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牧詩選』

 

 

 

辛牧簡介

  辛牧:臺灣宜蘭人,1943年生,1967年獲《優秀青年詩人獎》,1971年與蕭蕭/施善繼/陳芳明籌組《龍族詩社》並發行『龍族詩刊』

  1971年出版第一本詩集『散落的樹羽』,現任『創世紀詩雜誌社季刊』主編。

 

    收到辛牧先生的詩集快兩年了,那一年收到的臺灣及大陸詩人的詩集很多,並沒有一一寫評,心存慚愧。回想起來,當初曾寫過一些小評,卻不知鎖放在哪裡抽屜?如今,只能將片言隻語連接起來,作為感恩。

  辛牧作為臺灣現代詩人,對作品要求非常認真。作為《創世紀》主編,辛牧接觸了太多的作品,忙於不倦,本著對詩歌的熱愛,卻又精挑細選。這裡的精挑細選包涵對詩歌的認真,因此,詩人對自己的作品也一律從嚴了。

  對於有講究的詩人來說,追求高品位和有價值的創作是高水準詩人的想法之一。辛牧堅定地走著這條路線,因此,非良品不展出。

  《辛牧詩選》是辛牧苦心經營的結果,裡面溶入了詩人對生命、對生活的強烈感受,體貼入微,表達生動,而且短小精湛。

  舉一些例子:

《旋轉木馬》

 

木馬輕快地旋轉著

 

怎麼才盹了一下

彷彿已是幾生幾世了

 

木馬緩緩地旋轉著

 

  簡讀:這首詩通過對往昔,借木馬,體會到時光的流轉,木馬是童年,轉眼已經是老年,人的一生是暫態的,來不及回味。

 

《五月雪》

 

莫非欲與三山爭風

在此初雪乍暖之際

鋪排一場

尤勝於雪之白

於青山綠水

 

五月雪花早已飄盡

何以入冬之後二度花白

莫非時序錯亂

詭異

 

如一場難以交集的辯論

 

  淺讀:不善長弘勢描寫的辛牧,在這裡卻有異動。風雪在五月的交際,收尾於辯論。二度花白,時序錯亂,在這裡的引用我們可以體會詩人不僅僅是指現場的變化,而是借境抒懷,暗示當時的混亂之勢。詩表達自然,有勢有勁,而深斂內理卻又情趣融然。

  臺灣的現代詩有些非常精煉,容不得多一個字,惜墨如金。亦如非馬詩人一樣,字面普通而內意深遠。詩歌看似平易,樸素無華,其實精明力道,但決不是口語詩,而是集大成內家功力的高深技巧。

        這在辛牧詩人作品中表現強烈。

  下麵攻讀詩人的另一首詩。這首《飛》曾入選臺灣《八十年代詩選》、《新詩三百首》集子裡,表現相當優秀。試著閱讀:

《飛》

 

我們還要

棲息,偶而

嬉耍,偶而

做一些應該做的

 

成雙也不一定快樂

不成雙也不一定快樂

 

我們還要

飛,不一定成雙

休息

不一定掉光羽毛

 

  這首詩耐人尋味,字數不多,卻引用了大量的重複語句,而且強調“飛”的時候通常只用了一個字。給人的感覺很輕,卻很沉。這首詩不溫不火,附合辛牧一慣的風格,用樸素,樸實來表現真實。應該說“飛”給人的聯繫是天空,是無盡的宇宙。而這裡暗示在地面,而且只有兩個人,在年青的辛牧,對生活的熱愛也充滿了冷靜和活力。“成雙”我們可以看成是一個家庭,一對戀人,這樣便容易理解。從第一段到最後,“不一定”出現了四次。給人有嘮叨和語重深長的感覺。成雙可以理解在一起,不成雙可以示為孤獨。從辨證的方式表現出詩人沉著風格,飛在這裡可以理解為生活或者工作,為了理想,為了生存。無論怎樣,也要飛,不能停。如若這樣,便符合了詩人的收尾,當我們老了,我們還要飛,老指掉了羽毛,或者說受了傷害,我們仍然還向前——飛。

  我們從這首詩中讀到了詩人堅定,飛不是大起大落,飛不是好高婺遠,飛是一種平凡的生活,飛無論在哪裡,飛無論成雙成對,飛無論有羽毛還是沒有。

    大凡精煉的細作更象一幅畫,象齊白石大師畫蝦一樣,精臻到位。下面這一首足可以反映出畫家的風格。

 

《婦人》

 

除了一張臉

她的青春

歲月在煙捲中呼吸

 

除了一雙翹得半天高的大腳板

再沒有比那氣味

更能把整廂旅客擺弄得如此昏沉

 

  這首把現實諷刺與局部描摹成為辛牧對生活的細微觀察。詩的排列錯落有致,當我們創作時有時追求這種效果,使讀者看到變化,但創作也有時會產生同字數的句子,刪除不好,這在向明的詩中常常可以看到。因此與古體詩的整言整句的排列有著豐富的表達效果,更有詩人採取更豐富的變化形式,出新巧而內涵不失。

