雞的念頭。他不知道去哪裡買野雞種苗，就想捕捉母野雞飼養繁殖。愣子終於在老鴰界的半山腰處發現了一只野雞。野雞生了一窩蛋，正蜇伏在草叢中孵小野雞。但他不急於動手捕捉，他想把野母雞和野雞蛋一起擒獲，養殖野雞需要野雞蛋，更需要母野雞。
沒想到那晚一條毒蛇提前襲擊了野雞窩。毒蛇趕走了母野雞，把七八只野雞蛋全都吞吃了。毒蛇被撐得太飽，盤蜷在窩裡動彈不得。
愣子持了一張漁網，摸黑來到老鴰界半山腰。一番搜索，終於發現了目標。他瞄准野雞窩一搖臂把漁網撒出去，立馬就有了動靜，愣子深信野雞已被漁網網住，他就勢撲了過去。
野雞似乎在掙扎，愣子死死地壓住漁網不放。突然右手掌鑽心地痛起來，什麼東西把手臂纏繞住，他這才意識到遭到毒蛇的襲擊……
愣子被村長救下山來，所幸的是生命無大礙，只是被毒蛇咬傷的左手廢了。
那天村長來看望愣子，愣子正在搬弄火銃、鐵夾、套索。村長說，你還想打獵？
愣子把火銃、鐵夾、套索扔進垃圾桶裡。說，狩獵世家已經結束了，我想養殖野雞，只是這種苗……
村長一愣，認真地說，種苗問題我給你想辦法解決，可以貸款去廣西買。我希望你從
今天開始，成為第一個白岩村第一個養殖野雞世家！
愣子無語，陷入沉思……
愣子養野雞成功了。某天疤子拎了酒肉糖果上門投師拜藝，想入伙一起養殖野雞。愣子笑了，先不說養殖的事，喝了酒再談正事……
2015.8.1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