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本銘遺作十一首

 

 

心 經

 

(心經段落)

 

經卷裏住有

一首未完篇的詩

漬有唇瓣的致瑰血印

離叛的網道交駁在行字間

幹預著我的早課

 

(心經段落)

 

那人在南方的南方

那人在西方的西方

那人在

無論哪里的哪里

都駐錫在我血液的氧內

任何時刻

使其紅

便澎然紅起來

使其成浪

便捶擊我的木魚

以錚的語言

反彈自我面向的岩壁

 

(心經段落)

 

天雨衆花沾染我身

月白袍服鍍上夕陽顔色

心經攤展在夜露的蕊心

記憶中的一朵淚

沿著時間荒蕪的大臉

從西貢某個市鎮

漂流至阿罕布拉的下城

 

(心經段落)

 

我攤展自己

向天空如一卷經文

衣袍卸在落花之上

謐靜 好大的鏡面

可以

照我河床底下的休憩

照我族人海上

比驚濤更驚駭的神色

流落的魂魄在水中

舉著棱骨的手漂浮

看每夜升起的月

   落下的月

油然記起故鄉野地

漫遊的燈籠

炮擊之前

冉冉落下的照明彈……

 

(心經段落)

 

木魚時時裂著傻笑的口

一副數學家的態度

默算你一捶一擊

敉平受想行識的暴亂

 

 

 經常的來客

                        ──致死亡

 

 面對著你,我仍然活在,無異幽了你一默。

當我不在的時刻,卻幽默了自己。

 

我知道你會來

你會來 遲或早的問題而已

因爲你是經常的來客

企圖偷竊我的記憶

趁著完全柔軟的一刻

有時候 你坐坐就走

或者我們以沈默聊聊天

但你的眼神總那麽專注我的

等待它光采殞滅嗎?

而且拒絕我預備的飲料

 

我知道我家的

茶 帶點香味的暖

咖啡是燙口的濃鬱

而你屬於冰冷

我昂高的談興讓你沒趣

當你訕訕地要離開

我只好打住話頭 說

:有空再來

               九八年十月十一日

 

 從一匹頭髮想起

 

從一條頭髮的彎度

白成蘆花夾道的鄉路

轉折回到曾經國土

你在彈窪裏吊唁倒影

無以名之的遊魚冒上來

爭噬著

你戰時的少年臉孔

 

從一管頭髮的密度

中空成越洋的隧道

時間 站在彼端

蒙著臉露出凝神的眼睛

看你在浪的白牙出走

鹽漬在銹蝕的身軀

風不停撩撥昔日的黑髮

一片流亡的土地

龜裂著

你中年麻痹的臉孔

 

而後從一匹頭髮想起

那人在井前滌洗的體態

虹和拱橋的線條

在木杓的水聲裏拔起

你後現代的扭曲塑型

               九八年八月十五日

 

 

我的背面是一爿藍

沒有投射的影子

影子 一逕地動亂著

企圖掙脫我腳跟下的疑纏

在天光下自由行走

 

清淺的綠在背後

葉子借著風

把晨間顛覆爲午後

露珠摔下來

雀鳥四散飛起

時間

爲了釋放自己

碎了一地

               九八年六月十八日

 

 一口窗的五種景致

 

一、霧封

 

雲的姊妹們

絕早便湧去窗臺

隔著玻璃喧囂

那些白晰而擠得變形的臉

如著了魔

在一場米高傑克遜的演唱會裏

我把帷幕落下

免得那些尖叫煽情

慫恿我捨身躍下

 

二、雨來

 

序幕是輕雷

隱隱沈沈鼓的定音

惹得蹄聲 馬匹

被風勢所驚而嘶喊

這便是兵法裏的拂曉攻擊麽?

趁夜來思鄉失眠

鐵和血漸次解溫於

誰家越錚

的一曲邊疆晚雨裏

 

 *〈邊疆晚雨〉是越戰時期南越政府禁止公開演唱的歌曲之一,理由是靡靡之音會瓦解將士們的抗戰意志。

 

三、月升

 

似乎

所有的聚光燈都一一熄滅

賽事完了

勝者敗者從熱熾

和灰冷裏整頓賦歸

縱然

The game is good game

徒然拉鋸了好幾個OT

最後還是暮鳥四散

只有旁觀如我者

發覺那黃澄澄的

球 不因寂寞而

     冉

    冉

自升

                        九五年三月廿三日

 

四、晴放

 

陽光

先是一記鈐印

猛地捺在

左上角

的白色建築和棕櫚之間

遠山悠悠從夢裏返回

還略添宿醉的紫淤

俄而 陰陽立判

賓主分明 佈局是

上方留著無極的青空

懸住

  腳下千鈞的房子和樹

這便是你

由時間背後

寄來的明信卡麽?

