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雷氏金香把斟得滿滿的一杯拿破崙遞到黎文山面前,然後把那剩下來的半瓶

酒放在小几上。

黎文山把雷氏金香給他的酒拿在手裡端詳了好一會,接著又抬頭望了候景用

一下。

「文山!用吧!我今天有點咳嗽,不能陪你喝,你請自便好了。」候景用說

時,咳了好幾聲,咳得滿臉通紅,額頭青筋盡現。

「景用!你怎麼了?」雷氏金香見候景用忽然咳嗽得這麼利害,於是一手不斷往候景用的胸懷揉搓著,另一手則盈拳,在他的背上輕輕搥打,同時關心起來問。

「大校!你沒事吧?」黎文山也在跟進。

「沒事。我沒事!你們不用為我擔憂。」候景用向雷氏金香和黎文山連連搖手。繼之,又對黎文山說:「不要光拿著杯酒老在發愣。喝呀!」

黎文山點點頭說:「恭敬不如從命,大校!金香姊!那我就老實不客氣了。」

「文山!你的毛病又來了,誰叫你跟我們客氣。」雷氏金香望著黎文山一笑。

笑時的她,臉頰上現出兩個令人著迷的梨窩。

黎文山見到雷氏金香這一甜蜜的笑靨,竟然會幻想著一種糊裡糊塗的獨自陶

醉。於是,他舉起杯酒一飲而盡。

「好!夠豪情。來!文山!好事成雙,再來一杯。」候景用拍手讚許說。接著,又教雷氏金香再為黎文山斟上了第二杯。

黎文山又把第二杯給喝了。當他喝過了第三杯之後,他望了候景用和雷氏金香說:「大校!金香姊!光是我一個人在喝,真太不成樣子了。大校你說是喉嚨感染,咳嗽不舒服,在情理上還說得過去。可是金香姊沒有呀,她照理也應該要陪我喝,這樣才對。」

候景用聽見黎文山如此一說,覺得他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於是他就對雷氏金香說:「香!文山既然這麼說,那妳就勉為其難,代我陪他喝一兩杯,讓他高興高興好了。」

既然得到候景用的允准,於是雷氏金香也為自己斟了一小杯拿破崙,和黎文山對酌起來。

這時的黎文山已經喝下了七、八杯,一張臉有點紅紅的,他以為自己快要醉了。於是就向候景用說:「大校!我想,我還是要告辭了。雖然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可是到底那個家才是我真正的家呀!」

候景用只是望著黎文山和雷氏金香,時而在搖頭,時而又點頭微笑不已。

黎文山腳步有點輕浮,身子搖搖晃晃的。當他才一站起來,馬上就又跌坐回梳發上。他心裡感到有點奇怪,咦!平常喝那麼多都沒有事,可今天這個酒怎麼會這樣利害,才喝那麼幾杯就受不了。而且,更奇怪的是,心頭像有千千萬萬隻螞蟻在爬行,渾身發熱,奇癢難當。

「文山!你醉了!不如就在這裡休息一會才走。我看你十成是因為早上還沒有吃過東西,空著肚子喝酒,不醉才怪。」雷氏金香說。

惟女人家一向的酒量都不是那麼好,所以這時候的雷氏金香的情況,較之於黎文山,其實也好不了多少。只見她找來一張紙巾,一邊不住拭抹著自己的脖子,一邊說:「哦!景用!這個酒真的想不到這麼濃烈,才只喝它一兩杯,整個人好像馬上就要發燒起來。」

這時,倒靠在梳發閉著雙目像是養神的候景用,聽得雷氏金香如此一說,即時張開雙目,分別望了黎文山和雷氏金香一眼,然後才點頭說:「怎樣?我看你們兩人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吧。」

雷氏金香不明所以,首先問道:「用!我不明白你所說些甚麼。」

「別忙!馬上妳就會明白的了。」候景用對雷氏金香故作神秘一笑。跟著,又轉過頭來,一臉詭譎地面對著黎文山問:「文山!你現在有些甚麼感覺?是否有所需要了?」

黎文山先是打了一個,然後用一雙醉眼斜睨著候景用,頗感奇怪地問:

「大校!你……你認為我有所需要。我……我需要些甚麼?」

「你們稍等一下。」候景用說完,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便飛快返回臥房。

雷氏金香和黎文山相互對望了一眼,他們猜不透候景用,究竟葫蘆裡在賣甚

麼藥。

不一會,只見候景用已換上了一襲出門的衣服,又回到客廳來。他對雷氏金

香和黎文山兩人正眼也不望一下,一言不發直走到大門前,把門閂上。再加上一

把鎖。

候景用的這種怪異動作,令到雷氏金香和黎文山猶如墮入五里霧中。

這時的黎文山才留意到候景用的雙手已戴上了手套,他忽然間感到有點不妙。

「用!你……你為甚麼把門鎖起來?」雷氏金香面色驟變問。

「香!妳剛才不是說過,文山是因為還沒有吃過早餐,空著肚子喝酒才會醉嗎?所以現在我就想請他吃一頓豐富,而又畢生難忘的早餐。」

「大校!就算你要請我吃早餐,也不用把門鎖起來呀!請你開開門,早餐我不吃了,謝謝你的好意,我要回去了。」黎文山雖然受到酒精和藥物的控制,但是還有三分醒,他慢慢的站起來說。

候景用一聲冷笑,慢步走到黎文山面前,一把又張他推跌回梳發坐下。並且迅即拔出揣在懷裡的手槍,一下就抵住黎文山的額頭說:「走得這麼急幹甚麼,好歹也要把我送給你的早餐吃完再走也不遲。老朋友一場,你不吃,就是不賞我的臉。」

雷氏金香見到候景用抵在黎文山額頭上的槍,驟然面色大變問:「用!你……你這是在幹甚麼?」

「哼!幹甚麼!快點把妳的早餐拿出來請他享用吧。」候景用望著黎氏金香冷冷的說。

「甚……甚麼早餐,我……我那裡有……有甚麼早餐。」雷氏金香不解候景用話中含意,一時慌了,說話聲音有點震顫。

面對眼前如此光景,就是更愚蠢的人也曉得將會有不幸的事情發生,更何況是聰明透頂的雷氏金香。於是,她在說話時,也迅速站起來退到電話機旁,想撥個電話。孰知,電話線早就給割斷了。

「還想打電話!」候景用飛步逼近雷氏金香,一把楸著她的秀髮,強行把她拉回梳發處命令她坐下,然後又說:「這是妳咎由自取,今天沒有誰救得了妳。」

「救命哪!」雷氏金香歇斯底里大叫。

這時的黎文山被嚇得雙腿一軟,連爬帶行的喊著救命,欲要奪門而出,無奈他忘記大門已經被鎖得牢牢的。

「閉上你的鳥嘴,還不給我回來,你再嚷,看我不把你給斃了。」候景用咆哮著走到黎文山的後面,一個手槍柄就往他的後腦砸下去。

最後,在槍枝的威逼下,黎文山只好噤聲,乖乖的聽命回到梳發坐下。

「把這個賤人的衣服脫掉。」候景用用槍指著黎文山命令著。

「幹……幹甚麼?」黎文山一時驚慌得不知所措問。

「快點!請你吃早餐呀!」候景用說。

「你……你這變態的瘸……」雷氏金香言猶未了,只聽得的一聲,結實的捱了候景用一記耳光。

「妳這賤人,小心妳的狗命。」候景用最氣人家叫他瘸子,於是出言警告雷氏金香。

原來這個陷阱是候景用一早就精心策劃好。較早前,他已然在那瓶拿破崙裡做了手腳,黎文山和雷氏金香因一時不察而中了計。

「大校!饒了我吧。我…………」黎文山聲淚俱下在央求著。

「我……我甚麼?你們乖乖的聽我的話,我就會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後果自負,怪不了我。」候景用語氣說得很冰冷。

到了這個時候,黎文山雖然因受到酒精和藥物的影響控制,已漸漸開始失去了理智,不能再抑制自我。唯是,他的頭腦仍然有少許清醒。他知道自己是在做著些甚麼,同時他也感覺到自己此刻有種很需要的感覺。他也相信候景用對他所作出的許諾,為了求得個自保,他只好聽從候景用的話,他真的上前強行要脫掉雷氏金香的衣服。

「文山!不要相信他的話,他不會放過我們的。」雷氏金香兩手無力的捉著黎文山的手,極力掙扎反抗。然後,又用一種哀求的目光望向候景用喊道:「用!到底我們夫妻一場,你……你怎麼可以叫……叫外人這樣子來對待你的妻子。你……你這變態的巴竇。」

「嘻嘻!到底是誰變態,妳自己心裡清楚得很。妳這麼快就忘掉去年聖誕節那個早上,你們共同享用過的早餐了嗎?而我現在亦只不過是想在這個傳統除夕佳節,製造一個良辰美景撮合機會,讓你們回味一下這頓早餐的滋味。」候景用很正經的說。

「噢!文山!不……不要相信他。」雷氏金香在哭喊哀求著。她雖然極力抗拒,惟無奈敵不過黎文山的蠻力。最後,還是要屈服在已經失去理智的黎文山的暴力下,一任他盡情盡興為所欲為。

雷氏金香既羞澀,又痛苦的在輾轉,在呻吟。

候景用在冷眼旁觀著,這一對赤裸裸男女所做著的人類最原始的獸性運動。

終於,黎文山在雷氏金香身上所做的動作,由激烈而漸趨於緩慢,再由緩慢而至完全靜止下來,只見他氣喘如牛的伏在雷氏金香身上。

就在這個時候,黎文山突然感到背脊先是一麻,繼之劇痛難當,而這一麻一痛倒使他完全清醒了過來。

黎文山的一聲,連忙離開了雷氏金香的身體。他回過頭來一看,驚見候景用正手拿著一把尖銳的水果刀,刀身上沾染著的鮮血,正從刀尖慢慢一滴一滴的流淌到地上。

候景用站在那裡正獰笑著,欣賞他的痛楚。

「你……你要殺我!」黎文山把手往背脊後一彎,意欲觸摸自己受創的傷口。

說時遲,那時快。候景用早已飛步走到他的面前,一條方巾往他的鼻子一捂,黎文山登時昏睡過去。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黎文山從劇痛中悠悠甦醒過來。他想喊叫救命,無奈任他如何竭盡所能,卻是發不出一點聲音,而且嘴裡的陣痛使他感到非常難受。

這時的他才發覺到原來自己的舌頭,在他昏睡時已經給人家割掉,鮮血正不斷從他的嘴裡泊泊湧出來。這時的他也恢復了記憶,完全記起了在他昏睡之前所發生的事。他環目四顧,屋內好像空蕩蕩靜悄悄,候景用此時已經不知去向。

黎文山強忍著背脊和嘴巴兩道創傷的疼痛,顫抖抖的站起來。他再望向廚房入門處,見到一絲不掛的雷氏金香側著臉,喉嚨已經被割斷,正一個字靜靜的躺在那裡。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時撿起自己的長褲穿上,連衫也顧不得著回,便連跌帶爬的走到大門,可幸這時的大門沒有鎖上。出到門口以後的黎文山,剛巧見到一輛人力三輪車,於是他向三輪車招手連連。

三輪車伕見到滿身鮮血的黎文山,即時將他送到范玉石醫院來請求緊急救治。

 

@                     @                    @

劉文興公安長讀完黎文山所寫的案發經過情形後,便把它轉傳給兩位少校陪審看,最後再遞交與候景用過目。

候景用接過詳細看完後,把簿子合上,又將它交還與劉文興公安長,然後微微笑說:「秀才出身果然是不同凡響。不單止能寫得一篇好論文、好詩章,想不到還編造得出如此一篇精彩絕倫,既動人又好聽的悲慘故事。

由於接受聆訊的黎文山不能言語,因而必須要通過紙筆墨來答辯的原故,所以特別要多花費一些周章與時間,去作一番更深入的瞭解調查。

這宗兇殺案件並非普通一般的兇殺案,它是關乎到胡志明市公安總署長夫人的聲譽,而整個案情審訊又是那麼艱辛與複雜。

審訊已經直落進入了第三日,地點仍然定在黎文山的病房內。

經過了連日一番疲勞轟炸式的審問,根據各項的證據資料顯示,在在都反應出不利於黎文山。

自始至終,黎文山感到萬分不服氣的是,候景用對他再三指控,一再認定他在去年一九七九年的聖誕節,已經引誘和姦污了雷氏金香。就這點,他要求候景用對他提出一個有力的証明來。

「說得好。文山!你要我提出證據嗎?」候景用先是拍手掌稱許一番,然後從自己的公事袋裡,取出了一卷錄像帶來,同時還親自放進了錄像機。再扭開電視機說:「請劉公安長和兩位少校陪審看看,我這卷得來不易的憑證。」

候景用話音剛落,電視螢光幕上,便開始播出了一雙男女歡娛苟合情節,句句浪聲淫語傳入在場眾人的耳朵裡,聽得人人都在直搖頭,眉心深鎖。

這卷帶,片長大約二十分鐘。螢幕上這一男一女兩位主角,正是黎文山和剛剛身故的雷氏金香。

黎文山怔怔的面對著電視畫面,呆望著螢幕裡的自己和雷氏金香所展露出來不文醜態,頓時間的他感覺到顏面蕩然無存。恨不得此刻地下有個洞,讓他鑽進去。

這一卷帶的播放,大大的影響了主審官們對黎文山的本來人格看法。尤其是他在簿子裡所交代的案情,陳述證供的可靠性有所懷疑而致全部推翻。

「哼!簡直就是一派胡言。黎主任!枉你一介秀才,還有你的人格。剛才這卷片像,你們亦都已看得清楚,片像上面還有自動現出了事情發生的日期與時間,絕對不是偽造。事到如今,你還有甚麼話好解釋?」劉文興公安長搖頭歎息說。

黎文山面如死灰,把頭垂得很低。

可巧這時,病房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候景用立時吩咐書記走去開門。只見兩名下士公安抬著一個被封條封著的密碼保險夾萬站在門口。

劉文興公安長和兩名公安少校陪審感到有點意外,且也不解。於是三人就一齊把目光投向候景用,望求能夠得到一個解答。

這時的黎文山也見到了。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他家裡的保險夾萬。而這保險夾萬,從來都是只有他一個人開啟,收藏得極之隱秘,不想現在竟被抬到此間來。使得原來臉如死灰的他,臉色更見得蒼白,斗大粒的冷汗不住從他的額頭、臉頰、和脖子直冒出來。

「兩位!請把它抬進來吧。」候景用向門外兩名公安吩咐說。

兩名公安下士依照吩咐,把保險夾萬抬進了病房,斜放在入門口處右側的一張小几上。

「主審團!你們大家不要奇怪,這個保險夾萬,是我為了要對黎主任作更多罪惡搜證,而命令他們兩位帶來,讓大家一同對它作個探索和研究。」候景用望著劉文興公安長和兩名公安少校陪審稍作解釋後,又說:「據我所知,這個保險夾萬裡面的乾坤,只有黎主任一人知道。你若問他,他必定不會告訴你,所以現在,在各位面前,就麻煩兩位公安下士費神試為我們把它開啟一下,看看裡面是儲藏了些甚麼寶貝東西。」

兩名公安下士,原來他們都有一手專門開鎖的技能。當他們聽完候景用的吩咐後,即時動手執著鎖頭,很熟練的東擰擰、西扭扭,左旋右轉幾下。不消片刻,只聽得的一聲,鎖頭被打開了。

「好了!辛苦了!你們先出去休息一下,有需要時,我再叫你們進來。」候景用對兩名公安下士說。

「遵命!總署長!」兩名公安下士齊聲答應後,向候景用和劉公安長等人敬了個禮,便迅速退出了病房。

待至兩名公安下士離開病房,把房門關上之後,候景用才拿出三對手套,分別遞給劉文興公安長和兩名公安少校陪審,叫他們把它戴上。然後,對劉文興公安長說:「劉主審!還是你親自把那個保險夾萬打開,好讓大家開開眼界,看看我們的黎主任,他收藏在裡面的,究竟是些甚麼東西。」