  辛牧已經站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來體驗生活,已經棄丟了小我的世界觀,仿佛帶著佛性,這種境界慣穿著詩人的思想,從這首2002年創作的《黑心症》中可以看出,該詩因為臺北某山區柳杉患黑心症所聯想展開,請看:

 

《黑心症》

 

從使海拔一千公尺以上

盡看雲來霧去

仍難逃

黑心劫數

 

學者雲

黑心乃空氣氧化使然

 

我仍驚然

柳杉如此 況

終日竟逐

於塵土油煙之人乎

 

  在這首詩中,作者仍然以平凡的態度看淡,以黑心柳為載體,通常黑心的東西都帶邪惡,如大陸的墨心棉,被不法分子利用,指邪惡之小人,而在詩中,作者面對的是雲來霧去的高人,他們處在深山之中,不問世事,也難逃黑心之命,詩人借物喻境,高手也有病痛之苦,更何況“於塵土之油煙”平凡之人。

  臺灣詩人通常以平凡,平常事態之中發現,這也難怪,曾有裡克爾大師在致青年人的一封信中說道:去寫身邊發生的平凡事,這樣更有感受。臺灣詩家多注重感受,非馬、林煥之、向明等許多詩家均能從細微入手,以小博大,從日常生活中發現。洛夫卻更注重意境創作,手法怪異,而這些詩人卻注重現實,生命,用直接的表現,反映出深刻的內涵,這種道理看似比較枯燥,單一,他們的邏輯思維比較抽象,甚至拒絕抒情,這與餘光中大不相同。但是,這種手段絕不同那種刻意追求的某種高深,而是一種發現,能觸及心靈的感悟的發現。而刻意地玩弄與幫作高深根本不能相比,就象有深刻的語言與白話,淡而無味一樣,內斂而高深莫測。故高手之作,普通人難領會,因此,可能不受歡迎。

下麵這首點互而犀利

 

《蚊子》

 

它們是最鬼

最討厭的一群

為了捕殺它們

我只好忍著

任它們吸飽了血

 

在獵殺之後

一種莫名的快感

伴隨它們烙在

我身上的印記

騷癢起來

 

  這首看似平常的詩,作者反其道而敘之,捕殺是為了讓它們吸血這在常人看來不可思議,而辛牧卻大膽反思,何常不是這樣,我們為了得到而犧牲,常是一種滿足,爾後卻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可能接觸了太多的理性抽象作品,在臺灣現代派作品中,有許多晦澀,難懂的地方,這一首《梯子》使讀者捉摸不透。如果說臺灣現代詩把知性和感性按比例劃分的話,這首詩可以說知性占多數,而感性的東西只有主題了——《梯子》。而“梯子”所賦予的聯想太多。有人說“學習是人類的階梯”,也有人說“師者為梯”,使學者上。步梯之艱難可想,在這首詩裡,幾乎看不到梯子的影子,交給讀者分析吧。

 

《梯子》

 

我以為我已經進入

並且分享你底

喜怒哀樂 但是

我忽略你隱藏的

病毒程式

 

每當我沉溺於自讀的竊喜 以為

我已窺到你層層包裹的奧秘但

不多久便有一隻

挫折的病毒

把我辛勤建立的檔案吃掉了

 

我們難稱莫逆秘友

你精心營造的防火牆

我還是缺少一支銷匙

雖然我願意像一隻雄螳螂

在事被你吃掉

 

你一點也不妥協

你仍堅持你是唯一

晦澀曖昧乃是你一貫的策略

排斥消滅乃是你最終的目的

我始終只是個過客而不是歸人

 

  看了這首詩的最後一句有些失落感。

  我們試著分析,最後定奪還是靠辛牧自己,詩中出現了“你,我”,如果這樣認為,可識為最親近的朋友,或者師生關係,問題是師生還會施毒?個人認為,如果把對不看成一個人,而階梯可喻為文稿格子,我們一點一點地創作,便是爬格子,這樣想起來便容易多了,因為喜怒哀樂可以分享,而實際遇到的病毒正是挫折,“把我辛勤建立的檔案吃掉了”。詩人無論怎樣也要堅定地創作,“莫逆秘友”,還是遇到困難“防火牆”,哪怕被你吃掉,我也願意。這首詩最大的晦澀之處是把階梯形象地看成是創作的畫面,而通過心底的對白,這種對白是作者對自己內心的思考,把創作的苦楚側面地講敘出來。

  “我始終只是個過客,不是歸人”意喻為在創作上的深入與自嘲。可能這樣理解更接近作者本意。

 

《候鳥》

 

除了

還是

肚子還沒填飽

氣候又變了

 

  這首只有十七字的詩,把天空的輕盈轉為地面的沉重,飛的概念化為勞累,季節的變化讓候鳥苦不堪言,鳥雖如此,何況人呢?