風暴數天

怪不得色差顯得那般兀突

                        九五年三月廿四日

 

五、日正

 

靜止還原於靜止

喧鬧騷動是沒有倒影的

凝鏡在日正當中

似乎只有

一些蒸發的意象

企圖搖動景致

時間 固體的一條水

滯流於感覺間

我突然想起時下一窩蜂的詩

題旨如落花

墮溷墮茵儘管煞有介事

  不妨從題目略開去吧

       水落在下

  石出在上

  你說

  所謂隱題詩者

  當如是讀

                        九五年三月廿四日

 

 後記:九四年五月底患直腸癌,手術後每月必須住院四至五日作化療。醫生說療程一年。今年三月底照例住進阿罕布拉市的仁愛醫院,算算時間我在這裏已十進十出了。院內清靜,每個病房建築格局和擺設大同小異,但都有一口大窗可供遠眺近觀外邊景致,這組小詩就在不同的病房面對每口不同開向的窗醞釀寫成的。每次入院,我都背了一個背囊而去,那樣子像是去露營,囊裏除了必需品和衣物外,全是書籍、詩集和校選給詩刊的稿件。我住的是單人房,一切活動都不會影響別人,讀書、看電視、聽音樂、寫詩、校稿皆自由自在,唯一的牽系是靜脈血管裏拖著針藥,長長的塑膠軟管盡頭連接兩座藥控器,使我頓覺人的軀體皮囊不過是在死和生之間漂飛的紙鳶,而生和死的那種牽系往往關係薄弱,??須輕輕一斷,豈非更大自在。

                         九五年三月廿八日

 

 番石榴樹次篇

 

偶爾轉側 葉影

便變更剌青的位置

額上 臂上

甚而恣意齧著

弧度袒露的背彎

 

那是一株時常結果的

番石榴樹

澀時淺青 熟時

絳紅帶有澄黃的核籽

 

他唯一癖好

從午後到黃昏

收藏琴聲和

耳語的隱私

然後

拖著露臺的倒影

送你上遠眺的樓頭

我摩托車的後燈

明滅在夜霧

以外 層層橡木林子

 

                        九五年三月十五日

 

 榴 槤

 

迥腸的三公里路上

我和雨競相疾走

 

我想。

在雨裏回來真好

最少你不覺

風塵狠狠橫越

我著意修飾過的臉上

忙不疊印乾發緣的漬水

寬衫晾在

木樓當風的窗檻

 

在雨裏回來真好

我想。

那忙亂是一種沁透的憐惜

你竟然失覺了

挽回來的一匝香息

三公里外的

留連在

爐火的背光面

                                     九五年

 

 之 前

                        ──DT

 

洪水之前想及火

城破之前想及愛

灰燼之前想及手

手是昨夜撤離的夏日

執著一莖自焚的玫瑰

越過季候的邊界

河涸之前想及雪

燈滅之前想及雨

死亡之前想及你

你移動在光影反差裏

掠起遠近記憶的囂塵

透逾宿命的藩籬

 這一切

這一切之前已經許諾

 時間窄門中

我們牽手走過呼和吸的斷層

 

 水 殮

 

我喜歡

癢癢的唼喋

一千萬張

吻別的唇瓣無言

吞吐成漩渦

吸我入你腑髒

 

再世時

我滿意自己是汽泡

仍然所謂

虛無主義

 

我喜歡軟軟的沈陷

一浪浪

搖我入睡

搖搖 搖著說

漾開去發膚肢體

飲酒寫詩的

腦神經

淪爲你的支流

或者主流

 

我滿意

湯漾的分解

貼切生前身世

 

我喜歡這樣

溫溫柔柔的磨蝕

遠行

其實並不離去

九一年八月十七日

 

 螢 火

 

來不及驚叫

刷一聲

天 便黑下來了

 

??爲想及西貢

故鄉

停電的雨夜

 

來不及說Cheer

一口酒便將

月亮

骨嘟灌下肚裏

 

你我

便可以回去

這樣

打著螢光

手電筒

                        九0年七月十一淩晨

 

 第八日

 

 ……上帝歇了他一切創造的工,就安息了。

創世紀第三章第三節

 

翌晨,我著手

展開我的創作

以痛苦爲骨

喜樂爲肉

欲和潔淨

爲生命紋身

並且趕及在子夜來臨前

竣工,

  是爲第八日

                                    一九八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