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惱的時候,我去看水。看小河的水,在陽光下靜靜地流。悄悄地折射著光影。婆娑的樹叢花簇靠水化妝,靈巧的蜂蝶蜻蜓時而來河面上照鏡。。。。這一切都沒有激起流水的不安、破壞它的矜持。說流水不動情嗎,或者無情嗎?也未必的。流水自有它深沉的情愫、它高雅不拘的格調。它始終要以一身的澄澈表徵自己的莊重。

 

   看河的水,晨午昏各不相同。本來我只是興趣於不同時光裡的景致,感受著天氣與光熱的變化對水土草木動植物所產生的作用,調配出怎樣形色各異的風貌。早晨的嫩綠,黃昏的憔悴,以及正午的火暴,都可以由自己的眼簾帶入心坎裡,觸發因時而起的感受。漸漸的,我已經不只是在看風景,而是透過這水這景在看人生,看生命的變化遷易,以及這變異中所蘊藏著的生命密碼。

 

   看水在輕輕柔柔中就凝聚自己的力量。山溝小渠灌入它的懷抱,它寬暢地迎納,一路哼著小調,吟哦著內心的適意。它走得遠,看得多,不會因為周遭的靜謐或喧鬧而煩惱。它在時空的移動中自我營運茁長,悄悄地規策著族群千秋百代的大業:它的族裔龐然到遍及整個塵宇,以促進眾生繁衍成長是它存在壯大的力量。而它,默時莊重,吟時輕快,盡往低下處安頓自己。它也尋求凡人所不敢嘗試的生命出口:在萬物倍受高溫與高碳的折騰時,它毅然縮身、兌化為飄逸的水氣,升天遨遊。這一種斷然的轉化才是賦予自己重生的契機。當一天它化雨歸來時,它已充滿了新的活力和魅力,就猶如舊電池充了電一般。它一回來,就施恩萬物:它把充斥著自身的無限活力,奉獻了出來,於是,地潤了,草長了,樹高了,所有的動植物都得了活命的甘泉。它賦予了人類生存的希望。

 

  看小河的水靜靜地流。未見世面的小孩是看不到連接著海與洋的小河那一端的。奔流到海,彷彿從微細走向壯大,從渺小走向浩瀚。這種震撼人心的勢態,我們要登高遠眺、擴大自己的眼界才看到全貌。或者,要走出去,從鄉野小邑走到大城巨鎮,走向深海汪洋。而且,來到海天廣袤處,還要懂得回頭,才能看到小河裡所隱藏著的浩蕩。原來,直奔宏偉,壯大自己,一直是水的精神所彰,是它不熄的生命力量。這股力量,何嘗不是人們胸懷大志的力量呢?別小噓一粒種子的茁長力量,更別小噓一個黃毛小子胸臆裡逐日儲存的力拔山河的力量。如果我們也想自己的孩兒有這樣的胸臆,不只要他看河,還要帶他去看看江洋湖海的水!同樣的水,不同的質量,不同的神貌!相去十萬八千里的力度和氣概!

 

  那一年,爸爸帶我去看海,從綠島漫長的沙灘上眺望茫茫無際的印度洋,一陣又一陣呼嘯而來的濤聲訴說著海洋的雄偉。遠方出現了幾艘玩具似的輪船。我問爸爸一艘輪船有多大,他說有三幾間樓房那麼大;有多重?幾噸至幾十噸重!這麼大的龐然巨輪卻能輕輕浮航在大海上,而且,遠遠看來,還那麼渺小!這可讓我大開眼界。回來後,我的心胸一直像大海般澎湃著。我照樣去小河看水,卻往往腦海中浮現了小河怎樣也承載不了的大船巨輪,我著眼的是那浩浩的汪洋大海。於是,我不再以欣賞河上蜻蜓飛翔河邊水草綠樹擺舞為滿足了。我知道,像小河流向大海一樣,做人不能在原地封守著,我必須走出去,去練就海洋承載重以噸計的力量,去塑造一個坦蕩的心胸。

 

  狂風暴雨後到河岸去看水,是一幅和平時全然不一樣的景觀。這時的河,不再溫馴、柔順。河水是一頭被激怒了的野獸,瘋狂地衝撞耍野,銜著殘枝斷垣雜物敗葉氣呼呼地怒奔。原來,河水也像個性情中人,當受到無理的挑撥以及過度的侵襲時,也會一改平日閑哉悠哉的形態,怒髮衝冠而積極行動起來。河水膨脹到超越自己的極限時,也會走上陸地,肆無忌憚地犯境,野蠻無理地泛濫起來。這時的海也咆哮了,吼號著如巨獸撲向堤岸。滾動著滾動著就如巨龍卷捲起了千層浪,一個撲殺,越堤而來,陸地只有眼睜睜地承受著它的摧殘破毀。水變了模樣:從前的馴良變成了現在的殘暴。於是,人們從中受教了,領悟到“水能載舟,也能沉舟”的至理。原來,水並不扭扭捏捏,而是大情大性的真漢子!和水相處,如果捉摸不到它的真情性,就不能說已了解了它!對這個我們每天要靠它來解渴、煮炒、衝洗、灌溉、航運、孕育蓄養水族海產等等繁多而雜的生命工程的水,我們不能視若無睹、裝扮無知。

 

  我煩悶時去看水,空閑時也走向有水的地方。我喜歡湖光山色,也迷戀靜謐海灣的波光雲影。不知已多少回了,我做著翱翔在蔚藍大海上的夢,讓那片無盡的碧藍湧進我的心頭,拓展生命無限坦蕩和浩瀚的時空。那種一覽無遺、沒有阻障的空曠,讓我感受到,自己因為體內有著水的組合,也變得空靈剔透起來了!這種生命的有間,正是化除一切閉塞和障礙的高性能道具。

 

  山山水水看多了,竟然是看到了“水如人生,人生如水”。

 

 

                                                                                      2011.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