《問秋》這首也似乎符合辛牧冷靜而沉著的風格,也是以物喻情。其實天地之大,人與萬物本為一體,受空氣及外界之影響,遇寒則冷,遭愁愈瑟。

 

《問秋》

 

我獨行在

醫院的人行道上

一隻蟋蟀於草叢中

吱吱哀鳴

是某一往生者的今生嗎?(往生又稱輪回)

 

在霜的月色中

我的身影

蕭瑟路樹

或許明月

吱吱的蟲鳴將是我的來生吧

 

  在超短的微型詩中,辛牧的境界也有造旨之處。如這首

《落》

 

不要怪地心吸引力

其實你也可以

 

  這首詩看似平常,我們想詩中從物界向思想領域的昇華。落,在自然現象非常平常,向下受引力,而飛,則是脫離引力。如火箭向天,其實人的思想已實現突破地球引力。如果說在地面的行為是普通凡人,那在宇宙則是神仙。詩人從平靜的字眼,提升了這種境界的昇華。

這組“落井下石”其實每首都具單獨的思想,而組合便是主題了。

  在詩集後面,我們看到詩仿佛越來越短,而詩人的語言與神志越來越集中,仿佛脫離了以往的傳統,並且引深的境界溶入了佛陀的智慧。這在2006年後期的作品中,都有其理。

  如《籠子》這首

有人養寵物

在籠子裡

 

在籠子裡

一群驚慌振翅

一群人倉促奔走。

  這首簡潔而明瞭的強烈對照,反映出人物的同化,人其實也是受到某種牽制,根本無法逃脫病老之死,受許多規則所困。而上帝便是主人,人反而成為寵物。讓我們在簡潔中結束這次對話。

《聽蟬》

 

一聲

二聲

三 四聲

知了

  這首詩,你聽懂了嗎?世界之大,廣曠之遠,無盡之中吧。

  本來已經寫完,卻不經意信手重翻,又發現一大章,在詩集29頁之處,有《昔日》一詩,在這裡看到辛牧的抒情,連接後面的一首《蛹》這兩首竟有如此感慨之心,而且一改已往的內斂,表現出氣勢不凡。

  先看         《昔日》

 

像是一個被遺漏的帳目

一個隔夜的故事

像是一支被生疏的曲子

在午夜汐落後

又悠揚悠揚地

揚起

 

冬晚,鋅鍍的月光輕輕下落

下落一定冷冽的倦意

一定烏鴉色的

昔日,以一種色彩斑剝的顏面

白瓷瓶,無涯的落寞中

浮出

 

且在鏡面的雪厚上映照著

昨日的刀鞋畫過的殘痕

一個細瘦蒼老的

影子

  解:在這首詩中,仿佛看到了餘光中的影子,濃情萬種。昔日,是帳目,這在我們對時光的認識有了不同的感受。帳目,是精打細算,其實再精細也只是一種隔夜的故事,一支生疏的曲子。這在辛牧先生平常不善用喻,擬象的情景描繪中,有了另一種美感,傳統的表達意象也躍入紙面。在首段便突顯這種抒情。爾後一系列的喻象與意境的穿插,收尾也顯洛夫蒼勁的一筆。

《蛹》

 

驀然轉身

世界即蛻化成另一種樣子

一襲晨衫的你肩際滑落

猶之,鳥之換羽

 

投出去,迎向虛寂中的虛寂

孤寞中的孤寞

當拔開蟬翼之後,試目

蒼山千翠突然洶湧而至

花溢香,鳥歌唱,風走過

 

極目是千綠萬無邊際的綠

你立其間,錦在你掌中

 

看千浪翻動

托出太陽

猶之你,你一伸一握間

拋出一個全然的世界

 

  早期的辛牧心底蘊藏著豐富的激情,在這首詩中,我們不能不被某種脫變打動,從第一句到收尾,這一套組合拳打得歡快,氣勢之高,站位之高,目光之傲,這在後期辛牧的詩中有明顯的變化,後期的詩更注重內斂,簡潔。

  縱觀全集,驀然不能一一道別,詩中更有天地寬。入深則首首精良,不能一一解讀,且詩全然更深層理。辛牧先生的這本集子收錄了詩人幾十年來的心血,每首都有見證,從集子可以閱覽詩人的足跡,集子中反映出不同風格,不同時期的作品,理解有限,越來越看到詩集中的好詩不少。詩的精選與入味卻甚火候,我們看到詩人從60年代到二十世紀的變化。而理卻沒變,個性沒變,冷峻而深刻的面容不變,內斂而果斷的風格不變。詩歌沒有誇大其詞,沒有刻意顯露,卻是現實與生活的寫照與追求。

點滴生活,濃情人生。在默默中,在追求中。。。。。。。

 

 長篙 寫於2010420日——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