劉文興公安長這時也感到莫大好奇,在眾目睽睽下,上前把保險夾萬打開了。

候景用和兩名公安少校陪審一同望向夾萬,見到裡面藏有不少綑好一綑綑的金葉,一本名冊賬目,惟令眾人不解的是,裡面竟然還藏有一雙僧鞋。

劉文興公安長把這些東西,一一拿了出來展示給眾人看。至於金葉,則要花一番功夫去點數,每二十金葉就是一綑。試統計,足足有五百六十餘両之多。

名冊賬目,則原來是黎文山的黑市工人證買賣交易記錄。賬目上面都很清楚的記載有日期的收受情況,每張工人證售價為一両金至二両金不等,定價視對方的經濟情況而定。

那時候,一般中、下層環境的人家,為了避免被視作無業居民而被地方政權,強迫登記下鄉勞動和到經濟區去落戶,而這張工人證當時就成了每個人的護身符。所以人人都緊綁著肚子省吃儉用,留下錢來抓關係,向那些國營工廠、組合、合作社買來一張工人證,毋求得到一個有名無實的工人身份證明,好使方便自己有足夠走動空間,去做些其他買賣來增加收入,彌補生活所需不足。

正所謂:離亂時勢出貪污。於是,使得地位低微有如黎文山區區一個工廠主任,都可以隨意滿足個人予取予求,以至中飽私囊,肚滿腸肥。

這是當時社會的一種時髦,一種流行性的通病。

且說劉文興公安長對保險夾萬作最後的檢查時,取出了那雙僧鞋。對它不斷反覆端詳了許久,惟都參悟不透它有何特殊奧妙之處,兩名公安少校陪審也都在面面相覷。他們都感到有點莫名其妙,這雙和尚鞋究竟有甚麼價值,而令到黎文山他要這麼謹慎收藏。

主審團三位官員都一齊用一種詢問的目光望向床上的黎文山。

黎文山用不住在發抖的手很緊張的連連指著那雙鞋子,然後又向候景用指指。

「可憐的黎秀才,你到底想說些甚麼?」劉文興公安長不住在搖頭問。

黎文山對劉公安長做了一個要用手寫的動作。

劉公安長拿了紙和筆遞給黎文山。黎文山馬上就寫著:這雙鞋子不是我的

「你說這雙鞋子不是你的,那麼它是屬於誰人所有?」劉文興公安長問。

黎文山咿咿呀呀的用手指向候景用。

「你說是總署長所有的?」劉文興公安長說時先望了候景用一眼,然後又把目光轉移望回黎文山。

黎文山猛然連連點頭。

「劉公安長!讓我來跟你說吧。這雙鞋子原是化道院的主持釋覺明大師所穿著。因為聽說他的鞋子藏有一份反動武裝力量頭頭的名單,所以去年當我攻佔化道院,勦平了他們那股力量時,從他的腳上脫除下來。我不曉得他用甚麼方法把它弄到手,同時有甚麼意圖和目的。」候景用說。

「總署長!這麼重要的一雙鞋子不見了,難道你一點都不注意到?」劉文興公安長用一種懷疑的眼光望著候景用。

「當然是有。我已經暗中調查好久,可是一點下落都沒有,想不到今天竟然會出現在黎主任的保險夾萬裡。」候景用說到這裡,好像有些明白又說:「除非黎主任跟這雙鞋子也有點淵源關聯。」

「唔!我想有這個可能,要不然,他就不會那麼緊張,可惜………。」劉

文興公安長想了一想說。

「劉公安長!可惜甚麼?」候景用問。

「少了一名證人。」劉文興公安長答。

「證人?」候景用在沉思著。

「對!就是證人。」劉文興公安長說。

「總署長!主審!以我們之見,我想,我們還是先求證一下這雙鞋子,究竟是否真的有那份反動分子名單再說。」兩名公安少校陪審終於提出了他們的看法。

「好!兩位同志說得對,劉主審!請馬上就動手。」候景用點頭同意。

劉文興公安長取來一把鋒利無比的小刀,先取過一隻鞋子,從鞋頭一直剖開到鞋的底層察看,結果卻是無所發現。於是感到有點氣餒,便望向候景用說:「總署長!甚麼都沒有。」

「不要灰心,還有一隻鞋子還沒有開刀,說不定乾坤就在裡面。」候景用在對劉文興公安長作出一番安慰。

「總署長!要是又沒有呢?」劉文興公安長沒有信心。

「那就要聽天由命了。」候景用歎了口氣。

劉文興公安長只好依照候景用吩咐,又拿起了小刀對另一隻鞋子開刀了。他很細心的一邊剖割一邊留意察看。鞋面還是毫無奇特之處,若有的話,則問題必定是出在鞋底的了。劉文興公安長於是又再一刀一刀的,把鞋底和鞋面小心翼翼地分開。果然今回沒有令眾人失望,他發覺鞋底是被挖掏了一層空心,裡面藏有一小塊布片。

劉文興公安長將它抽了出來,試把它打開一看,只見布片上面密密麻麻寫了

許多反共復國軍成員頭頭的名字。他立時精神一振,興奮得大聲喊叫說:「總

署長!我想應該是這張名單的了。你看!」

「果然踏破鐵鞋無覓處,今回得來全不費功夫。是它了!」候景用從劉文興公安長手中迅速接過布片,很留心的讀了上面的名字一會。又說:「原來我們的黎主任是這個反共組織的成員之一,還擔當嘉定省長兼西貢首都特區司令這麼一個重任。釋覺明大師雄才大略,是偽第三軍區佛教武裝力量統領;至於阿貴和阿孟,想不到他們兩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難怪那天在機場,我差一點就喪命在阿孟的槍下,真是菩薩保佑。可惜他們兩人已經死了,線索亦已中斷,根本無從稽查。現在唯一尚存的蜘絲馬跡,只有剩下黎主任一人,若要水落石出,則非得從黎主任身上下手不可。」

「我的老天!現在已經滿身傷痕纍纍的他,還可以經得起受刑聆訊嗎?」劉文興公安長和兩名公安少校陪審心裡不禁在發問。

黎文山聽見了候景用的一番說話,咿咿呀呀拼命的搖著頭。

候景用留意到劉文興公安長主審團三人的表情,已經猜到他們心裡在想些甚麼。於是他就似乎在有意無意中,借著與黎文山說話的機會,讓劉文興公安長等人知道說:「文山!雖然你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而我們又是共產黨,但是你要知道,共產黨雖然講的是手段,但也有講人道的。所以基於人道,我會讓你先把傷勢療治好,然後再作另一宗案犯審訊。」

劉文興公安長等人聞言,一齊同聲稱許候景用說:「總署長英明。」

「好了!今天審訊就到此為止。楊書記!妳可以先行回去,我們還有點事情要留下來商討。」候景用對楊書記說。

「是的。總署長!」楊書記說完,收拾整理好文件便要離去。

「楊書記!請稍等。」當楊書記快要走到房門的時候,候景用又把她喊了回來。同時還拿了二十両金葉給她說:「有功就有祿,這是妳應得的酬勞。」

「甚麼?我……我的酬勞。」楊書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的呆望著那些金葉,遲疑不敢接受。

「不用怕!只管拿去吧,是妳所應得的。」候景用望著楊書記笑笑說。

楊書記誠惶誠恐接受,小心收藏好,向候景用說了聲便匆匆走了。

待至書記離開後,候景用才對劉文興公安長和兩名公安少校說:「為了我太太這宗命案,這幾天來,大家都辛苦了。這保險夾萬內的金子,反正是黎主任榨取人民血汗的不義之財,我的意見是,把一百両拿出來交差於公辦事就算了,其餘剩下來,你們都把它拿去分了吧,這些金子就當作是對你們的一點點酬勞。另外,今天晚上,我請吃飯。」

劉文興公安長等人面面相覷一會,便向候景用千多萬謝。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唯一感到無奈的,只有黎文山一人,眼見幾經辛苦賺來的金子就這樣化為烏有,正是一場辛苦一場空,試問又怎能甘心。此外還背上了一項殺人和顛覆政府反動罪,而這兩項罪都是要槍斃不可赦免的死罪。

此際的黎文山真個猶如啞巴吃了黃蓮,有苦伸訴不出。當他再想到自己未來命運難卜,荊棘滿途時,他益發覺得氣餒萬分,了無鬥志。

 

(六十)

 

客廳上林若望和袁煥田正對坐閒聊。黎碧玉泡了一壺熱茶拿出來,放在茶几上招呼林若望。跟著自己也坐下來,陪著兩人談天說地。

雪華這時坐在另一角埋首做著針線。

「煥田兄!你這些日子來,找到了工作沒有?」林若望呷了一口茶問。

「說實話,回來這些日子,我兩條腿都沒有閒過。除了國營工廠是政府所辦、合作社和組合,一般都是工人當家作主合股私營的。這個我且不說,我還到處跑了很多地方,都毫無結果。工廠原料分配不足,工人每星期的工作時間,最多只有三天到四天,而且想要加入他們組織工作,還得要靠賴人事關係。像我這種偽軍身份,又曾經當過戰場勞工,在今時今日的共產黨人眼中,我簡直就是一個瘟神,他們是遠避之而猶恐不及。試問,他們又怎願意接納我,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沒有後台幫忙。至於街邊小販買賣,我是不怕拋頭露面。但是,缺少本錢是一個問題,更何況,現在政府正鐵腕取締街邊小販生意,看來,想有一番大作為,簡直就是比登天還難。」袁煥田歎了口氣,又說:「我這趟能夠重獲自由歸來,也不曉得究竟是禍還是福。我只知道苦了碧玉,她從北方跟我回來胡志明市就一直沒有好日子過。」

由於袁煥田和林若望兩人是用越南語在交談,所以黎碧玉聽得明白。於是她就答道:「田!你說的是甚麼話呢?你們華人不是有句話說嫁雞隨雞嗎?雖然我是越南人,但是這個道理我還明白,我更曉得甚麼叫做三從四德。說到內疚的應該是我,在你被抓去當戰場勞工的那段日子裡,作為媳婦的我,沒有本事把一頭家管理得好。」

「這是環境時勢所使然,我並沒有怪妳呀!」候景用說。

「據我所知,有候景用不時在幫你們的忙呀!」林若望說。

「這個我是知道。也還好是有他在從中幫忙,不然的話,我們袁家的生活早就成問題了。」袁煥田望著黎碧玉微微隆起的肚皮皺著眉頭說。

「不錯。對朋友來說,用大哥的確是個肝膽相照的人。這次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包括金錢,尋求人事關係,在鸚鵡嘴替煥田辦好平反手續,所以他才得以平安給釋放回來。單憑這一點,你們就知道用大哥的為人了。」黎碧玉說。

正在談論間,聽見像是有人要開門。雪華立時放下了針線,向大門口一看,見是阿雄和候景用開門進來。於是,雪華開口說:「大校!阿雄!怎麼你們這個時候才回來。都六點多鐘了,吃過晚飯沒有?」

「嘻!今天晚上是大校請客,早就在外面吃過了。」阿雄說。

「唔!那樣也好,省去我一番功夫。不然的話,我又要去給你們弄吃去。」雪華笑著說。

「原來妳是怕麻煩,不想做東西給我們吃。」候景用望著雪華說。

「用大哥!不要生氣,雪華是在跟你說笑而已。要是你真的還沒有吃飯,她也會照樣去弄的。」黎碧玉怕候景用誤會,連忙向他解釋。

候景用看見黎碧玉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不禁爽朗哈哈大笑一聲說:「碧玉!別緊張。妳看我會是這樣小氣嗎?我也是跟雪華說著玩耍而已。」

「景用兄!我已經得知尊夫人的不幸事件,一顆心也在替你難過。未悉案情審訊終結了沒有?」林若望關心地問。

黎碧玉想替候景用斟茶,孰知,候景用連連向她搖手。同時走到茶几,親自為自己倒了一杯呷上一口說:「謝謝若望兄的關懷案情已暫告終結。經過種種測試和證據顯示,確定一切都是黎文山這個衣冠禽獸所為。」

「那麼他給判刑了沒有?」林若望問。

「案情剛剛才審結。對整個案件,我和主審團還要進行一番商討研究,然後再作決定。」候景用把茶杯放在身旁的一張小几上,然後懶洋洋的靠在梳發打了一個呵欠說。

「那要是他被判刑,會判的很重嗎?」袁煥田問。

「所謂:殺人者死。況且最要命的是,他居然是反共復國軍的一名頭頭。這兩項罪若是加起來,他的最高刑罰,可能會被判死刑。」候景用說到這裡,想了一下又說:「不過,就算不判他死刑,他也要受到活罪的懲處,被終身囚禁送到新經濟區去開墾勞動悔思己過。」

「有言道是色字頭上一把刀,這是好色的他應得懲罰,怪不了誰。」袁煥田說。

「嘿!煥田兄!你忘記了。色字頭上一把刀,這個字是漢字,是我們華人的說法。而這句話對越南人來講,根本毫無意義,因為他們拉丁拼音的字頭上是沒有刀的。」林若望笑著說。

「若望兄!我明白了。就是因為他們的字頭上沒有一把刀,所以他才不知死活,敢胡作非為。」雪華加上了一把嘴。

林若望和雪華這幽默一唱一和,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若望兄!你目前幹的是甚麼好活?」候景用望了林若望一眼。

林若望聽候景用這一問,頓時長長的歎了口氣說:「在這個時候,這樣環境,你我大家心裡都明白得很,有甚麼活好幹呢?目前我只能夠在代人做替工。」

「甚麼?替工!是甚麼樣的替工?」黎碧玉感到奇怪。

「我這個替工是沒有固定的工作單位,那裡地方人手短缺,我就臨時參與補上。包括水利工程、義務勞動,甚至到工廠的散工,我都一概得接來做。」林若望從容不迫,侃侃而回答。

「若望兄!請恕我腦筋不管用,我有點聽不明白。」候景用望著林若望笑了一下說。

「是這樣的。首先你們看,現在的工廠也好,合作社、組合也好,一般工人的工資,一個月只能賺它個二十五到三十元。相反的,在外頭做一個流浪擺賣地攤的人,他們一天的收入,都比做工廠的工人要來得強。更甯說是做其他黑市交易的買賣,獲利更多。因此,現在一般的所謂工人,他們都寧可付出一點錢,僱請別人來暫時替代他們的崗位工作。這樣子,公私兩者都好。在公來說,工廠可以有人代為保住那個工作單位的崗位名額;在私而言,他們也可以在外頭消遙自在去多掙幾個錢。」林若望不厭其煩的給眾人解釋清楚。

候景用聽林若望這一解釋,頓時全然明白了。於是他說:「我明白了!比如說,有那戶人家的子弟,有名單分配要去水利工程義務勞動,他們要是不想去,又或是在外面有比在單位還要好的收入,他們就會四處找人,尤其是那些需要工作的人來臨時頂替一下。」

