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鶴與飛

 

    “曾有霞仙居北坨, 依然虹影臥南暘。”

    這位至今精神如虹的霞仙就是聞名遐邇的曠世遊聖徐霞客。在這個風清日麗的初夏午後,我又一次靜靜地來到馬鎮南暘村拜訪這位我眼中一生最為浪漫與神聖的仙人。

    故居靜悄悄的,青瓦灰牆,門前甚至沒有什麼花草樹木作點綴,空曠坦然。就連陸定一所書“徐霞客故居”之墨寶都沒有被眩目地懸掛於外,而是低眉頷首藏於正門裡面的樑下,下面是這裡的主人——霞仙的畫像,他就在這裡,靜靜地親自迎接我的到來。

    記不清是第幾次來拜訪霞仙了,也一直想為之寫一篇文章。但因為他太博大,總是提筆忘言,不知從何落筆。他獨絕千古,乃自古千秋以來以旅行探險為終身職業第一人;他志存高遠,一生遠遊在路上,跋涉奇峰峻岩、急流險灘,許身山水,並且筆耕不輟,以科學家的目光鑒覽山水,又以詩人的筆觸描摹風光;他才華卓絕,一本遊記,筆力蓋韓柳歐蘇,內容超司馬史記,融天象地理人文風景,實乃一本文學價值極高的科學百科全書,古今中外至今無人企及。引得明清至今“徐學研究”盛久不衰,愈復繁榮。

    我喜歡讀書,但除應付考試所需,沒有一本書像《徐霞客遊記》那樣,能讓我字字句句,反反覆覆地細品回味,字裡行間,我圈圈注注,咀嚼文字的芳香,細量步履的屐痕,心靈早已緊隨這位曠古遊聖去親歷大自然雨霧晴晦的千變萬化,悅覽山水樹岩的千姿百態,閱名山勝水,探珍禽異獸,聆奇聞軼事,察風土民情……心靈滋養之餘,直落個“只恨君生我未生”之慨嘆也!所謂字字珠璣,惟此堪稱。

    仰慕霞客,自詡霞客之同道中人。相信在熟人眼中,我也算是霞客一般的旅遊達人了。可同樣愛玩,霞仙在玩中實現了獨絕斐然的人生價值,而我卻在玩物喪志中迷失了人生追求。故此,當無數徐學研究者專注於霞客的成就貢獻時,我卻一直在苦苦地默默地尋求霞仙人的人生坐標,許自己一個貪玩的理由。

霞客一生在路上。這條路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並且毫不猶豫從不踟躕地走完了畢生。且看他怎樣走。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封建時代,能拋卻功名,華麗轉身,終身遠遊,亙古以來,惟霞客一人而已。可想而知在當時,這樣的選擇會招來多少鄙夷與不解。至今,我在與霞客故里的老鄉交談時,還會聽到有人不屑地沿用祖輩對霞客的“尊稱”——“二流子”!我想這一點都不難理解。燕雀怎知鴻鵠志哉?既然選擇了,就跟著自己的心走,跟著感覺走,旁人於話何益?

    心有多遠,就能走多遠。如果你認為霞客之出走僅僅是毫無目的的漫遊,那麼你就只能看到像我輩這樣的江湖遊俠,斷不會有“以軀命遊”的堅韌與執著,更不會有如此璀璨的卓越成就。霞客在晚年答問疾者時道出了心聲:“張騫鑿空,未睹昆崙,唐玄奘、元耶律楚材,銜主人之命,乃得西遊。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屐,窮沙河,上昆崙,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誰說平民之身就無以立大志?身是一介布衣,心卻欲與張騫、玄奘、耶律楚材試比高。“與三人為四”,絕非平庸之志啊!也許,這就是我所缺少的。

你走你的陽關道,可我偏走獨木橋。霞客之路,艱險之難人盡皆知,相信無須贅言。但霞客出遊總不走平坦大道,而是從崖石間像猿猴一樣攀升,走無人走過之路,至人跡罕至之處。他不避風雨,不怕虎狼,與長風為伍,與雲霧為伴,以野果充饑,以清泉解渴。他幾次遇到生命危險,出生入死,嘗盡了旅途的艱辛。途中,旅伴的遺棄,強盜的威逼,病痛的折磨,都沒有動搖過他的決心。想想自己,總想效仿霞仙,徜徉山水,但每每出遊,總要預先打探好旅遊線路是否合適,行程安排是否輕鬆,投宿賓館是否星標,冬季要去南方,夏日要走北線,甚至還要看看天氣預報,紫外線是否會把皮膚曬黑……看來,我這個被朋友號稱“現代女霞客”之輩,似猶有“葉公好龍”之嫌啊!“欲奇則探險,無險則無奇。”相信霞客正是走了非尋常之路,才收獲了常人之未得。

