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

 

     聽過這樣一句話:“人老了就會很懷舊。”每次和老媽交談,她話不多;畢竟眼睛迷朦,牙齒脫落,聽覺不靈。偶爾興起,她就會拉你去回味那久遠的過往,她年輕時漂洋過海、異地掙扎的經歷。同樣的話題,她可以一提再提,從不會覺得厭倦。

    她說:“當年潮州鄉下大鬧飢荒,你爸先到南洋。隨後我乘渡輪離開汕頭,你的婆婆和大伯前來送行,一直說,早去早回。早去早回。那裡想到,一到番地,就待了五、六十年。現在,他們人都不在了。。。。”

    我不懂怎樣安慰她。偶爾會說:“是我們這批兒女拖累了你。”

    我們內心裡明白,她最大的缺憾是父親棄世得早。她一介弱女,靠屋前一小片菜圃的耕作養活一家人,那有機會回鄉省親。我們七個兄弟姐妹,都和母親一齊拼搏,成為她活下去的背後力量。

    “船到香港,停在海面上。前面是閃爍光燦的港灣。那位在碼頭碰面的良水伯,人太好了,一路照顧我。我懷你不久,又暈船嘔吐的,老吃不下。船快到越南岸口時,風浪大起,我被折騰得沒命。水伯再三勸我,怎樣都得吃一點。到檳城上岸時,他還拿了你爸的住址,說要來看我們。怎麼後來就沒消沒息了。若還活著,也80多歲了吧。。。。。。”

    她也會提鄉下睡不暖吃不飽的日子:“不知怎的,飢荒缺糧,番薯配粥水也特別好味道。。。。來到這裡,自耕自足,都不想再回去受苦了。。。”

    頻頻陷入生命滄桑的回憶裡。這,可是老的症兆?可是老的心態?

    有時她會提起老爸:“你爸命苦,人太老實,生活熬不過來時,又不敢向親友開口借錢。那一年風災,茅草屋倒塌了,還是我厚著臉皮向阿原兄賒了一筆錢,草草蓋了間板屋。後來阿原兄回唐山去了。你老爸耿耿於懷,去世前還掛念著沒還清的錢。。。。”

    老媽有一個枕頭,內裡裹著的棉花早已硬化。幾番想買個新的給她,她就是不要。原來,那是老爸生前買給她的。她不說,但我們兄妹都知道,她擁有它,就是擁有一個湮遠的溫馨的記憶。

    媽年老多病,早已足不出戶。外間發生了什麼事,她只有等人相告才略知一二。一些能引起她操心的事,大家在她面前多避而不談。偌大的一個斗室裡,能夠闖進她腦海的,少不了都是那些生命中磨滅不掉的記憶。

    過往的記憶,歷久長新。當我們沒有時間陪伴老媽時,幸好她還有記憶。她常會問我們:“你還記得。。。。。”我們會說:“記得。。。但是,你記得比較清楚啦。”她聽後,滿是皺紋的臉燦開了微微的笑容,又開始講述她已經重複了不知多少回的往事。我們借出耳朵,不忍阻止她,也不忍打斷她。畢竟,那是她精神上無比的寄托。

    80多歲的她,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向我們重複她的故事、它的記憶?

   懷舊,不正是一位老人的權利嗎?

   奈何老媽沒讀過書,不識字,無法像我們這樣可以借助文字把記憶保存下來。感覺上,她像遠古的人一樣,活在以語言傳授記憶的境地裡。她生不逢辰,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別說讀書,你存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

   想起老媽,知書識字的我們,的確太幸運了!所以,當老媽講起故事,帶我們走進懷遠與懷舊的境地裡時,我們只好洗耳恭聽,不敢言煩。

 

                                     

 

    朋友最近頻頻寫回顧年少的文章。會不會。。。。也是這種心態?

    時間不講情意,每天一轉一轉的,就把人轉入那個攬鏡悲白髮的境地裡。

    老化是無可阻擋的。幸好在軀殼逐漸邁向不堪時,人們還有記憶;當賤軀停止活動、擔負不了如何記憶時,還有文字可以保留下來。

    對於懷舊的文章,年輕人或許不會有太大的興趣;但也不必刻意去排斥。前人一點一滴的血汗淚影,在適當的時刻,可是生命最寶貴的借鏡。

 

                 2007.10.11寄自馬來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