「對!就是這樣子。」林若望點點頭。

「那他們怎樣付你的酬勞?」袁煥田一時感到莫大興趣的追問。

「那就要看工作的輕重,前去的地區遠近和出差的時日有多長而決定。」林若望回答。

「若望兄!這個差事可不錯,你可不可以幫我也留意一下。」袁煥田說。

「煥田兄!你也想要找一份這樣的工作做?」林若望先望了黎碧玉一眼,然後皺著眉頭問袁煥田。

黎碧玉望了袁煥田一下迅即把目光收回,端坐著默然不語。

「整天閒著在家裡很沒意思,到底這也是一行正當工作,你只管替我找一份好了。」袁煥田在歎著氣。

「嫂子!妳願意讓他去做這樣的工作嗎?」林若望問黎碧玉。

黎碧玉又再望了袁煥田,想了一會說:「這是他的自由,只要不是偷,不是搶,甚麼工作都無所謂。用大哥!阿雄!你們說是不是?」

候景用和阿雄一同在點頭。

「我的看法和阿姊也是一樣,華人有句話說:騎牛尋馬嘛!」坐在一旁一直不講話的雪華也提出了她的看法。

「對了!阿雄!你剛才不是跟我說要出去辦一點事嗎?我看你現在可以走了。我還想陪你姊夫他們再聊一會,等你回來我才走。」候景用對阿雄說。

「哦!不是大校提醒,我差點就給忘記。好!我這馬上就去。」阿雄輕輕拍著額頭,說完站起來就要走。

當他走到大門口時候,後面傳來了候景用的喊聲:「阿雄!慢著。」

阿雄聞聲站定。回過頭來一看問:「大校!還有甚麼事情?請吩咐。」

候景用走近阿雄,湊近他的耳邊輕聲囑咐說:「記住!這是你唯一戴罪立功的機會,千萬小心,不要出錯。」

「大校!你請放心。我一定會把它辦妥,不會令你失望。」阿雄說完,開門就離去。

候景用回到客廳坐下來。雪華就開口問:「大校!這個時候,阿雄還要去辦甚麼事?」

「找他的姨太太去。」候景用望著雪華哈哈大笑說。

「大校!你真會說笑話,我量他也不敢。」雪華也回望候景用一眼微笑著說。

「的確是跟妳開一個玩笑而已。說真的,我是叫他代我去辦一點正事,他馬上很快就回來的,妳不用為他操心。」候景用一臉正經地說。

「用大哥!我就是知道你跟雪華說鬧著玩的。」黎碧玉恐怕引起大家誤會,於是忙著插嘴。

「景用兄!這幾天聽外面的人在議論紛紛,前舊政府的一些殘部在萬劫、黑婆山、潘朗、迪石和河仙等地都有所活動,而且非常活躍。不知道是否屬實?」袁煥田關心地問。

「不錯!是有這個傳聞。不過,他們那些不成氣候的一點點力量,早晚都會給我們一舉消滅的。」候景用撫摸一下下巴說。

「我想,他們能夠這樣目中無人肆無忌憚的橫行,應該是有列強和帝國主義在幕後為他們撐腰。」林若望說。

候景用用鼻子重重的了一聲說:「更強大的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夥走狗幫凶都輸給我們,偽政權也都已經垮台,他們這些殘部還能怎樣!想再捲土重來,可沒有這麼容易。」

「說的也是。可是說實話,搞來搞去,鬧來鬧去,至終還不是苦了老百姓。」袁煥田說完歎了口氣。

「來!不要談那些事。若望!談談你的至愛吧。」候景用打算換個話題。

「我的至愛?」林若望睜著很大很大的眼望著候景用。

「對呀!你的唐紹美呀!你們之間的關係,現在已經進展到甚麼程度了?」候景用問。

「唉!甯用提了,提起我就會傷心流淚。」林若望一臉惘然,語氣中帶點悽涼。

「到底又發生了甚麼事?上次你不是把她給你寫的詩呀詞呀!唸給我們聽了嗎?她對你的感情還不錯嘛!」候景用看見林若望一臉沮喪表情,感到有點不對勁。

林若望搖頭苦笑一下,從衣袋裡掏出一封從馬來西亞寄來的信,遞給候景用說:「景用兄!請你看完這個就明白了。」

黎碧玉和雪華好奇也一齊圍攏了過來,一左一右站在候景用身邊。然後,一齊同聲問道:「信裡寫些甚麼?我們可不可以看?」

「想看!妳們就拿去看吧。」候景用說著,就把信交到黎碧玉的手裡。

黎碧玉也老實不客氣,把信接過取出信箋一看,孰知信上全部是用華文寫的,根本一個字都認不得。她臉一紅,馬上把信塞還給候景用,然後『啐』了一聲說:「用大哥!你也真會整人。明知道上面寫的是漢字,還叫人家看。」

袁煥田見狀,不禁笑將起來。連林若望原來的愁眉苦臉也一掃而光,展現出了一臉寬顏。

候景用一手把信拿著一抖直。兩手捧著輕輕唸道:

若望:

近來可好?知道你主席一職已被罷黜,心裡也實在為你難過。上次你寄來難民營的信,我已經收到了,不用掛念。我的生活還好,難民營糧食分配還算充足。三餐雖不敢言夠,但是兩餐絕對是足飽。

胡志明市的情勢現在怎樣了?聽說公開登記自費出國旅遊已經全部停止,目前所有出海的團體組織,都是由地方政權自把自為暗中放人。價碼方面好像也沒有我們出來時那麼高,你可以審視情況而定出路。我也知道,你的儲蓄已經為我兄妹倆出海的事差不多花光了。萬一出海費用真有問題的話,我想,你可以試找候大校商量一下,因為我知道他的樂善好施為人,他應該會幫你的。

候景用唸到這裡,望了林若望一眼,剛好林若望這時也把目光向他投過來。然後,候景用又再繼續唸下去。

若望!在這裡,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不過,在我還沒有說出來之前,請你好好準備先控制一下你的情緒,千萬不要激動。若望!我是深愛著你的。過去如此,現在還是一樣,至於將來……將來我想,在我的心靈深處,大概也不會有所改變吧。只是,若望!在這裡,在情在勢,我不能不向你說句再見分手

我知道,當你聽到再見分手這兩個詞眼,必定會很難受。原諒我吧!若望!或許,你會問我,為甚麼?為甚麼我們要分手?坦白的告訴你,若望!因為我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這個人你也認識的,他就是李老板。也許你忽略了一件事,你還記得,我和我哥哥出海的錢,我還要請你從中解囊相助,而那裡有足夠多餘的錢,讓我爸跟我們一道出來。他的船位費用,是我用自己的肉體、我的貞操,去跟老板作為交換的抵押條件。沒想到,就是如斯四日五夜的肌膚相親而有了他的骨肉。若望!我好想哭!我實在是愧對於你。

李老板知道此事後,他說他願意負責任,我們已經在難民營辦理好註冊結婚。同時,亦已見了聯合國難民高委代表團。由於解放前,李老板在香港置有好些物業,經濟狀況審查方面,絕對不成問題,也是由於有這個經濟先決優先條件,所以移民官已經批准,接納我們移民回港定居。

若望!所謂天下何處無芳草。忘記我吧!你借給我的錢,日後如能在外頭見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我們還是好朋友,請把我在港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好好保存,隨時可以聯繫。收到此信後,不用回信給我,因為我們已經有名單就快要離開難民營,但願他日有緣再見。

紹美    一九八零年三月一日於比東島難民營

候景用唸完,把信摺好交還給林若望說:「我的老天!若望!這樣子說來,你豈不是成了第二個周瑜賠了夫人又折兵?」

林若望搖頭無言,不住在苦笑着。

「若望!那你現在怎樣?」袁煥田問。

「昨夜我已經寫了一首詞回覆她了。」林若望答非所問。跟著,他就用一種既低沉又蒼涼的聲音,半吟半唱道:

「書音傳。梨花有主休相憐。休相憐。一廂情願,莫自癡纏。夜闌更鼓催人眠。孤燈坐對愁腸連。愁腸連。水中明月,鏡裡姻緣。」

候景用和袁煥田聽後,相互望了一眼眉頭大皺。雪華和黎碧玉見到此狀況,知道事有蹊蹺,但是卻不便問根究底。

這時候,聽到有人開門。眾人抬頭一望,原來是阿雄回來。候景用即時匆匆起立向各人告辭。

「景用兄!煥田兄!我也要走了,改天再見。如果你不怕辛苦,我就替你留意一下工作。」林若望站起身來說。

「若望兄!那就麻煩你了。」袁煥田說。

「若望兄!既然你也要走,那就順道坐我的車吧。」候景用說。

「好。景用兄!謝謝你。」林若望說。

「好了。不謝!不謝!我們走吧。」候景用催促著說。

袁煥田、黎碧玉和雪華禮貌地,親自送候景用和林若望出到大門口。

「夜涼如水。你們趕快進去吧!等會招風著涼就不好了。」候景用對袁煥田等人說。

 

(六十八)

 

由胡志明市市委主席主持的一項胡志明市安寧緊急會議,就在雷氏金香命案審結後的第二日晨早,在市委辦公大樓召開。

是日應邀到場參加會議的是,全市十一個郡縣包括候景用在內的十二名公安首長。

「各位同志!根據近日你們綜合所匯報的治安情況來看。我發覺到我們胡志明市的治安愈來愈太不像話,實在有好好整頓的必要。想自去年化道院那夥僧侶反動力量,被我們徹底鏟除後,市的治安的確是曾經出現過一段非常寧靜的日子。但曾幾何時,今年元旦從首都河內前來本市作訪問的總署長梅春林同志伉儷,在交流期間,梅同志不幸遇害,身懷六甲的夫人則被反共組織俘虜,至今下落不明,甚至到本市公安總署長候大校亦差點遭到毒手。

更有甚者,三天前,在第十一郡、和第四郡的公安署受到榴彈攻擊,造成不少公安同志受傷。上述這些事件在在都向我們證明了一點,那就是受到帝國主義荼毒思想教唆的極端反共勢力,依然存在,他們植在胡志明市的根基非常穩固。

其實,不單止是穩固,同時其勢力看來還相當強大。這是一股黨和政府要破舊立新,推行社會主義建設不容忽視的阻力。所以為了要保持今後胡志明市的長治久安、繁榮與穩定,那就非得把這股勢力全面消滅不可。而為了達到這目標,今後也就有賴各位同志的共同努力,相互衷誠合作的了。」

市委主席做了一個開場白後,跟著就請各位公安長發表意見。

首先發表意見的是第八郡公安長朱文公說:「市委主席!其實驅逐美帝、復我南疆這個胡伯伯生前的夢想,我們都已經為他實現了五個年頭。我們胡志明市今時今日之所以,仍未能夠達到長治久安這個目標,追根究底,那是因為地方政權的貪污無能,致使我們仍未能夠徹底執行黨和政府的新經濟區建設落實政策。」

「朱文公同志說得甚有道理,那是貪污問題在作祟,值得檢討,值得檢討。」市委主席連連點頭。

「風馬牛根本就不相及,我可真不明白朱文公同志所說的,所謂貪污到底和徹底消滅反動勢力有何關連,你可否向大家再講明白一點?」第五郡公安長劉文興提出反問。

「劉文興同志!少安毋燥,讓我來說吧!」

朱文公公安長正想說出理由來,不想已經有人開聲要為他解答這個問題。

眾人循聲望去,原來發言的正是候景用。

候景用說:「道理實在簡單得很。大家都知道,胡志明市有好幾百萬人口,單就軍、公、政人員就有好幾十萬。解放這五年來,他們接受勞改後歸來,都一直逃避政府的登記下鄉,參加新經濟區落戶勞動號召。致使原來人口過剩,工作機會又少,所謂:粥少僧多,因而就引起了工作危機。

不過,問題最大的,我認為還是偽軍成份的存在。他們解放以來一直都未曾受到好好的管制,而這些責任,一般理應是要由上頭來擔當才對。但可惜的是,這些上頭亦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在辦事,一任他們消遙自在,致使某些反動力量組織有機可乘。你們知道為甚麼這樣子嗎?」

「願聞其詳。總署長!請你繼續講。」市委主席說。

候景用點頭,環視在座眾人一眼。才又繼續說:「因為這些偽軍給了這些上頭不少好處,華人有句話說:食髓知味,他們這些上頭,就是由於得到好處,因而他們也不願意見到這些偽軍,全部被驅趕到經濟區去而斷了自己的財路。如此一來,無形中就形成了一種貪污風氣。

我們的敵人反動分子就是瞄準這個弱點來進攻,肆意向我們搞破壞活動。此外,還有那些前舊制度的資產買賣商家,雖然絕大部份的人已經外出,但是一些中等資產家還是有人在。他們那些三番四次清算不完的資產家,正好和這些反動分子聯手相結合,造成社會動盪民生不安。古人亦都有話說:欲治標,則必先治本。所以朱文公同志說得很對,我們當前最要緊的是,先產除貪污,然後再按步就班風厲雷行,加強手段,把所有的偽軍和資產買辦集中,全部驅趕入新經濟區嚴密看管。這樣,那些反動力量,就再也無處可依付而作怪多端的了。」

候景用這一番滔滔理論解說,令在場包括市委主席在內的人都信服非常。

「總署長說得甚是道理。不過,談時容易做時難,我想真個要做起來也實在相當不容易。」第十郡公安長段文開說。

「段文開同志!你已經忘記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們要給一點信心自己。所謂:世上無難事,最怕有心人,只要有決心,鐵杵磨成針。不管怎麼樣辛苦艱難,只要我們有一份堅持與毅力,我們就可以把它完成。」第五郡公安長劉文興說。

各個公安長都熱烈提出意見,經過兩多個小時的的討論,最後都一致通過了好些決議。特別是對偽軍方面,全市實行限期重新辦理登記設立名冊,並且定時向各地方所屬政權報到,繼續政治學習,加強思想勞動教育,積極鼓吹及加快下鄉生產步伐,嚴格執行地方政權的指令。

會議一直到中午十一時左右才宣告結束,散會後自然又是少不了一番形式應酬。

 

@                     @                    @

 

用過午飯後,候景用返回到辦公室,當他正想把帽子脫下來的時候,文書處的秘書已趕緊前來告訴他說:「總署長!范玉石醫院院長有來了好幾次電話找你。」

「知道是甚麼事情嗎?」候景用問。

「據院長說,醫院裡的那名甚麼囚犯已經出事了。院長還吩咐說,叫你開會回來,馬上就到醫院去。」女秘書說。

「好!我知道了,妳先出去吧。」候景用望了女秘書一眼點著頭說。

「是的。總署長!」女秘書說完就步出辦公室。

在女秘書離開後,候景用即時撥了一個電話給劉文興公安長。之後,就把阿雄叫進來說:「黎文山主任死了,好歹我們得馬上趕到醫院去一趟。」

「是。大校!」阿雄木無表情答道。

候景用望見阿雄一臉表情,就拍拍他的肩膀,稱讚他說:「你做得很好,沒有令我失望,我會記住你這一個大功的。」

阿雄開車送候景用到范玉石醫院去。途中他一面開車,一面轉過頭來望著候景用問:「大校!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阿雄!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你只管問就是,我是知無不言。」候景用滿臉疑惑,回望阿雄一眼。

「大校!我想問的是昨天晚上的事,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們為甚麼要這樣子做?」阿雄問。

候景用聽完後,爽朗的笑了一聲說:「原來你是想問這個。」

阿雄微微點頭,然後說:「昨天晚上,我竟夜未能成眠,大校!我內心感到非常難過。」

「有甚麼好難過。」候景用語氣顯得相當平靜。

「因為到底黎文山主任是個手無寸鐵,而且又是一個已經失去自由行動,身受重傷的人。把他殺了,始終好像有點那個。」阿雄把內心存在的疑問提出。

候景用聞言,先是長長歎了口氣,然後才說:「我知道你為了這個問題,內心不住在責備著自己。但是,阿雄!你要知道,黎文山不死,我和你們就得死。我這樣子做,乃出於自衛,是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可是,大校!不管怎樣,我始終還是有點難受。」阿雄皺著眉頭說。

「阿雄!我想你們越南人也像我們華人一樣。所謂:成大事,不拘小節。又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更何況,黎文山他是該死。」候景用閉目略為沉思說。

「甚麼?該死!」阿雄聽不明白問。

「不錯,是該死。」候景用咬牙切齒說。

大校!我真的不明白。」阿雄望了候景用一眼。

「你可知道黎文山和金香之間的關係?」候景用問。

阿雄搖搖頭。

「你不用在裝傻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我想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只是你不便開口,向我直言而已。」候景用兩眼直望著阿雄,又說:「其實他們的姦情,我知道了很久,只可惜,沒有捉到他們的證據。直到去年的聖誕節,才全靠閉路錄像,把他們的醜行錄下。至於你,那個晚上,她用藥物控制你,使你迷失了本性,一時糊裡糊塗衝動和她發生肉體關係。我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這個錯不在你,所以我才對你不加追究而原諒了你。」