    一步一個腳印,步步留痕。霞客有每天堅持寫日記的習慣。每每到了一個地方,他便會將所見所聞所感所思一一詳盡記錄,詩一般的語言,記錄的卻是精確的客觀存在。他不迷信權威與古人,堅持用實事求是的眼光洞察山水,考究世界。正是這種務實的態度,才讓他在遊玩中發現了長江的正源,才使他成為了世界岩溶學、洞穴學科的鼻祖。對照自己,雖也好遊,但往往更貪戀於玩,當時也有心得些許,但回來一懶二拖三遺忘,許多收獲盡隨風而去,令我抱憾。

無為而為,路越走越寬。不得不說,千古以來只出了一個霞客,確實是個個案。沒有他祖輩四世的科舉悲劇,就不會有那樣一位開明豁達的母親,就不會有霞客科舉角逐的徹底解脫,醉心山水的奇志;但也正是有了祖輩四世的科場角逐,才有了徐氏四世積累的深厚家學淵源,為霞客提供了豐厚的文化底蘊,造就了霞客這樣一位特殊的奇才。漫步於霞客故居那層層深進的青瓦屋內,我多麼希望能見到當年霞客的書簃,如同饑餓的書蟲鑽進那滿屋如山堆積的經典古籍,貪婪地汲取知識滋養。即便不能為霞客紅袖添香,哪怕做個丫鬟書童,為其研墨翻簡,焚香搖扇,也定會幸福無比。如今,我只能反復翻閱著霞客的遊記,讀你千遍,也不厭倦。霞客的描摹文筆甚是客觀,我感覺這是與前人山水文學最大的差異。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以及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只是借景抒懷;范仲淹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則是境中言志;至於“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的歐陽修也僅僅是托詞,事實上醉翁之意不在山水之間,而在宦海之中。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私下認為也只有霞客了。“夕陽已墜,皜魄繼輝,萬籟盡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壺,覺我兩人形影俱異,……與太虛同遊也耶”,這種境界,完全是物我兩忘,不帶半點一己之念。以軀命遊,乃全身心天人合一的最佳境界。因此,才有了隨性而至的“以性靈遊”,才有明知不可為而為的意志遊,才有邊走邊看,且行且納的收獲遊。美麗的風景,奇特的地貌,珍稀的植物,罕見的禽獸,異樣的風情,珍貴的碑文,迥異的礦物,就在行走中充實了霞客的行囊,拓寬了他的視野,不經意間獲得了真知。錦上添花的是,異域旅途中,那些同道中人,施恩之人,知遇之人,也漸次成為霞客生命中最珍貴的財富,使他的路越走越順,越走越寬。這並非霞客出遊之初衷,但老天就是這麼公平,總會對一些執著給予額外的饋贈與回報。

    總想表達些什麼,卻久久難以找到合適的言辭。直到見到研究文集中提及青年魯迅重閱重訂霞客遊記時為其編序的題跋,依次分別是獨、鶴、與、飛。一見到這四字,我的眼前突然一亮,魯迅先生無比精確地道出了我閱讀霞客遊記的感受,無比精準地替我傳達了對霞客的敬仰。魯迅,乃吾知音是也!

獨,我理解意義有三。一曰志獨,獨善其身,鴻鵠之志;二曰行獨,獨特獨立,行走一生;三曰才獨,才華卓越,空前絕後。

至於鶴,中國傳統文學中象徵意義很多,我是否能選擇幾項,表達魯迅之意:一喻君子,“鶴非染而自白”,霞客絕棄功名,鄙視流俗,以詩句“人與梅花一樣清”自詡,不言而喻;二喻大志,鶴飛則一飛冲天,一舉千里,曠世絕鳴;三喻隱逸,遠離塵囂,棲息郊野;四喻神仙,鶴名仙鶴,更有人能修道成鶴之傳說。這樣空靈奇幻的意象,夫惟霞客,更與何人?“獨鶴與飛”,我想意思定是魯迅的心隨著霞客這只獨絕的仙鶴一起飛翔,這是霞客精神在青年魯迅心志中自在的舒展。遙想當年,紹興寒冬,長夜難眠,秉燭夜讀,互為肝膽,心靈撞擊,一時瑜亮。——但願,我也是當年魯迅的知音。

    終於,我找到了霞客的人生坐標。獨絕之志為經,獨絕之才為緯,兩者交彙處,還必須把心放平,放輕。把心放平,你就是一朵靜放的蓮;把心放輕,你就是一只悠遊的鶴。人生的坐標原點,就是那空靈自在的天,璞質自然的地,暢達自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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