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恨               ---- 張錯----

 

 

           每次離別

           都是當年慣用方式

           不著言語 

           一泓霧裏上路的眼色追隨

                                                     ──陳本銘〈行香人〉

 

     想不到過了中秋,你就走了,那種恣態,頗似張愛玲,沒有愛戀或怨懟,只有,我想,是對人生一種無奈與漠然。九月廿八日晨你走,我一無所知,當晚深夜乘機赴台。十月回來,檢閱舊報,因副刊曾告知四日會上一篇短文,抽閱之下,赫然發覺我倆同台演出,只是這次你以身殉,以訃聞方式告知世人你已遠遊,並且一去不返。

     方寸大亂之餘,我強行收拾悲痛,並以一貫沈默與冷酷,開車上路。已經過了午後時分,造化弄人,天不讓我們見最後一面,我默然無語,一一處理日來擱置已久的公務。世間諸事本是如此,你在悲苦別人在快樂,但是快樂的別人不但無知於你的悲苦,同時還期待你與他們同樂。相反,有時難得樂在其中,喜上眉梢,卻要講解莎翁四大悲劇,那又是另一種大煞風景心情。暮色深沈,慢慢沈澱著我們交往回憶,雖是短短數年,卻是香醇清冽,頗堪宿醉。

     當然要從《新大陸詩刊》說起,這是一本在美國唯一定期出版詩刊,當初你和陳銘華倆人就是台柱擔綱。我看到不只是詩的愛戀,而是詩的堅持,猶似愛情,相悅愛戀容易,日子堅持便困難得多。在困厄的時代,人文沈淪,功利交煎,許多所謂堅持,更經常流入孤芳自賞危機。然而記得那夜和內子赴約,和你與銘華相會,一夕長談,讓我另眼相看。因爲聽到的不止是海外詩人艱苦歷程,或是越南華文詩歌辛酸成長,而是一段不折不撓學習與追尋。我長年海外飄泊,相交作家數以百計,然而許多時候,往往是你知道他們地方來歷比他們知道你的多。即使來自臺灣本土,那種脫節情況也會令人目不忍睹。中國現代詩發展,自五十年代台灣便是一股主流,雖然一道曾與五四傳統脫節,成爲白色恐怖犧牲品,然而血濃于水,藕斷絲連,曾何幾時又是從無到有,帶動中國抒情一脈傳承。

     驚訝的我,面對著你們倆對臺灣現代詩壇種種往事的熟悉,侃侃而談,遂而思考到另一個更嚴肅課題:詩人語言可以以國籍劃分,但同一語言的創作,國族藩籬便需突破而追求民族溶和。其實海外詩人那分得出那麽多越華、菲華、美華……?如果同屬華語系統,即使文化背景殊異,也無足影響共用有的互補共性。固步自封或自大於自己源流,將更自囿於更大局限。同樣,許多海外華人文學,往往著眼於共相的海外,而不知全世界殊相的,才是力量的凝聚與挑戰。

     寫到這裏,秀陶來電,談及與你種種往事,感觸良深。在洛杉磯,我和秀陶,算得是碩果僅存的臺灣詩人,共同分享臺灣現代詩一段過往,那種感情也算得是相濡以沫了。在美國,無論西岸或東岸的城市,臺灣詩人數位均以基本奇數計算,如果能算以偶數的兩個,便算得是衆多了。但在洛城《新大陸詩刊》凝聚的一批海外詩人,有如百川彙海,亦頗曾熱鬧一時。最能令人緬懷是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中秋,籌辦了一個〈以詩迎月:今夜星光燦爛〉的中秋節現代詩朗誦晚會,遠道來自舊金山的紀弦、康州的鄭愁予、西雅圖的楊牧、聖地牙哥的葉維廉,以及洛城本地的你和銘華,我和秀陶,在長青書局分別上臺朗誦詩作。由於銘華和你的努力及協調,不但把活動辦得出色,更出版特刊,把那夜誦讀詩作及詩人介紹編印成冊,讓在座聽衆能夠以閱讀補朗誦之不足,我曾這樣記述:

 

     其實這次現代詩歌朗誦晚會的詩人組合,已展露繁複文化背景結合的端倪。許多詩人不止具有臺灣詩人身份,同時亦是海外詩人,另外,這次參加演出的洛杉磯本地的新大陸詩社成員三人,除秀陶原有的台灣身份外,其他如陳銘華、陳本銘更帶著越南華裔詩人身份,他們與臺灣及中國大陸的詩歌運動更息息相關,血肉相連。

是的,就是這一夜的中秋,以及它的永恒,帶給我長久不息的震撼顫動。張愛玲逝世於前夕,我經常願意這樣想,如果她知道,並且還存活,一定也願意,以平常百姓心情,做一個普遍在座聽衆,以詩歌來洗滌市居煩俗的心靈。至少,我的朋友胡金銓那晚便赫然在座,全程參與,沒有高談闊論,只有默默聆聽。

     而那本特輯封面,就是由主修美術設計的你來設計。許多人沒有留意或不知道,那晚在長青書局門前迎風飄揚一面簾旗,有如牧童遙指杏花村的酒館,也是你的貢獻。

     你的病情我早有所悉,因此格外留意你處世與詩的呈現,那夜除了本文前引的一首對生命如履薄冰的〈行香人〉外,你還讀了一首短短的〈風想〉,並引用禪宗非幡動,非風動,仁者心動的典故後──

             衣衫獵獵

             摺疊驟起的鐘聲

             早課經文兀自翻騰

            如夜來輾轉一燈

            靜默焚燃肉體

            應無所住的

           

            落在潔亮腦袋

 

            阿彌陀佛

            早年飄灑的

           

            自在無礙

 

我的朋友閻雲醫師在希望城醫院工作,曾告知兩刃之劍的化療效應,我想,就有如夜來輾轉一燈,靜默焚燃肉體吧。其中亦包括脫髮,因而讓詩人想起──花與發,皆是空相,落在潔亮腦袋

    後來發長回來了,儼然沒事人一樣,依然自由飄灑,打球、寫詩,做喜歡做的事,我所知大概如此,極爲有限,飄泊的我,常常覺得莊子的無情,實是至情。這一群海外飄零的人,有國難投,有家難歸,有如魚群涸於陸地,與其相濡以口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因此,我經常保持著一份不得不如此的遙遠,但望能有知音,于相忘中保持一份不敢相忘的信念。然而事與願違,譬如年初開始曾被一連串病魔纏繞,雖是折磨,亦無大凶,然而近乎半年的折騰與困擾,讓我有如隱入山中雲深不知處,而不見諒於他人。到了深秋,在露水濃郁夜晚,常有一種秋恨,那種感覺,就像李商隱的一首〈暮秋獨遊曲江〉:

 

               荷葉生時秋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自在情常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荷葉榮枯,有如生命許多歡聚與離恨,然而春去秋來,江水長流,生命的許多情份,仍然倚賴著一個短暫無常肉身!這真是最大的諷剌與無奈。朋友,這篇〈秋恨〉裏和你說的話,比數年相交所說的話加起來還要多。你是廣東人,我奔喪來遲,就讓我引唱一段白駒榮的〈客途秋恨〉來送你──

     涼風有訊,秋月無邊……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是以孤舟沈寂晚景涼天……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見平橋衰柳鎖寒煙。觸景添情,懊惱懷人,愁對月華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