阿雄一聽到候景用提到他,那個晚上在藥物作祟下和雷氏金香發生的一夜情時,不禁臉一紅。使得原來不善辭令的他更加無言以對。

候景用見得阿雄一臉窘迫羞愧,於是又開口說:「你知道,你姊夫為甚麼會被關到鸚鵡嘴去當戰場勞工嗎?同時,你知道是誰去告發他嗎?」

「不知道。」阿雄搖頭。

「好。既然你不知道,那就讓我告訴你。」候景用用手略為把金絲墨鏡扶正一下,繼續說:「那是黎文山和金香的傑作。阿孟和阿貴是他們放在我身邊的兩隻棋子,算起來,你姊夫的命很大,因為當時審判的時候,主審團裡的成員有我的好朋友,因此你姊夫才免去了不少酷刑。同時也還好,駐守在鸚鵡嘴的司令和我也有交情,承蒙他的幫忙,所以你姊夫才能安然無恙歸來。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跟誰說過,包括你姊在內。」

「大校!現在我明白了。但是,黎文山主任的死…………」阿雄轉頭望了候景一眼。

「他是死有餘辜,誰叫他色膽包天,連我的妻子他都敢來勾引。這是他淫人妻子應有的下場,我是非要他的命不可。」候景用咬牙切齒狠狠地說。

「大校!你把一切責任都算到反共復國軍那班份子的頭上,你不怕他們找你算帳嗎?」阿雄問。

「怕!有甚麼好怕的。」候景用冷冷的了一聲說:「反正目前他們那夥人已經是滿身罪過,多一條罪與少一條罪根本沒有分別。」

車子來到了范玉石醫院,阿雄把車子停泊好。

候景用下了車,老遠見到院長和劉文興公安長向他趨前行來。

劉文興公安長和其一干辦案公安人員一見到候景用,即時紛紛向他行禮。

「各位同志不用多禮,我們快趕到病房去看看。」候景用回敬了個禮。

「我的老天!這回真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們這家醫院也不曉得走的是甚麼運。」院長陪同候景用不住邊行邊埋怨著。

在院長的陪同下,眾人匆匆往黎文山住的病房走去。剛行到曲折迴廊近入口處,遠望便見到黎文山病房的門口,直躺躺的躺著兩名公安人員。待眾人再行近病房門口一看,病房的門是打開的,進到病房間,一名看來像是巡視當值的女護士,仆跌倒斃在靠近黎文山床頭處。

黎文山則張著嘴巴一臉驚惶,兩眼睜得很大,看情形似乎是想喊救命,惟卻來不及喊叫已被射殺。他的致命傷是在太陽穴,槍手是近距離在左右兩邊各開一槍。可見槍手的手段狠毒非常,是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

唯一使到劉文興公安長不明白的是,負責看守在門外的兩名武裝公安,似乎在遭到射殺時並未作出任何反抗,一任槍手自由開槍。

待法醫官對各死者進行了一番詳細的檢驗和做完攝影紀錄後,劉文興公安長便指揮人員把屍首抬送去殮房。

「總署長!你看這個。」劉文興公安長從病床頭的地上,拾起一張字條遞給候景用。

候景用接過在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這是出賣同黨,背棄組織叛徒應得的下場。請轉告候景用這個賣國求榮的共產黨鷹犬,我們兄弟將會隨時前來取他的狗命。字條上面的署名是反共復國軍

「他媽的!又是這夥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鼠輩所為,看我不把你們這班人抓回來碎屍萬段,我就改名換姓不叫候景用了。」候景用氣得把字條撕得粉碎,然後又對劉文興公安長厲聲說:「劉公安長!這檔案子就交給你了。現在距離南方解放五週年紀念還有個把月,在這段日子裡,我不希望再見到這夥人再次出現鬧事。不然的話,上頭怪責下來,別說我不好交代,還有你的職位也將會不保,我想,聰明的你當然知道應該怎樣去做了吧。」

「總署長!有句話我不曉得該不該向你提出。」劉文興公安長有點怯地說。

「不要婆婆媽媽,有屁就放。說!」候景用大聲吆喝。

「是這樣子的。我是懷疑我們當中可能有內奸,而且還是熟人所為。不然那兩位公安同志,怎會在毫無防範之下就給斃了。」劉文興公安長望著候景用說。

「甚麼內奸!甚麼熟人!你在懷疑誰呀?院長嗎?我嗎?簡直是瞎猜一通。」候景用兩手叉腰又說:「好吧!內奸也好,外間也好,你就趕快去查去辦,務求個案件早日水落石出。」

劉文興公安長被嚇得唯唯諾諾,連聲說道:「是!總署長!我一定竭力追查此案,和採取嚴厲行動來對付這夥反動集團。」

候景用緊繃著臉了一聲,便怒氣沖沖的偕同阿雄離開病房。

院長開口想把候景用喊住,但是,看到他一張冷峻的臉,於是把想要說的話又嚥了下去。

劉文興公安長和眾手下望著候景用遠去的背影,人人都不住在搖頭苦笑。

 

(六十)

 

清明節那天,是個陰天日子。是日稍有微風偶帶陣雨,但到墓地掃墓拜祭的人,並不因風雨受阻而絡繹不絕於途。

這日的黎碧玉特別借了一個藉由,請了一天假在家。當她醒來時,發覺不見了袁煥田,於是跑去問雪華,而雪華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黎碧玉走到大門口,試打開門扇一看。望見濕漉漉的街道,不禁眉頭一皺,自言自語道:「奇怪!這麼個陰天,還刮風下雨,這樣的天氣,趕狗也懶得出門,一大清早,到底他到了那裡去。」

「玉!等一等,慢點關門。」

當黎碧玉想把門關上的時候,一個聲音把她喊住。

黎碧玉抬頭循聲望去,看到袁煥田每邊手都各自捧住一個密封的小瓷罈,全身衣衫濕透,一副相當狼狽的樣子正三步併著兩腳向家門口走來。

「看你,一大清早跑到那裡去,連頭髮衣衫都濕透了。」黎碧玉用手輕輕掃拂掉袁煥田頭髮上的雨珠。

「累死我了。玉!快!快幫我拿一個。」袁煥田說著,把一邊手的磁罈往黎碧玉的手就是一遞。

黎碧玉趕忙雙手捧著,發覺這個罈子還蠻重的,不禁好奇的問:「田!這裡面裝的是甚麼東西?怎麼這麼重?」

「不要多問,進去再說。小心!不要把罈子砸破。」袁煥田神情有點緊張兮兮的說。

入到屋內,袁煥田把手上的小磁罈先放下,接著,又從黎碧玉手上要回那個磁罈一倂放好。然後才拍拍兩手說:「好了,總算完了一樁心事。」

「完了甚麼心事?」黎碧玉感到有點奇怪。

「那兩個小磁罈裝的是爸媽的骨灰,把它們要了回來,方便我們可以隨時拜祭走動。」袁煥田說時用手略為理齊一下散亂的頭髮。

「走動!甚麼方便走動?我可真聽不明白。」黎碧玉聽得越發莫名其妙。

「把它們帶回來,改天我們到那裡去,它們都可以和我們在一起。」袁煥田最終把目的說了出來。

「姑丈!原來你一大清早出門就是為了辦這個事情,碧玉姊一起來說不見你,還真把我嚇一跳呢。」雪華從廚房跑出來說。

「本來我是想找她跟我一道去。可是看她睡得這麼憩,我就不忍心把她弄醒,而當時妳也還沒有起來,所以我才一聲不吭就出門去了。」袁煥田說。

黎碧玉和雪華看到袁煥田帶回來袁父袁母的這兩罈骨灰,她們便聯想起了北方自己父母被荒棄了的坟墓。在這清明時節,身為兒女的自己卻不能到他們的墳地前拜祭一番,因而便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

這種鬱鬱寡歡的表情落在袁煥田的眼裡,他多少也猜到她們的心意,但是,它又不好把它一語點破,免得撩起她們的傷心處。

「根據天氣預報,今天一個整天都沒有太陽,還會有很多陣雨,到墓園掃墓很不方便,反正爸媽的骨灰已經接了回來,我們就在家裡上炷香,焚燒幾張冥鏹給他們,盡我們做兒女的一點心意就好了。」袁煥田對黎碧玉和雪華說。

「光是燒冥鏹焚香,不用宰雞殺鴨嗎?來!快點來幫忙。雞隻已經買回來養在廚房裡一個星期多,現在只等待磨刀霍霍向牠而已。」黎碧玉說。

「對!今天中午妳的用大哥還要到我們家來吃飯,沒有雞鴨招待他怎麼行。」袁煥田說。

「見你的鬼,甚麼我的用大哥,他是大眾的用大哥。」黎碧玉嘴一嘟,裝成一副發嗔的樣子。

「好!好!就是大眾的用大哥今天中午要來吃飯。好了吧?」袁煥田上前將她一抱說。

「玉姊!我這就燒水去。」

雪華看見他們夫妻倆在打情罵俏,於是就借個藉口先返回廚房去。

「來!煥田!我們也到廚房去幫忙吧。」黎碧玉邊說邊拉著袁煥田的手,也尾隨雪華後面往廚房裡走。

三人立時分工合作,待得拜祭完祖先後,不覺已是中午十二時三十分。

阿雄和候景用回來了。

黎碧玉和雪華趕忙把午飯開了出來。

飯間,候景用便對袁煥田說:「煥田!幾天前我對你所提出的意見,你考慮得怎樣了?」

「景用!我有好好想過,想來想去,我想也只好這樣子了。」袁煥田說時,望了黎碧玉一眼。

「用大哥!煥田!你們在說些甚麼?我一點也聽不明白。」黎碧玉說。

候景用於是便把省和市委,對全市所有偽軍下達的下鄉勞動命令重複敘述一趟。

「大校!那以你的意見,你叫姑丈怎樣做才好?」雪華問。

「所以嘛!我就向煥田提個主意,叫他先自動登記申請回鄉勞動,他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他這個忙。不然,等地方政權來個鐵腕強制執行命令的時候,他就失去這種優先選擇的機會,而非要到新經濟區不可。」候景用把利弊向雪華說了出來。

「用大哥!我還是不明白。回鄉生產勞動和到新經濟區生產勞動,還不是同樣要勞動,我想不通,兩者之間有何不同之處。」黎碧玉說。

「回鄉生產,田地是私有,而新經濟區是黨和政府的。前者的勞動,可以較有彈性自由發揮空間;至於後者,活動完全都受到管制。」候景用簡明扼要在解釋。

「大校!可我們沒有熟人,沒有田也沒有地呀!」雪華說。

「所以我才說,我會幫你們這個忙。」候景用望了雪華一下,才轉向對袁煥田說:「煥田!你還記得華岳峰吧?」

袁煥田想了一會,點頭說:「華岳峰!我對他還有點印象。」

「記得就好。他目前是芹苴市的公安總署長,在蓋容他有一位親戚,擁有十來畝田地。到時候,我做一份介紹推薦書,由市委簽署批准你自願登記申請回鄉勞動。然後,再叫華岳峰從中幫忙,將你們安排到他的親戚那裡去。你們可以暫時留在那裡躲避一陣風頭,慢慢伺機再回來。若是萬一,………」候景用說到這裡望著眾人,把話打住。

「用大哥!萬一甚麼?」黎碧玉問。

「萬一這個城市,在政策上有甚麼突變而真的呆不住,到那時候有煥田在上面替你們開好了一條路,你們就不會那麼徬徨失措,安穩地有一個棲身之所而不用愁要到新經濟區去了。」候景用說。

「蓋容在那裡?這個地方我很感陌生。」黎碧玉問。

「蓋容是個郡縣,位於後江之左側,相隔芹苴市大約有十餘來公里,人煙較為稀疏。不過,環境非常清幽,在那裡的民風很是單純,不難相處,只要能夠做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安份守己知足,那倒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候景用說。

「這個下鄉命令甚麼時候開始實施?」阿雄問。

「五月一日開始嚴格執行。」候景用說。

「好吧。景用!我聽你的,你就幫我安排一下,我去。」袁煥田對候景用說。

「田!你…………」黎碧玉望著袁煥田,欲言又止。

袁煥田向黎碧玉搖搖手說:「玉!不妨事的,你放心好了。我此去是為了你們,舖設一條平坦好走的光明大路。」

候景用環顧了眾人一眼,然後長歎一聲說:「你們不要誤會,我硬要把你們往這條路上推著走。華人有句話說:樹倒猢猻散。目前,我這個職位也不曉得能坐到甚麼時候。說歹得好,萬一我那一天給丟了官,權與勢都沒有了,那你們可就慘了。所以,我才心急好意勸你們,未雨就要先來個綢繆,免得到時候亂了手腳。」

「景用!我明白你的用心良苦,絕對不會怪你的。」袁煥田說。

「煥田!難得你明白我最好。」候景用微微點頭。

「景用!那依你看,我應該甚麼時候去登記申請?甚麼時候動身?」袁煥田問。

「甚麼時候都可以。不過,當然是越快越好,華岳峰那邊,我隨時都有跟他聯繫,只要一通電話就行。」候景用說。

「那就下星期吧!我要安排自己的事情一下。」袁煥田說著,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煥田!老朋友一場,老實說,我已經替你們訂下了一個長遠計策,可不曉得你和阿雄願不願意聽。」候景用說時望向阿雄。

「大校!請說出來聽聽。」阿雄說。

「我的計策就是,除了煥田之外,雪華和兩個小的,也跟著一道上去。至於阿雄和碧玉因為有工作,暫時就仍然留在這裡靜觀其變。可是,到底是恩愛夫妻一場,我不曉得你們,大家是否捨得離開對方一陣子。」候景用用一種詢問的目光望向各人。

黎碧玉聞言,先是望了袁煥田一眼,然後再轉向候景用說:「用大哥!你一直以來對我們都這麼好,為我們出了這麼多的力,我們絕對相信你的眼光和聽你的話。」

袁煥田望著黎碧玉和候景用。他在保持沉默,但他的腦筋沒有閒著,他不停在想!想!想!

「姊夫!雪華!你們打算怎樣?要不要上去?」阿雄問。

「阿雄!你敢情是剛才沒有注意聽。你姊夫不是說他要去嗎?」黎碧玉說。

「真的?」阿雄輕輕了一聲。

「好!就這樣子決定,我去。景用!麻煩你從中替我搭橋吧。至於雪華,千萬不要勉強她。」袁煥田用一種相當低沉,但是聽來卻鏗鏘有力的聲音對候景用說。

袁煥田話音剛落,雪華也跟著說:「姑丈!不用懷疑了,我母子三人也跟著你一道去。」

候景用用手不住撫摸著自己的下巴望著各人。

一頓家常午飯,在各人滿腹心事言談多於舉筷,悶悶不樂的氣氛中結束。

 

(七十)

 

那是一個萬里無雲,天氣晴朗的星期六。

袁煥田、阿雄和雪華一行人等抵達芹苴時,已是下午一時許。

袁煥田和阿雄夾在乘客中,你推我擁的下了車,兩人汗流浹背的分別拿起兩件大行李,雪華則背著國統,一手抱著映翠,另一手也拎著一件輕巧的小背包。三人不時邊行邊向熙來攘往的車站四周左張右望。

突然,的一聲,雪華背著的國統哭了起來。

「雪華!我記得,從早上到現在,妳只餵過他們一次奶,敢情國統的肚子是餓了。」阿雄停下來望著雪華。

「那怎麼辦呢?我們要先找一個地方歇腳才行呀。」雪華說到這裡,忽然又驚叫起來:「糟了!映翠也在撒尿,我的衣衫都給她尿濕了。」

「不妨事。阿雄!雪華!前面有一家小食店。我們可以先到那裡歇歇腳,順便也好向老板要些開水,泡點奶粉餵他們算了。」袁煥田也跟著停下來,把行李放在地上,然後用手一指前面說。

三人一同來到一家名叫「高陞」的粥粉麵店。雪華即時從小背包取出兩個奶瓶,向老板要了一壺開水沖好了奶粉,趕忙給映翠和國統餵食。之後,又向老板借了個洗手間把尿濕了的衣衫更換好。

經過近乎大半天的風塵僕僕奔波,這時的袁煥田和阿雄亦都感到饑腸轆轆。於是三人就向跑堂的要了三碗美拖什錦粿條

正吃間,忽然有四名頭戴竹葉笠帽,一身人力三輪車伕打扮的中年男子向他們的檯子圍攏了過來。

袁煥田和阿雄眉梢感覺到好像有人站在他們的面前,於是就抬起頭來望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感到自己的腰際給一件硬物抵住,這件硬物不用說,他們已經曉得是甚麼東西了。

「不許動。」

「把手舉起來。」

袁煥田和阿雄聞言,立時慢慢放下了碗筷。待看清楚眼前情勢,才發覺到包圍著自己身邊的人,每個人的手上都有一把手槍。於是,就依言把兩手高舉過頭。至於雪華則早已給眼前這一景象嚇壞。

其中兩人便在袁煥田和阿雄的身上,肆無忌憚的胡亂摸索搜查一番。

「證件。」其中一人在喝令著。

袁煥田、阿雄和雪華分別把證件拿了出來。

一名中年漢子把證件拿在手裡仔細看了一會,不禁眉頭一皺說:「唔!統統都是從胡志明市來的,一家又大又小,嫌疑很大,敢情是偷渡客。」

另一人望了袁煥田一眼說:「還有你,剛從勞工戰場回來,十成是越獄犯。」

「各位同志!可我們有自願申請回鄉證明介紹和批准證明書呀!」雪華開口說。

「這位嫂子,我說呀!文書可以做假,誰知道你們這些證件不是偽造的。」用槍抵住袁煥田的中年漢子說。

「我看還是先把他們抓起來再說。」一名漢子說完,就把兩副手銬掏出,正要往袁煥田和阿雄雙手搭下去的時候。

「慢著!不許魯莽。」

一個突如其來,含有無比威嚴的聲音傳來。令到幾名來歷不明正要執行任務的中年男子停下手,連袁煥田、阿雄和雪華在內,七個人十四隻眼睛一齊望向這個講話的人。

袁煥田第一個眼利,一眼就認得出來人正是闊別多時的華岳峰。只見他雖然戴著一頂胡伯伯帽子,但卻是一身微服,在他身邊還緊跟著兩名也是平民裝束打扮的貼身侍衛,三人一同步入了粿條店。

四名中年男子一見到華岳峰,立時向他行個禮說:「總署長!你好!」

華岳峰也不還禮,只向他們望了一眼,點一點頭。

   「岳峰兄!請快點幫我們解圍。」袁煥田向華岳峰大聲喊叫求助。

   「幾位同志!自己人,不要嚇著我的朋友。」華岳峰對那四名中年男子說。

   「哦!原來是總署長的朋友。誤會,一場誤會,我們真是該死。」其中一人看來是這一夥人的帶領說。

   「不知者不罪。不過,在職責上,你們的確是做得很好。也只有像你們這樣子盡職,才能徹底打擊那些非法偷渡份子。」華岳峰在對四名中年男子作一番稱許。

   「兩位老大,剛才真是太魯莽。對不起!」中年男子帶領吩咐其他人把槍收起來後,對袁煥田和阿雄說。

   「不要客氣。你們也只不過是在例行公事,做你們份屬應該要做的事而已。」袁煥田說。

   「總署長!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儘管吩咐就是。」中年男子帶領說。

    華岳峰聞說,望著他點點頭。然後轉而問袁煥田:「行李多不多?」

   「有四個大皮箱衣物。」袁煥田說。

   「我已經在湄公客棧替你們訂好房間。你們今晚就在那裡休息一個晚上,明天是星期天,我可以陪你們到蓋容去走一趟。」華岳峰說完,就轉向那四名中年男子說:「幾位同志!麻煩你們替我的朋友把行李搬送到湄公客棧去。」

   「是。總署長!」四名中年男子異口同聲,一齊應答著。

   「來。岳峰兄!各位同志!大家肚子都餓了吧?坐下來先吃碗麵,我請客。」袁煥田說。

    一陣吃喝閒聊,看看已是快要四點鐘了。阿雄便開口說:「姊夫!我看我要趕回去了,大校和阿姊在等我的消息呢。」

   「哦!那就趕快,因為從芹苴回胡志明市的最後一班車,是在下午四點三十分開動。」華岳峰看了一下腕錶。又說:「回去告訴候大校說,你姊夫、你太太和兩個小的,有我在,叫他不用掛心,明兒有空的話,我會到胡志明市去探望他。」

    阿雄匆匆辭別了袁煥田等人,登上返回胡志明市最後一班聯省卡車。

    在阿雄離去後,華岳峰把袁煥田和雪華的歇腳所在安排好。由於候景用的關係,到底他和袁煥田也算是老朋友,自然是少不了要盡地主之誼,帶領他們暢遊了芹苴市整一個黃昏。但見整潔寬廣的街道上,處處一幢又一幢的現代化建築,人們的生活也十分緊張忙碌。

    芹苴市在解放前素有小西貢美譽之稱,可見該市的突出繁榮。在一九七五年,

舊南越政權,在兩阮總統去國,陳老副總統接掌大權,當時的他為了要準備對北越軍作長期負隅頑抗,而擬把其作為戰時首都。

    芹苴,這個城市對袁煥田來說,他是絲毫不感到陌生。但眼前一切繁華的景物落在雪華眼裡,就使到她有點驚訝。她不禁在心裡暗自道:原來在資本主義管治下的城市,是這般的繁榮,這裡根本就已經可以和北方的河內相媲美嘛!

    入夜,華岳峰還是在醉光樓為袁煥田接風。不過,參與席宴的人相當簡單,就只有這麼個三個大人和兩個尚在哺乳的小孩。

   「煥田兄!剛才令你和雪華姑娘受驚了。」華岳峰說時帶點歉意。

   「岳峰兄!你這是說那裡話。我們這回上來,又要得麻煩你了。」袁煥田說。

   「不要客氣,舉手之勞而已。」華岳峰說著,目光又轉向雪華問:「雪華姑娘!

聽說妳是從河內來的。怎樣?到南方來這段日子還習慣嗎?」

   「岳峰兄!正所謂:到處楊梅一樣花。北方有北方的好,南方有南方的妙。在我來說,都是差不多吧!只不過,北方和南方比較起來,南方的繁華比我們北方是略勝一籌,這是個不爭的事實。」雪華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對!雪華姑娘說的是真話,這是個不爭的事實。」華岳峰望著袁煥田歎了口氣,又說:「其實哦!這趟黨和政府加緊催促人們回鄉勞動,也是有他的道理在。因為在偽政權時候,由於內戰的關係,人民的生活,根本就不能夠解決。許多鄉村的民眾,因戰亂而不得不把家園拋棄,荒蕪了不知多少良田,以致造成有房舍沒有人住,有田地也沒有人耕,人人一窩蜂爭相湧進城市尋求發展。解放後,內戰結束,但是,由於在城市呆的日子久了,每個人都不知不覺染上了帝國主義的聲色犬馬文化荼毒,貪婪響往那些紙醉金迷的奢靡生活,再也不思進取,更甯說吃得了農耕勞作之苦。所以人人都在躲避,黨和政府的這項回鄉重建家園義務正確政策。誰也知道,經過了三十餘年這麼久的戰火摧殘,欲要達到重建目的,花費一段漫長時日是必然,理所當然的事。當然,政府此項政策實施,其所受到來自內內外外的有機心破壞人民的阻力,亦是在所難免。這個道理,煥田兄!我想你也必定明白。」

袁煥田微微點頭說:「這個我當然明白,是時局使然。」

「煥田兄!難得你明白,那就好。」華岳峰連連點頭。

 

(七十一)

 

蓋容郡位於後江左側,距離芹苴市約十來公里。是一個人煙較為稀少,但卻是個耕地面積廣闊,收成非常豐碩農莊郡縣。

是日星期日,一大個清早,用過了早餐後,華岳峰因休假之便,特別為袁煥田、阿雄召了三部機動黃包拖車,陪同他們來到了蓋容。

機動黃包拖車依照華岳峰笛吩咐,在一個村口前面一棵大榕樹處停下來。一個耕夫打扮高大健碩,頭戴斗笠,嘴嚼著檳榔的赤腳老者坐在樹蔭下,望著他們一行人等到步,即時站起身來拍拍屁股。

華岳峰一見到這名老者,便立時和他打了個招呼:「八叔!讓你老人家等了好久啦。」

「差不多有好一陣子了。你一向少來,就是怕你認不得地方,找不到路進去。」

被稱作八叔的老者邊嚼著檳榔邊說。

「怎麼會呢?蓋容又不是一個很大的地方,就只有這麼幾十個家庭,一條小路而已。」華岳峰笑著答說。

「這兩位就是你的朋友?」八叔把檳榔望遠處地上一吐,看了袁煥田和雪華一眼又問華岳峰。

   「對!就是他們。」華岳峰點頭說。

   「唔!剛剛好。夫妻倆帶著兩個小孩,這樣子的一個家庭,人丁也不算是單薄的了。」

   「他們不是夫婦,八叔!你弄錯了。他們的各自另一半還留在胡志明市。」華岳峰連忙對八叔更正。跟著又說:「來。八叔!我們不能老是站在這裡呀!等回到家裡然後再詳談如何?」

   「哦!對呀!我真是老糊塗了。」八叔說完,動手就想要幫拿行李。

   「不妨事。八叔!行李我們可以自己拿,你老人家儘管領路走就好了。」華岳峰對八叔說完,就又轉向袁煥田說:「煥田兄!我們還沒有付車錢呢。」

   「哦!對!老是在講話,差一點就忘記了,車錢就讓我來付吧。」袁煥田邊說邊從褲子後袋裡掏出錢包,拿錢付給了車伕。

    車伕接過了車錢說了聲『謝謝』,就把車子開走了。

    八叔帶頭一路往前走,袁煥田等人都緊跟隨著他的後面。

    入村的路,是一條黃泥路。路面舖上一層雜樣大小不一的碎石子。使下雨天時,路面不致由於泥濘造成積水滑溜難走。僥是如此,惟一向住慣了城市的華岳峰等人,雖然人人腳底下都有穿著鞋子,但走起路來,仍然感覺到有點不習慣。他們試放眼往前望向赤腳的八叔,他似乎不受絲毫影響,健步如飛。並且邊走邊不時掉頭來望,深恐袁煥田等人走不動,由其是,又是抱,又是背著兩個小孩和拎著一個小背包,慢吞吞的走在最後面的雪華。

   「雪華姑娘!不妨把妳手上的孩子交給我,讓我幫你抱一會,那妳就好走多了。」八叔停下步來望著雪華。

   「八叔!怎麼好意思麻煩你老人家呢?」雪華說時有點氣喘喘的。

   「雪華姑娘!妳可不要少看我這個老頭,我這副骨頭還硬朗得很呢。來!反正我兩手空著,快點!」八叔說時伸出兩手來。

    雪華聽得八叔這樣子說,於是就把手上抱著的映翠交到八叔的手裡。

    袁煥田望著八叔健穩如飛的腳步,不禁搖頭苦笑對華岳峰說:「看來我們這些所謂年輕人的魄力,還比不上他一個老人家呢!」

   「老兄!這就叫做未老先衰。」華岳峰微笑點頭。

   「甚麼?未老先衰,有這麼嚴重嗎?」袁煥田說。

這條村路是一條相當曲折的小路。兩旁種著不少椰子樹,一片椰影婆娑,偶爾陣風吹來時,葉子就會發出沙沙聲響。

路邊一隻不知誰家養的小狗,見著華岳峰等幾個陌生人,便汪汪的向他們狂吠個不停,嚇得八叔懷中抱著的映翠哭了起來。

「媽的!你這畜牲。你還不走,看我不把你宰了。」八叔向那條狗怒喝罵著,並彎下身來,拾起一塊石頭向牠扔了過去。

小狗給扔個正著,痛得叫了一聲,便掉頭狂奔走了。

大約走了三十分鐘,八叔停了下來,眾人旋即也跟著來到。這時的袁煥田和雪華才發覺到,原來大家都已來到了路的盡頭處,前面再也無路可通,只有一條江流攔在眼前。

袁煥田和雪華不禁有點疑惑地望著華岳峰。

華岳峰看望見兩人射來的眼神,就已猜出了他們心中想要問的話。於是他便安慰兩人說:「不用怕!八叔的家就在這條江的對面,我們還要坐船到對面去。」

    這條江名叫後江,江面雖然不算十分寬闊,但它卻是條主流。江流蜿蜒延伸可至定安和陳堤門海口,直通大海出太平洋。

    這時眾人才又留意到江邊,不知何時早已準備好一隻小船。

   「雪華姑娘!這個寶貝還給妳。八叔把映翠交回給雪華後,便率先步下了小船,然後又對袁煥田眾人招呼一聲說:「你們也都下來吧,小心一點。」

    等到眾人都全下了船,八叔便把螺旋槳推進器發動起來。小船便直朝對岸飛馳航進。約莫三十分鐘左右,眼見江岸漸漸近了。於是,八叔便把馬達關掉,讓船隻自動減速,緩慢地靠泊在江邊。

    上了岸後,眾人眼睛又是一亮。因為這時他們所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但見得一片廣裘無垠的耕地。三三五五竹籬茅舍院落,疏疏落落地映入了眾人眼

簾。

八叔的院落非常闊大,佔地面積頗廣,共有五間房舍。左邊一條由士敏土壓做而成的石板塊舖砌得整齊的小路,直通到他的家門前。

籬笆的門是上了鎖。庭院前的空曠泥地上有著幾隻母雞,正帶著一群小雞,在四周閒步覓食。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正一手拿著一個小簸箕,一手抓起一小撮的穀物向著雞群中撒去。那雞群便咕嚕咕嚕的爭相靠攏過來叫著嚷著拼命啄食。

「老伴!快點開門,有貴客來啦。」八叔朝著正在餵雞的婦人大聲嚷叫。

婦人大概沒有聽見八叔債喊她,所以她仍然只顧著撒穀餵她的雞群。

八叔看見婦人不理他,一時就冒了火,於是他又再大聲的重複喊了一次。這時婦人才轉過頭來,當她看見一臉發黑的八叔站在籬笆外,連忙把簸箕放下,匆匆忙忙走過來開門說:「老伴!你回來了!」

「喊了這麼久,你都不開門,真是豈有此理。」八叔滿臉不高興,在埋怨著。

「老伴!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耳朵,耳聾的人就是這個樣子的了。」婦人也相當倔強,立時粗聲粗氣回答,還以顏色。

「八叔!不要吵啦。你要體諒八嬸一下,她正在全神專注忙著餵雞,根本就沒有聽見你的話。」華岳峰生怕八叔兩夫婦為了一點小事而起抬槓,於是連忙出言相勸。

這時候,穿著一襲黑衫褲的年輕人,大概聽聞人聲嘈雜,於是從屋內跑了出來看過究竟。他問婦人說:「媽!發生了甚麼事?」

婦人用鼻子出氣,重重的了一聲說:「發生甚麼事?你問你的好老爸去。」

八叔看見年輕人出來,即時對他喊叫說:「阿豹!你出來正好,快點來幫這兩位叔嬸把行李搬去。」

    阿豹聞言,一聲不響即時走過來,從袁煥田手中取過行李。

   「謝謝你!阿豹!」袁煥田說。

   「叔叔!不用客氣。」阿豹說著,提起行李往房內走去。

   「阿豹他是………」袁煥田問。

   「他是我的三兒子。」八叔說。

入到屋內,八叔夫婦招呼華岳峰眾人坐下。袁煥田環目四顧,發覺屋內除了一張檯子是木做之外,其他所有的器皿都是由竹子編織而成的。屋內陳設是十分簡單,惟簡單中,自然帶出了一份農村人家的清苦儉樸。

在正大廳上中央的牆壁上,掛有一幅胡志明主席像,和一幅用漢字寫的胡主席名句『沒有甚麼比獨立自由更可貴』錶鏡高高掛在那裡。這幅字雖然不是出自甚麼名家之手,但筆力雄渾,寫得非常工整。

    袁煥田望了那幅字一眼,不禁眉頭一皺。他心在想:這幅字上面所寫的漢字,八叔他會看得明白嗎?在這窮鄉僻壤地方,究竟又是誰個腐儒幫他寫的?

   「這幅漢字的筆法寫得很有內涵嘛。」袁煥田由衷的稱讚。

    八叔聽見袁煥田這麼一讚,望了他一眼,再望向那幅字笑笑。然後對雪華說:「雪華姑娘!你那兩個寶貝,快點把他們解下來。又是抱,又是背的,難道你不感覺得疲累嗎?」

雪華聽得八叔如此一說,她向四周望了一下,看見大廳左邊臨窗的牆角處有一張小床。於是在八嬸的幫忙下,便把映翠從背帶上解了下來,連同國統放在床上。跟著,就在床沿上坐下,兩手輪番握拳,往自己的背上不住輕輕搥打,這時的她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有點累了。

「岳峰!你們只管坐,我沏茶去。」八嬸說完,正想往廚房走。

這時的阿豹已經把袁煥田和雪華的行李放好,回到大廳來,剛好聽到八嬸的話。於是他說:「媽!有沒有攪錯。每次有客人來,整天都是沏茶,喝茶,沒有一點新意。不如讓我到後院去砍幾個椰子回來,喝椰子汁,清涼解渴不是更好。」

「說得也是,好主意。我的兒!那你就趕快去吧。」八嬸對阿豹說。

「幾位叔嬸!你們坐坐,我馬上就回來。」阿豹說完,就走到牆角裡,隨手拿起了一把馬刀,便往後院子走去。

「煥田兄!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那鏡框裡的漢字是八叔親手寫的。」華岳峰說。

「甚麼!是八叔寫的?」袁煥田睜大雙眼,再仰望錶鏡裡的字幅一下,很難相信地說。

「對!是他寫的。八叔也是華人,他的祖籍是潮州揭陽,只是他一向少講華語而已。至於八嬸才是正宗的越南人,不過,由於夫婦相處日子久了,她也會講不少我們的華語。而阿豹因為從小都是唸越南文,跟越南小孩玩在一起,八叔也不跟他用華語溝通,所以別要說是會中國字,連一句華語他都不懂。」華岳峰說。

「華人不懂得華語,豈不是遭到越南人的同化了嗎?好可悲嘛!」袁煥田歎了口氣說。

八嬸聽袁煥田如此說話,望了他一眼,本來好想講幾句話,但是卻欲言又止。

「袁先生!我不讚同你的說法。」八叔連連搖頭,一會又說:「越南人、華人,其實哦!不用分得這麼清楚。華人是人,越南人也是人,只要大家能夠和諧相處就好。你要想想,我們現在住的是甚麼地方,喝的又是甚麼水,吃的又是甚麼米,我主張,我們住在那裡,就理應融入當地的社會。同化這個字眼,我認為用得有點不恰當。」

    八叔這一番話,八嬸大概聽得很受用,所以一片喜悅之情立時寫在她的臉上。

   「哦!八叔!對不起。恕我失言,你的話說得未嘗沒有道理。」袁煥田向八叔致歉說。

   「煥田兄!甚麼未嘗沒有道理。八叔的話是完全有道理,我也讚同他的說法。甚麼同化不同化,懂不懂華語都沒問題,只要能夠穿得暖,吃得飽就好了。」華岳峰說。

生怕再講下去,會引起八叔,尤其是八嬸的不愉快,所以袁煥田也就不再觸及這個敏感問題,轉而換了一個話題言及其他。

    雪華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她卻在留心看著掛在自己對面的牆壁上,兩個年輕人的照片。此外,在照片的旁邊,還另外掛有兩張是由總書記黎荀頒發的獎狀。於是,她站起來走近前一看。問:「咦!八叔!這兩個是………

八叔聞說,放眼望向牆上那兩張相片,神情有點黯然說:「是我的兒子阿龍和阿虎,可惜已經死了。」

「甚麼!年紀輕輕的,死了?」雪華望著八叔。

八叔喟然一歎。跟著就咬牙切齒說:「是的!他們都死了。一個是死在一九六八年總起義百里居之役;另一個則是死於溪生大會戰。他們兩人都是死於美國強盜空軍炸彈之下。」

「哦!然則八叔………」袁煥田開口想問,坐在他身旁的華岳峰用手肘輕輕的碰了他一下。

「袁先生!你的好奇心也太重了。你大概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吧?」八叔望著袁煥田笑笑。又說:「我和我老婆都是忠貞的越南共產黨員,已經有三十年的黨齡了。只不過,我們跟其他的共產黨員不一樣。」

「八叔!有分別嗎?」袁煥田問。但是,他心在想:原來你真是如假包換的八叔”(註一)

「年輕人!當然是有分別囉。最起碼,我的思想比他們要進步得多,我們能分辨是非呀,不然,你那能在這裡和我坐談到現在。」八叔望著袁煥田說。

「來了!來了!小心!小心!不要碰撞到我,大家來直崩(註二)。」一個聲音從後院子傳了入來。

原來是阿豹捧著幾杯椰子汁正大踏步走了進來。

八嬸見狀即時站起身來幫忙,一杯一杯的送到每個人的面前。

「阿豹!你剛才講錯了。應該講直追”(註三),而不是直崩。」八叔更正阿豹說。

   「爸!不要這麼認真好不好。其實直追和直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阿豹望著八叔聳聳肩。

    眾人邊喝邊談。八叔又開口說:「一九七五年之前,本來我有六十多畝田地,和四十多輛運輸大卡車。在革命成功後,我已把我的財產自動奉獻了一半給革命政府,剩下來的一半,響應政府的貫徹當家作主精神號召,我就和其他貧農勞動工作者搞了一個農業組合。最近,黨和政府動員對我又再作出指示,要我進一步改為公私合營的合作社企業,我遲遲還沒有答應他們。」

   「八叔!我搞不清楚,到底組合和合作社的性質有何不同?」雪華聽得有點模糊。

   「所謂組合,它是按照當家作主做法,人人平等,雖然我是大股田主,但是,我都不能對他們怎樣。不過說老實話,一般的人,都是很尊重我,聽我的指示和差遣。」八叔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喝了一口椰子汁。又說:「至於合作社,那個問題可就大了。這個合作社,政府有資金插進來,他們就會派幹部來直接管理。雖然,他們答應讓我擔當一個甚麼主任,可是實際上,生死大權還是在他們的手上。」

「八叔!你不答應,難道你不怕他們找你的麻煩。」雪華問。

「雪華姑娘!你真笨!要是八叔答應他們的話,八叔在一夜之間就會變成一無所有的真正無產階級啦。」華岳峰說。

「所以八叔你在想辦法拖延著他們。」雪華說。

「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鐘。走一步,算一步,想不了這麼多。」八叔點一點頭。

「老伴!別老在空講白話,你還不趁早帶袁先生和雪華姑娘,到附近去參觀我們那些耕作園地。」八嬸在向八叔提醒說。

「好吧!我們這就去。老伴!雪華姑娘那兩個寶貝帶著不方便,交給妳幫她看一下好了。」八叔站起來說。

「好。這個沒問題,你們趕快去,早去早回。」八嬸在催促八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一)

八叔:越南南方解放前,是一般人對共產黨的稱謂。尤其是指越南

華人共產黨員。(註二)直崩:潮州話的譯音,意即吃飯。(註三)直追:潮

州話的譯音,意即飲水。

 

 

(七十二)

 

一個晚上,候景用下班回來,在黎碧玉家中用過晚飯,阿雄因有事外出,家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玉!自從我給升遷後,劉文興公安長頂替我的職位,妳跟著他做事,覺得他這個人怎樣?他有沒有為難妳?」候景用一邊在看電視一邊問。

   「他是個好好先生。」黎碧玉做了一杯橙汁拿到候景用的面前。又問:「用大哥!你為甚麼這樣問呢?」

   「那就好。我是怕他為難妳,處處找妳麻煩。」候景用喝了一口橙汁,點頭說。

   「放心吧。用大哥!他不會對我怎樣的。」黎碧玉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靠近候景用的梳發扶手身旁。

「要是這樣子,那我就放心了。」候景用用一種很玄奧的眼神,望了黎碧玉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會。又說:「我這幾天的精神有點恍惚,坐立不安,眼睛老是在跳個不停,不知道是甚麼預兆。」

    黎碧玉聽說,望著候景用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用大哥!共產黨是無神論的。依你看,會有甚麼預兆呢?不要去相信那些迷信的東西好嗎?講科學一點,你是因工作太忙太累的原故。」

「唔!但願如妳所言。」候景用說完,又再把目光投在黎碧玉的肚子問:「玉!妳的肚子已經幾個月了?」

黎碧玉搯指一算說:「都快要六個月了吧。」

「所謂:十月懷胎。快的話,還有四個月,小生命就要臨盆了,可惜不曉得是男還是女。」候景用說著,在歎氣連連。

黎碧玉聞言,一時觸起她無限感傷,於是她只顧低著頭,默不作聲。

「等過一兩天,我抽空帶你去讓范醫生檢查一下,做好安胎工作準備。」候景用站起來,走到黎碧玉面前,兩手按著她的肩膀。

黎碧玉感到很奇怪。她心裡在想:你又不是他的父親,對他這麼緊張幹嘛!可她沒有說出口。她只是對他輕輕地說:「等改天再說吧。」

    這時候,一陣敲門聲傳來。

   「用大哥!你坐著,讓我去開門看看。」黎碧玉把候景用按在她肩膀上的手輕輕挪開,然後站起來說。

「嫂子!妳好!」

黎碧玉一看,見是林若望,即時連忙請他進入屋內坐。

「來!請坐。若望兄!今天又是甚麼風吹你來?這陣子又在那裡幹活?」候景用連珠炮在向林若望發問。

   「現在這樣子的情況,你比我都更明白,有甚麼好幹的活,還不是在替人家做些散工混日子。」林若望在梳發坐下。好一會,沒有看見袁煥田,才又問:「咦!煥田兄呢?他還好吧!找到工作了沒有?」

   「他和我的弟婦雪華,已經登記回鄉勞動到芹苴去了。」黎碧玉說。

   「嫂子!妳放心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嗎?」林若望先望著候景用,然後再轉向黎碧玉問。

   「放心又怎樣?不放心又怎樣?時勢如此,那是沒辦法的事。」黎碧玉說。

   「說實話。今時今日,在時在勢,志願登記回鄉勞動,是他們唯一可行的出路。」候景用說完,跟著,又把省委即將頒布的清一色城市政策,說了一通給林若望聽。

    聽得林若望不住點頭連連。一會他又問:「華人有句話說公不離婆、秤不離砣。那嫂子有沒有打算也登記去?」

   「那是早晚的事情,還用的說嗎!到底我是他的太太,我有義務陪伴他和照顧他,尤其是當他有難需要我的時候,我更加不能拋棄而讓他一個人獨自在那邊,度過那些孤苦伶仃無助的日子。」黎碧玉說到這裡,就又繼續問:「若望兄!你的工作還穩定嗎?」

林若望歎了口氣說:「兩餐飽,一餐捱餓。吃不飽,餓不死,就是這個樣子了。現在看起來,煥田兄比我還要強得多。」

「若望兄!打散工,始終不是一個長遠的方法。」候景用正視著林若望說。

「那!景用兄!依你的高見,你認為我該怎麼辦?」林若望問。

「要是你有意思,又不嫌辛苦的話,我主張你走煥田的那條路,我可以幫你這個忙。」候景用頓一頓又說:「審時度勢,在城市,漸漸已沒有你們立足的地方了。所以我也有勸碧玉和阿雄,稍後他們也要自我流放,轉移到鄉村去。」

   「景用兄!你認為真有這個需要嗎?」林若望問。

   「剛才我不是已經說過,那是你們唯一的出路嗎?」候景用有點不耐煩。

   「好嘛!景用兄!我聽你的,你就幫我搭這條路吧。我真不想到經濟區那個鬼地方去。」林若望調整一下坐姿說。

   「果然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好!你等我消息好了!」

    再坐了一會,林若望就站起來告辭。跟著,阿雄也回來了。

   「不曉得雪華和姊夫在上面的日子過得怎樣!」阿雄倒了一杯水自顧喝著說。

   「昨天華岳峰有和我通過電話,聽說他們日子過得很平靜,看來還不錯。」候景用望著黎碧玉和阿雄,又說:「煥田和雪華他們說,很掛念著你們兩姊弟。」

    這時,一陣電話鈴聲猛然響了起來。

「阿雄!你去聽聽,我懶得走動。」黎碧玉望向電話說。

不一會,阿雄拿著電話,向候景用喊叫:「大校!電話是找你的。」

候景用走過去,接過電話一聽說:「哦!市委!是你。有甚麼事嗎?」

「當然有事。不單止是有事,而且還是件大事呢!」說話從對方電話傳來。

接著,只見得候景用不再說話,只是留心聽著,一面聽就一面皺起眉頭。

黎碧玉和阿雄望見候景用神色有異,一時面面相覷,惟心裡已經有數。他們在猜想,大概又有甚麼重大的事情即將要發生。

又再過一會,就聽得候景用對著電話說:「好嘛!市委!謝謝你的電話,我曉得該怎樣去應付的了。」

候景用把電話掛斷後,兩手負背,不住來回踱著方步。

「用大哥!有事嗎?」黎碧玉關心地問。

「是有事,而且是大事。」候景用在梳發坐下來,俯首兩手支額一會,又再抬起頭來自言自語說:「我這幾天的眼跳,心緒不寧,莫非就是與這件事有關。」

「大校!我不明白你在說些甚麼。甚麼眼跳?甚麼不寧?甚麼有關?」阿雄說。

「你們不需要明白些甚麼。由這一分鐘開始,你們只需要聽我的話去做。」候景用用一種命令的口吻對著黎碧玉和阿雄,又說:「除了阿雄暫時留下來之外,碧玉妳明天得即時上芹苴找華岳峰,他就會幫妳安排一切的了。至於阿雄則陪我把事情辦完後,他會上去跟你們會合。」

「用大哥!到底發生了甚麼事?」黎碧玉窮追著問。

在黎碧玉再三苦苦追問下,候景用終於不能不把整個事情真相說了出來,以解除黎碧玉她們兩姊弟對他的懷疑。當然,候景用所抖出的所謂真相還是有所保留。

候景用沒有欺騙黎碧玉和阿雄,剛才那個電話真是市委打來的。他囑咐候景用要特別加以小心提防,原因是一個特別重案小組,由河內國家安寧局部(簡稱國安局)委派到胡志明市來,要瞭解某件案情真相,而他們要尋找的主要對象就是候景用。

原因是候景用在較早時,已經接獲河內國安局的兩度書函,禮貌上請他北上協助調查。惟函中並未說明是何等情況,致使惹起了他的疑竇而對那些書函不加理采,因而激惱了國安局。於是就祕密派遣了特組南下,循例依照辦案手續程序,他們就先拜會了胡志明市市委陳述來意,但他們卻沒有料到這個市委和候景用的交情,並非泛泛之輩。竟然會在這非常時刻,把這消息透露了給他知道,讓他有所防範而得以從容部署。

阿雄聽完候景用的一番推理後,大皺眉頭問:「大校!那你的推測,到底正確性有幾成呢?」

「阿雄!絕對錯不了的。不過,最要命的是,我這件事可能還會牽涉到你們的身上來。」候景用用手不住摸弄著下巴一會,又說:「我真意料不到黎文山這家伙,在臨死之前,居然還能夠將我一軍。還好的是,他這個人已經在世上永遠消失,不然的話,真的要了我的命。」

「用大哥!那現在我們要怎樣來應付?」黎碧玉捉著候景用的一隻手,神情一派緊張地問。

「不用緊張,妳一緊張,心緒就會大亂。而心緒一亂,就甚麼都辦不成,現在此情此景,我們就只好沉著應戰。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候景用望著黎碧玉,一隻手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慰著說:「審時度勢,從這一秒鐘起,我不再回到我那邊的家了,因為我要提防他們有眼線在暗中盯梢著我。」

   「用大哥!我好怕哪!」黎碧玉有點想哭。她想起了從河內跑到南方胡志明市的情景,又想起了袁煥田被關到鸚鵡嘴當戰場勞工,而致夫妻倆分離的苦況。逃亡!又一次要準備逃亡。她想著想著,有點苦惱。

   「鎮靜!不用怕。」候景用再一次安慰著黎碧玉。跟著又對阿雄說:「阿雄!你去把我的公文包拿來。」

    阿雄依言走到車上,把公文包拿進來給候景用。

    候景用接過後將它打開。然後取出一本通行證,即時簽了好幾張和在一份介紹書上加蓋好印章,就分別交給了阿雄和黎碧玉,對他們說:「碧玉!明早妳就托病,不用去上班,趕緊買車票直上芹苴,華岳峰會在那裡等著接應妳。劉文興公安長方面,我會幫妳編一個故事請假,至於阿雄,暫時留下來保護我的安全。必要時,這幾張通行證就是護身符,給妳在情況危急時,留作防身之用。」

黎碧玉拿著候景用給她的通行證和介紹書,不住看了又看,一時的她百感交集。

這一夜,每個人都各自抱著滿懷不同的心事進入夢鄉。

翌日,晨曦初露。候景用即親自開車陪送黎碧玉到西區車站買了車票,目送她乘搭的卡車啟程為止。

回到公安總署,候景用即步步為營。他一手探著腰際的佩槍,並且仔細留意四周環境,見沒有甚麼特別異樣情況,然後才很謹慎的步入辦公室。以手支額想了一會,就撥了一個電話到醫院裡找范醫生,豈料助理說,夜來范醫生正值輪班時,給兩名有公務令,但身份不透明的武裝不速之客給架走了。

    候景用手拿著電話不住在發抖。他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他在想:到底范醫生犯了甚麼罪?而前來捉拿他的又是些甚麼人?會不會和他這事有關?

    一連串的問號,在他的腦海澎湃又澎湃。惟姑不論如何,他已打醒了十二萬分警覺精神,他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等候一個消息。

    到了下午,華岳峰終於來了一個電話給候景用說:黎碧玉已經平安到達芹苴市他已經對她給以一個妥善安排。到了此刻,候景用總算鬆了一口氣。自然,最高興的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袁煥田。

    畢竟這一對多災多劫的南北苦難鴛鴦,從諒山到胡志明市,然後再從胡志明市輾轉而到芹苴,合而又分,分而又合。經過一連串的悲歡離合,夫妻倆才又再得以重逢了。而此時,惟一感到悲傷的是雪華,當她聽完黎碧玉對她講述有關胡志明市方面的情況後,她惦掛著阿雄的處境安危。

    果然,候景用的推理和假設完全正確,范醫生今次被捕,正是與他有關。原來在黎文山和雷氏金香通姦的那天,在再三詳細考慮之下,黎文山最後真的採納了雷氏金香的先下手為強的建議,即時親筆寫了一封告密信,逕自寄到河內國安局,再由雷氏金香書面提供作證說:候景用是如何濫用職權貪污、偽造證件、包庇諒山通緝逃犯。至於他的死黨范醫生涉嫌與候景用朋比為奸,幫凶綁架,為虛報失蹤的前河內市公安總署長梅春林的夫人雪華接生等等。

    在經過三番四次研究,再從種種跡像細節推測串連起來,國安局不排除前河內公安總署長梅春林的死,所謂署長夫人失蹤,都極可能是候景用一手預謀。為了免得打草驚蛇,因而當特案小組一抵達胡志明市,即時按址尋找黎文山和雷氏金香。卻發覺兩名告密人都已經不在人世,這不由得惹起特案小組對候景用更大的懷疑,於是迅速採取突擊行動,先把范醫生抓起來酷刑拷問。

    而他們沒有想到范醫生偏是條硬漢子,任你打,任由你折磨,他自始至終的供詞只有三個字:「不知道」,特案小組人員根本就拿他沒辦法。

    翌日,又是一個晨早。候景用剛一進入辦公室,坐下還不到五分鐘,就聽到了敲門聲,他以為是他的秘書要前來遞送公文。於是,他就大聲對著大門喊叫:「進來吧!」

孰知,『呀』的一聲,門開處,兩名衣著打扮不起眼的陌生漢子,左手各自拿著一張搜查令和身份證件,右手則是一枝上了膛的駁殼槍,飛步衝入辦公室內,兩枝槍瞄準候景用說:「你大概就是候景用大校吧!」

「兩位是誰?找我有事嗎?」候景用一點都不慌張,抬起頭來望著兩名陌生客說。

「我們是來辦案的,請把手舉起來。」其中一名陌生客說。

「兩位老兄!我想你們搞錯了吧?」候景用說著,便慢慢聽從他們的命令,把手舉起來。惟久經戰陣的候景用,並未被眼前的兩口槍嚇倒。

本來,前來執法的兩名人員,都滿以為此行必定會遭遇到頑強抵抗,但卻想不到這麼順利便把疑犯手到擒來。於是,兩人便沾沾自喜。他們在想:哈!今回歸去,就可以任由它們編造一個擒兇歷險記的驚險動人故事,在記功簿上得以寫下一個大功了。

    千古以來,中國人就有句諺語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兩名執法人員,他們勢估不到就是,正當他們要捕捉眼前候景用的這隻蟬時,卻忽略了自己後面阿雄這一隻黃雀,正在以逸待勞等候著他們。

    就在候景用這一髮之間的緊急關頭。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阿雄身手敏捷,一閃而入辦公室內,迅即舉槍向著兩人各自「卜、卜」連轟兩槍。兩名執法人員立時睜大雙眼,來不及喊叫便應聲倒斃在地上。

    由於阿雄的槍是預早裝上了滅聲器,所以外面根本就聽不到一點聲音。至於候景用,雖然事先他已部署得非常週到,一切也如他所料,但他的額角始終還是冒出一點點冷汗來。

    候景用把額角上的冷汗拭抹了一下,然後對阿雄說:「阿雄!快點清理現場。」

    阿雄把門關上了之後,主僕兩人便把自身的衣服脫下,和死者的衣著做了一個掉換手腳,再將兩名執法人員的頭顱,手掌和足踝通通砍割下來,裝進一個密封的鐵皮手提箱裡。

    就在他們剛出到辦公室門口,迎面卻來了送文書的秘書。秘書見著他們,連忙和他們打個招呼問:「兩位同志!見過總署長了嗎?」

   「謝謝妳!秘書姑娘!我們已經見過總署長,事情也辦妥,現在我們可要走啦。」候景用用手把帽子拉低邊行邊說,同時把聲音裝成有點沙啞,壓得很低。

   「那好。兩位同志再見!」秘書望著喬裝的候景用說。

    候景用和阿雄並肩才邁出幾步,候景用忽然停下來對阿雄說:「慢著,等一下。」

   「甚麼事?大校!」阿雄問。

    候景用不答話,但見得他步伐一拐一拐的飛趕到秘書的後面,拔出了手槍。用手槍的槍柄,一聲不響朝著秘書的後腦,重重的就是猛擊了兩下,秘書還來不及回過頭來看,已經給打得昏厥躺在地上。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候景用說。

    阿雄望了候景用一眼,又再望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秘書。然後,手拎著鐵皮手提箱,緊尾隨著候景用離去。

    胡志明市總署長和他的貼身保鑣遭人斬首的訊息,是在當日的黃昏時分才被發佈出來。自然,這宗兇殺事件的賬,也是一統記入反共復國軍的頭上來。

    當這消息發佈出來之後,鬧得整個胡志明市滿城風雨,議論紛紛。有人額手稱慶,也有人在婉惜。同時人人都在猜測評估,反共復國軍潛伏在城內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不過,這也僅是民間的臆測簡單看法,至於被派南下的特案小組人員的頭頭,

他們卻不作如是論斷。以他們的老練辦案經驗,他們是另持有一種看法。雖然他

們也相信這宗兇案,也有可能是反共份子所為,但是機會不多,因為要是候景用和他的保鑣給殺,那被派前往捉拿他的兩名暗探到那裡去了?然則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兩位暗探已遭遇毒手給調了包,候景用已經給逃掉了,但是他們又拿不出有力的證明來,正是啞子吃黃蓮,有口實難言。於是,特案小組頭頭只好拿起一份署名為反共復國軍對此兇殺事件負責的書簡,同時下令手下對候景用的住宅用封條封上,然後再帶領一干手下靜悄悄的返回河內覆命,請示最高上頭決策定奪。

    就在特案小組返回河內不到三日,河內即以迅雷掩耳不及手法,發動一項所謂反貪污運動。並由總理府親自直接任命了新一輪郡縣主席及公安總署長、公安首長,浩浩蕩蕩的抵達胡志明市,取代原來的十一個郡縣主席和公安首長。同時,以打鐵趁熱手腕繼續追查,凡是與候景用有過接觸,相交往來的高級人物。

    結果,除了胡志明市市委、八個郡縣的主席,僅以管治地方政策不當無能為由而被罷黜丟官輕判外,其餘第三、第五、第八郡的主席和十一個郡縣的公安首長,都以助紂為虐及貪污罪被起訴,除沒收財產外,還被判了十到二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自然,特案小組的頭頭,也因決策錯誤,辦案不力,以致損兵折將而致官職不保,被貶放到新經濟區去落戶,參加開墾勞動。至於范醫生,雖然,幾經軟硬兼施查問,惟都因范醫生嘴硬,問不出一個所然來。因而惹惱了反貪污組織主席,以串謀、幫凶、綁架署長夫人定罪而判處絞刑。

 

 (七十三)

 

從胡志明市通往芹苴,必須經過兩個渡頭。一個是前江的北美順,另一個就是後江的北芹苴。

這兩個渡頭萬分天險,江面壯闊,波濤洶湧,沒有橋樑可通。住在前江和後江兩岸的民眾相互往來,僅靠四艘破舊不堪的渡輪,人車並載運送搭渡。若是僥倖遇上交通舒暢的話,從此岸到彼岸,最快僅需時五十餘到六十分鐘。若是遇著交通繁忙受阻,則往往耗時一個半鐘頭,那是很平常的事。因而每邊岸邊近渡頭的兩旁,都有著不少專為等候過渡的乘客而開設的茶寮、咖啡室和飯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生意一片火紅,熱鬧非常。

    經過一番喬裝的候景用和阿雄在北美順東岸的一家飯館用午飯,等候渡輪泊岸搭渡。

    這個北美順是位於前江的中流。而前江的源頭,又是發源自中國青海省的瀾滄江經流入越南境內的湄公河。

    湄公河全長為四千五百多公尺。流經緬甸、泰國、老(寮國),到柬埔寨(高棉)的金邊,便分成東、西兩條支流,作平行流進越南南部。東流稱為前江,流經高嶺、沙壢、永隆、茶榮,出定安口。而西流則稱為後江,經朱篤、龍川、芹苴,再出陳隄門。

    兩江由於地輿特殊,憑其江長水深壯闊,據天險可以固守,故在戰略上,亦堪稱得上是一個屬於海軍的半個軍事要塞。

    用過了午飯,候景用和阿雄跟隨著乘客魚貫下了渡輪,兩人分別各自選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坐定。沒多久,阿雄站起身來,走到渡輪欄杆處,趁著乘客擠迫混亂,沒人注意之際,便迅速將手拎著的鐵皮手提箱沉入江海中。然後,再走回靠近候景用坐位處,用手向江心指了一指,同時偷偷向他做了一個眼色。

    候景用望見站在自己身側,兩手空空的阿雄,即時會過意來,於是向他豎起隻大姆指,點頭微笑。

    就在這時候,冷不防一隻手掌,從後面伸過來,搭在候景用的肩膀。嚇得他立時掉過頭來一看,待看清楚背後這個人時,候景用這才鬆了口氣。

    原來這個人是林若望。只見他一手緊抱著一個輕便小巧的旅行袋,穿著一套灰藍色的列寧裝,正坐在自己的後排坐位。

   「咦!怎這麼巧?若望!來!到我這邊來坐。」候景用用手向自己身旁空著的一個坐位拍了兩下說。

    林若望聞言,即時起身離開座位,走到候景用的身旁坐下來。而阿雄向林若望打了個招呼後,就又走到渡輪另一角靠近欄杆處,望著滾滾東流江水出神。

  「景用兄!你要上那裡去?」林若望問。

   「最是難得有長假放,我是到芹苴市去拜訪一位闊別的朋友。若望兄!你呢?」候景用答完反問。

    林若望看見眼前候景用的一身裝扮,雖然明知他今時的處境已非昔比,但迫於環境,也不便向他問個清楚明白。只回答他說:「我是到蓋容的一個農耕組合去報到,因為我已經登記加入該處的勞動生產隊,正式從事勞動生產了。」

   「哦!很好。這是個非常明智的決定。你所說的蓋容,我的朋友就是住在那裡。我也是要到那邊去,你我正好同路相互作伴而不愁路上寂寞啦。」候景用喜形於色說著。想了一下就又跟著問:「奇怪!是誰指點你走這條路?」

    林若望前後左右仔細看了一下,才湊近候景用的耳畔輕聲說:「華岳峰!是他幫我的忙。」

    候景用兩眼緊盯著林若望微微點頭,然後簡短吐出了兩個字:「很好。」

   「景用兄!你都不曉得,胡志明市的天氣已經大變了。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在意,保重身體。」林若望深怕候景用不知道胡志明市方面的最新情況,於是向他提出了暗示。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事。」候景用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正想繼續時候,卻看見兩名公安正朝向他們坐的排凳走了過來,於是便止住了話。

    兩名公安倒也沒有多管事,只是循例向各處乘客左張右望一下,並未查問證件,便又轉到另一角去。

    候景用看到公安離去,才算鬆了一口氣。他在想:候景用呀候景用,你作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今天會有這樣的虎落平陽狼狽相。

 

@                     @                    @

 

經過兩個多少時的渡航,候景用、阿雄和林若望三人抵達芹苴市,已是開始日落時刻。

「好了!終於到了。老大!我等你們好久了。」華岳峰對著剛一步下卡車的候景用迎上前去。

   「太好了!老華!果然時間好準,算無遺策。」候景用一手和華岳峰相握,並一手拍拍他的手掌背。

   「來!阿雄!若望!你們肚子大概也餓了,先填飽了肚子再說。難得故人相逢,今天我請客,算是為遠道而來的你們接風。」華岳峰兩手輕輕分別按著阿雄和林若望的肩膀。

    眾人來到了一家名叫越興飯店,為了貪圖個方便,所以每人都叫了一份

禁擔”(註一),狼吞虎嚥起來。用過了晚飯之後,趁著天色尚早,華岳峰趕緊叫了兩部機動黃包拖車,乘坐到達蓋容。再由識途老馬的華岳峰引路,直走向通往蓋容的鄉村小路。

    由於今回幾個都是精壯的大男人,個個腳力健碩,所以很快便來到了江邊。

   「咦!岳峰!八叔不來引渡,我們怎樣過江去?」候景用問華岳峰。

   「景用!你少擔心。」華岳峰用手指指向江面一隻正在減速駛過來的舢舨說:

「你看!那隻不就是將要引渡我們到對岸去的舢舨嗎?」

    候景用順著華岳峰手指指向一望。一名頭戴竹笠,穿著一件撇開胸襟長袖的襯衫,露出皮膚曬成銅褐色的年輕人,正小心翼翼將舢舨臨岸停靠好。

   「咦!這不是阿豹嗎?」候景用望了華岳峰一眼說。

   「對!你還認得他。」華岳峰問候景用。

   「當然認得,他長得和八叔根本就是同一個模樣。」候景用說。

    年輕人把舢舨臨近江岸停靠好,一個躍身上了岸說:「岳峰叔叔!是爸吩咐我前來搭載你們過江的。」

   「阿豹!八叔為甚麼不來?他老人家在忙嗎?」華岳峰問。

   「爸開會去了。」阿豹說。

   「有特別事故嗎?」候景用感到有點奇怪問。

   「聽說討論甚麼合作社,又甚麼參股改組的。由於這個會是省委和市委主持,所以他不能不到。」阿豹說著望了候景用和阿雄一眼。

   「唉!又是合作社問題。為了這事情,已經不知開了多少次的會,不過,這是大勢所趨,看來今回是難逃被合併的命運了。」華岳峰對阿豹說完,就把候景用和阿雄介紹給他認識:「來!阿豹!快來見過景用和阿雄兩位叔叔。」

    阿豹依言朝候景用和阿雄問了聲好,然後很禮貌的邀請眾人下船。

   「各位叔叔!媽知道今天你們要來,所以她已經把晚飯燒好等著你們呢!」阿豹坐在船尾,一邊掌舵一邊說。而舢舨也在馬達發動聲中掉頭,緩緩向著對岸駛去。

    船到江心,阿雄看了周遭環境,再回顧後面來時路,則是一片椰林、果樹。至於前進的對面前方,則是一片廣大的農耕田園。遠處再望向鄉間小路,在落日餘暉下,還看見三三兩兩農夫正在息作,荷鋤結伴唱晚歸去。

   「想不到在這塵囂中,還有這一片人間安靜樂土。」阿雄心裡如是想著。

   「阿豹!好多年都沒有見面。不想現在的你已經長得這麼高大威猛了。甚麼時候請叔叔們喝杯喜酒?」候景用望著阿豹笑著說。

   「快了!快了!景用叔叔!爸媽跟我說,打算盡快在今年就替我討個媳婦回來。」阿豹微笑,但是卻很認真的說。

   「對!成家立業,傳宗接代是件大事,況且你爸媽的年紀已經這麼大,讓他們早日抱抱孫子也是對的。」候景用說。

    阿雄面無表情,靜靜的坐在船的中間,只顧低著頭,不時用手拍打著江水,偶爾也會把手放進江水裡,像小孩淺撥輕弄玩著。

「你們看,媽和阿娥都站在岸頭等候著我們呢。」阿豹說。

眾人聽說,都一齊抬頭望向岸上。果真見到八嬸和一名穿著一件圓領的長袖窄腰白衫,一條闊管黑長褲,長頭髮,眉清目秀,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孩,站在八嬸身伴,她不住向著正在把船泊靠好的阿豹連連招手。

   「娥!等好久了嗎?」阿豹捉著阿娥的手。

   「豹哥!怎麼現在才回來?」阿娥深情的望著阿豹。

   「誰教船的馬達走得慢,我也沒辦法。」阿豹說完,轉向八嬸開口問:「媽!爸回來了沒有?」

   「你爸從中午出門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也不曉得會開得怎麼樣子。」八嬸搖頭。跟著望見候景用,就又開口說:「景用!看你這位大忙貴人,終於今天都願意前來探望我老身了。」

   「八嬸!轉眼幾年不見,妳的樣子根本上是一點沒變。」候景用望著八嬸一會,就又笑呵呵的說:「對了!剛才聽阿豹說,八叔和妳今年要幫他討個媳婦回來呢。到底是否真有這麼個回事?讓我這個做叔叔的,也來替他高興高興。」

   「景用!當然,我和你八叔也想早點幫他完婚,以便早日了結一樁心事。奈何阿豹始終脫不了那股稚氣,又不定性。唔!畢竟那是小孩子的話,你也相信他嗎?」

   「媽!太陽已經下山,天都黑了,還不快點請幾位叔叔到裡面坐去,我看飯菜都冷了。」阿豹一手摟著阿娥的腰,對著八嬸說。

    阿雄和候景用眼看到阿豹和阿娥的親暱狀,相顧了一眼,不禁在微笑。

    華岳峰也在搖頭。他在想:問世間,情是何物哪!到底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情呀!愛呀!就是這個樣子的了。

 

@                     @                    @

 

入到屋內,由於天色已入黑,屋外四處傳來了一片此起彼落的蛙鳴聲。

    阿娥對於屋內的環境,似乎非常熟悉,只見她一馬當先走入屋內。她原想先把煤油燈點起來,那裡曉得,留在家裡看小孩的雪華和黎碧玉,已經先她而點上了。

    阿雄一見到雪華,即時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把她緊緊的摟在懷中,兩口子也沒有理會旁人,自顧自的在唧唧噥噥

   「用大哥!終於看到你了。胡志明市方面的情況如何?」黎碧玉走到候景用跟前說。

   「情況是非常不妙。想當日,還好有阿雄拼命救了我。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候景用望了屋內四周一下問:「咦!煥田呢?」

   「哦!景用叔叔!你是在問田叔叔?」阿豹問。

   「對!就是田叔叔。他人呢?」候景用在點頭。

   「他剛從田裡回來,可能在洗澡吧。」阿豹答。

   「雪華!我們兩個心肝寶貝呢?」阿雄問雪華。

   「他們都躺在那裡。」雪華拉著阿雄的手,雙雙走到牆角的木板床沿,看到兩個小寶寶,正在相互用手抓弄對方的嘴臉。

    阿雄馬上輪流將他們抱起來,禁不住親了又親,逗他們玩耍。

   「阿娥!妳去幫媽把飯開出來吧。」阿豹用手輕輕推了阿娥一把說。

   「不用急。阿豹!你爸還沒有回來。」候景用阻止說。

    阿豹正想開口,看到眾人都正在傾談少別後胡志明市的情況,尤其是候景用捉住黎碧玉的手在喋喋不休,彼此問長問短。此情此景,落入外人眼裡,就很容易誤會他們是一對少別後重逢的情侶。

    情趣!這是情趣嘛!阿雄在想:此時無聲勝有聲。因而他就不想去破壞這麼一個充滿溫馨的氣氛。

   「景用!你終於來看我們了。」候景用不知甚麼時候來到了大廳。

    候景用看見袁煥田出現,馬上把捉住黎碧玉的手鬆開。有點不好意思說:「煥

田!你想不到吧。不過,我這趟上來不是為了探望你們,而是為了我自己,避禍而來。」

    袁煥田呵呵一笑說:「景用!不管怎樣,看到你,我和碧玉就高興。」

正當這時候,八叔終於回來了,眾人連忙跟他打了個招呼。而阿娥、黎碧玉和雪華即時三個人六隻手,趕快把飯菜端了出來。

飯間,八嬸問八叔:「老頭子!去了整一個下午,會開得怎樣了?」

「普波(註二)。」八叔聽八嬸一問,馬上就很氣的吐出了這兩個字來,跟著,飯也吃不下,於是就把碗筷放下。

「八叔!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華岳峰問。

   「唉!岳峰!你有所不知。根據省委中央頒布下來的指令,從五月一日開始,我們的農耕組合隊,就要改革成為農耕企業合作社。」八叔長長的歎了口氣說。

   「那到底他們是怎樣的一個改革法?」候景用問。

「第一步,政府將會集資,投入我們現有耕地總和的一半。也就是說,他們會把我們的一半田地買下,用來作為跟我們合作的本錢。然後第二步,搞規模勞動生產力量擴大。而這兩個步驟,是幾乎要同步進行,務必要趕在勞動節前夕完成,完成合併改組,以作為貢獻與黨解放南方,統一祖國五週年慶典的一份大禮。」八叔說完,又拿起碗筷扒了一口飯。

   「八叔!甚麼叫規模勞動生產力量擴大?」袁煥田搞不清楚用詞說法問。

   「我也搞不清楚他們的用詞。我只知道,他們要把目前的田地數目加碼。」八叔搖頭說。

   「老伴!怎麼個加碼法?我們原有的田地,在解放南方革命成功之日,已經獻出了一半給黨和政府,只剩下一半。而現在他們又要收購我們剩下來的田地的一半,作為參股合作社之用。目前我們所剩下的已經無幾,試問那裡還有甚麼碼可加用來跟他們合作,用來搞這個擴大玩意。」八嬸對八叔說。

   「所以嘛!這就是一個問題關鍵所在。還有,他們接下來要走的這一步,我想,你們作夢也萬萬想不到的。」八叔歎了口氣說。

   「八叔!可不可以再說明白一點?」華岳峰問。

   「岳峰!你是一個聰明人,你應該比我更加明白。所謂:以大吃小。現在這樣子一搞合併,股份強弱情勢立判,是黨三我們一,他們的力量比我們雄厚。當然,以合夥來說,誰的股份大,誰的說話就有份量,我們就非要聽他不可了。」八叔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然後又說:「下午大會已經選出蓋容郡縣的農事合作社的正副主任。」

   「我想,輪實力,八叔你一定是獨佔鰲頭,眾望所歸而擔正的了。」袁煥田說。

    八叔聞言,望著袁煥田搖頭說:「年輕人!你猜錯了,擔正的是另有其人。」

    華岳峰想了一會說:「八叔!我始終想不通,到底在蓋容裡,還有誰比八叔你更有威望而贏了你。」

   「不錯!你說得很對。在蓋容,當然是沒有人可以和我爭鋒。可是,你要曉得,這個擔正的人是一位外來人士。說穿了,就是已經內定好,是由上頭指派下來,選舉只是形式,一個表面功夫而已,所以我就只好屈就坐在第二把蛟椅。所謂:天下烏鴉,就算讓我擔正,我也只是一個傀儡。」

   「那以後話事權,豈不是全部操縱在他們的手裡,而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要由他們來做決定的了。」雪華說。

    八叔感到萬分無奈的點了點頭。

   「爸!那以後我們怎麼辦?」阿豹問。

    八叔望著和阿豹坐在一起的阿娥,想了好一會,似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

    眾人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不曉得八叔在想甚麼。而阿娥看見坐在對面的八叔,一眼不眨的望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把頭低下來。

   「老伴!你怎麼啦?說話呀!」八嬸用手肘輕碰了八叔一下。

    八叔好像沒有聽到八嬸在跟他說話,反而對阿豹和阿娥說:「阿豹!阿娥!你們不如就結婚吧,都這麼多年了,不要再拖拖拉拉了。」

    阿豹、阿娥聞言面面相覷。

   「老伴!他們兩小口的事,你都考慮清楚了?」八嬸問八叔。

   「老太婆!妳不是渴望著要喝這杯媳婦茶好久了嗎?」八叔說。

   「想!雖然是這麼想。可是要人家阿娥答應才行呀!」八嬸答完八叔的話後,又望向阿娥說:「阿娥!妳要不要做我家的媳婦呢?」

    阿娥聽八嬸這一問,頓時臉一紅,把頭垂得更低,柔聲輕說:「我沒有主意。從來做兒女的,一切都是唯父母之命是從,尤其是婚姻大事,要有媒有聘,等我先回去跟我爸媽商量,徵求他們兩位老人家好不好?」

   「好!當然是好。」八叔點頭說。

   「八叔!八嬸!看你們兩老人家這麼認真,那你們打算選在甚麼時候,幫他們兩小口辦這樁喜事?」華岳峰問。

    八叔想了一下說:「看黃曆,太麻煩,太迷信,一點都不科學。現在,距離國際勞動節還有一個星期,這是一個普天同慶,黨的大好日子。我想不如儘快,乾脆就選在五月一日這一天吧。」

   「好!好!老伴!夠意思,簡直是充滿意義的。就這麼辦,這麼決定吧。」八嬸答了八叔的話,就又轉向阿娥說:「阿娥!妳趕快回去把八叔和八嬸的意思,跟妳爸媽說去。」

   「好的。八叔!八嬸!各位叔叔!你們慢坐,我要回去了。不然的話,等下路太黑,不好走,回去晚了,我又要捱罵。」阿娥站起來向八叔和候景用等人告辭。

   「阿娥!妳說得很對。一個女孩子太夜走路很不方便,妳先走好了。」八叔說。

   「阿娥姑娘!妳家住在那裡?遠嗎?」雪華問。

   「不是很遠,就在這附近而已。」阿娥回答說。

   「雖然不是很遠,但是這個年頭,為了安全起見,阿娥姑娘!我有個提議。」華岳峰說。

   「岳峰叔叔!你有甚麼好的提議?」阿娥問。

   「叫阿豹送妳,有他陪妳一起走,我們才放心。」華岳峰說。

    八叔和八嬸聽到華岳峰的提議後,對著阿豹點一點頭,意思是完全讚同華岳峰的說法。

    在雙親的認許下,阿豹和阿娥便雙雙離坐,手牽著手出門去了。

    跟著,八嬸行到門扉,望著走在夜色中的阿豹和阿娥漸漸遠去的背影,好一會,她又回到自己的坐位。

   「老伴!你怎麼忽然間會這麼倉卒,想起要替他們辦這頭婚事?」八嬸問八叔。

   「這有甚麼奇怪。他們兩小口已經拖了整整五個年頭,早點幫他們辦好這件事,以了結我們倆老的一樁心事。」八叔說到這裡,望著八嬸長長的歎了口氣說:「老伴!你不是常跟我說想要抱孫子嗎?早日讓阿娥進我們家門,三年抱兩,那不是很好的一件美滿的事?」

「八叔說的很對。喜事嘛!阿豹結婚,讓我們大家來喝一杯喜酒,高高興興的,實在是太好了,你們大家說對不對?」黎碧玉環顧了眾人一眼。

   「對。喜事!喜事!值得高興。來!以茶代酒,大家為八叔,我們未來的新翁乾杯。」華岳峰率先舉起杯來。

    候景用、袁煥田眾人也紛紛拿起了杯子。

   「好。老朽夫婦卻之不恭,謝謝大家。喝!」八叔兩手捧起茶杯站起來環請了眾人,一飲而盡。然後抹了抹嘴問:「對了!景用!你以後有甚麼計劃沒有?」

   「我還是要繼續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候景用答。

   「那你有沒有打算在我這裡………」八叔說到這裡就停止,望著候景用。

   「謝謝八叔你的關懷,頂多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這裡,我不會令你難做的。」

候景用說。

   「景用!甚麼難做不難做,我不是要趕你走,你不要誤會。就算你真的要走,最起碼也得要喝完阿豹這杯喜酒,才好做決定。」八叔說。

    候景用望著八叔點點頭,然後又轉過頭去問華岳峰:「反正距離勞動節只有一個星期而已,我就留下來喝阿豹這杯酒。不過,我在想,既然難得上這裡來,那我就打算芹苴、蓋容兩地來回走動,舒筋活血一下然後再走。岳峰!你說好不好。」

   「好。沒問題,我會抽空陪你到處走走。」華岳峰說。

   「用大哥!你打算要到那裡去?」阿雄第一次稱候景用為大哥。

   「到一個我要到的地方,然後去做一些我要做的事。」候景用望著阿雄,神色凝重,語氣低沉地說。

   「我們可不可以跟你一道去?」雪華問。

   「你們跟我去幹甚麼?留下來這裡幫八叔的手,我這趟去,是為你們開路。等一切都妥當,時機成熟,我再為你們安排。」候景用說。

   「用大哥說得很對。我們不要勉強他,說出他不願意說的話。」黎碧玉望了雪華和候景用一眼。然後又說:「其實,我們欠用大哥的恩情太多了,多得沒辦法去數。我絕對相信他剛才所說的話,他不會拋棄我們的。」

    這一夜,眾人海闊天空,暢論古今直至深宵凌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一)禁擔:越南語譯音,意即飯碟,各樣菜色都有,隨便客人喜

             歡而選擇,一人一份。

        (註二)普波:潮州話,意即他媽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