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才完成的作品

 

 

 

《憑弔忠魂》一文的孕育

 

 

    七歲自己想寫的作文到67歲才寫得出來,這篇《憑弔忠魂》的孕育過程,多麽漫長、多麽艱辛!

    提起我這寫作初衷,必須追溯到六十年前,那是一個多麽震撼人心的情境,當時的一切,至今仍歷歷在目……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三十一周年忌辰這一天,廣州萬民空巷。人們身穿素衣、襟上別著白花、舉著白幡,走向廣州東北的荒野山坡三望崗附近。這本是清末兩粵廣仁善堂義地。烈士的收葬者潘達微先生,得悉死難烈士可能被暴屍於臭崗(廣東死囚葬身處)向廣仁善堂求得棺木、義地,冒著生命危險安葬烈士遺骸。這黃土一抔的墓地,就這樣成爲後人瞻仰的陵園。

    我當時7歲,穿著童子軍制服(灰黃色上衣、藍裙),跟著數萬人的祭祀隊伍,向黃花崗走去。沿途,除人們不整齊的腳步聲外,幾乎聽不到什麽聲響。

    從四面八方湧來的祭祀隊伍,在陵門前魚貫而入。我第一次看見陵門上鐫刻有字,我不會念,老師在旁語氣沉重,神情肅穆地說:“這裏刻的字念作‘浩氣長存’,孫中山先生親筆題的。”

    我覺得這四個字與衆不同,因爲它出現在幾萬祭祀者必經的陵門上,而且還是孫中山先生筆迹,況且,老師剛才教我認字時態度是那樣的嚴肅!

    幾萬人雲集黃花崗,居然雅雀無聲。我矮,看不到這墓道還有些什麽擺設,只看到遠處有許多長方形巨石成品字形向上壘著。老師告訴我,那是從海內外獻來的七十二塊巨石,藉以哀悼烈士。我踮起腳尖看,踮到累了,便低頭看著我身旁的松柏和小黃花。墓道的灰白、小花的鵝黃、松柏的黛綠,讓我覺得有點悲涼。

    有人在大會上致詞,先後還有些什麽儀式,我記不得了。只記得祭祀大會結束後,許多大人還捨不得走。我好不容易擠到七十二烈士的墳塚附近,站在一支自願組成的上香隊伍後面。我知道墳塚裏埋著七十二副錚錚白骨。我想,爲什麽數以萬計的人每年都這樣拜祭他們,他們一定是很偉大的。當輪到我拜祭時,我沒有香,我噗嗵地跪了下來,向烈士靈位三叩首。

    我看見有些人在拜祭後走到七十二烈士記功坊後面去看,我跟著他們匆匆走了一圈,不敢久留。那時的黃花崗一片荒涼,又沒車通往市區,大多數祭祀者已走了。當時,我認不得回家的路,不過,只要跟著那些大人一起走,到了市區我就不怕。我誠惶誠恐地跟著人們朝市區方向走去。從黃花崗出來的那段路叫執信南路,那時的執信南路,兩旁一大片荒墳,入暮了,墳頭周圍磷火縈縈。不知誰叫了一聲:“鬼火!”我很害怕,頓時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足足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才回到家。

    這天的情景就這樣留在腦中。後來,我對老師說:“我想寫寫黃花崗。”我現在還記得我這位小學老師,當時她身穿藍布長旗袍,她沒馬上答話。她要我拿起筆,默寫“浩氣長存”,我大概沒寫好,我聽見她有點生氣地說:“領會好才能寫好!”

    我不知道“領會”和“寫”之間的關係,但我又不敢問她。她這句話,就像彈進我心田的一顆種子,一直藏在那兒有60年。

    這次祭祀之後,再沒有這樣大規模祭祀活動了。抗戰勝利後不久,解放戰爭爆發,這期間,祭祀活動多是小型的。這時的黃花崗,經歷屆政府的立法保護和廣州市民的精心護理,已具規模。雖不收門票,但陵園很乾淨,來這裏的人,自覺地保持肅靜。我也不止一次來祭祀。

    後來,我考上執信女中念高中。這是一所由孫中山先生籌辦的學校,是廣東省重點學校之一,校址在黃花崗附近。我們經常到黃花崗搞班級活動。我們班主任有這樣的習慣:在活動結束時往往要我們即興作詩。我當時是班上的語文科代表,自然難以逃脫。於是,我便站起來,帶著幾分心悸在唸道:

 

         黃花啊

        你爲什麽這樣豔

        因爲

        烈士的鮮血在滋潤

        青松啊

        你爲什麽這樣挺

        因爲

        烈士的白骨在支撐

 

    胡謅幾句居然博得一片掌聲。班主任走近身旁對我說:“你要好好寫它。”我順著他的手指指向望去,七十二烈士那劍狀的紀念碑,在烈日下放射的白光,有點慘白。我的心一陣悲傷:“我從小就想寫了,可我寫不出來呀!”這時,我一眼望見我7歲來祭祀時站過的地方,那小學老師留在我心底的那句話,似乎這陵園的上空回蕩:“領會好才能寫好!”

    我在心裏叫苦:“我怎樣去領會?每次來到這裏,腦海中只有‘肅穆’、‘悲涼’、‘敬重’這幾個詞,多幾個詞也沒有,我怎樣寫得出?”

    那時我愛看古書,《山海經》中關於鯀禹治水是這樣寫的:“洪水滔天,鯀竊帝之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複(爲腹的假借字——筆者注)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據說,“鯀死三歲不腐,剖之吳刀,化爲黃龍。”而禹終於治水成功。評論家把這鯀禹說成是“文化的符號”,“代表著人們前仆後繼的精神。”這時我學會了聯想,我把這神話故事和七十二烈士的事迹連在一起想,我對七十二烈士陵園的大門上孫中山題“浩氣長存”的含義,有了新的認知。

    後來,我又讀荀子的《勸學篇》,內雲:“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指出“要精神專一的志向,才能明白事理;專心一志地做事,才會有赫赫功績”,我想七十二烈士當年就這樣認准了一個革命方向,不顧一切地去幹革命的。

    我記得,高中畢業前夕,我們又來到黃花崗,站在祭壇前,莊嚴地宣誓:“要把自己培養成爲保衛和建設祖國的有用人才。”這時,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是踏著烈士的足迹前進的。

    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告別了黃花崗。此去,一晃就晃過28年。這期間,我在廣西師大中文系讀書,畢業後在廣西師專、南寧二中教書。“文化革命”後期,我回到廣州。我急著要去黃花崗看看,我怕它在混亂中被砸了。我邊走邊在嘮叨:“誰砸黃花崗,誰就不是中國人!”“中國人不用到哪朝聖,來黃花崗!在‘浩氣長存’這四個大字面前一站,你的靈魂馬上被洗滌得乾淨了許多。”我邊想邊趕到我夢裏縈繞著的黃花崗。我去到那裏,幾乎逐一檢查每一角落,我歎了一句:“幸而完好無缺!”

    在南寧二中執教時,每逢三四月間,我會心緒不寧,往往對自己說:“該去黃花崗了。”我曾想,出一條作文題給學生,要他們寫寫黃花崗。我想,如果我在廣州,我一定帶學生到黃花崗,然後,又像當年我的班主任要我們即景作詩那樣考我的學生。後來,我這樣罵自己:“這麽多年了,你都寫不出來,你叫學生怎樣寫!”

    我責問自己爲什麽寫不出來?我著迷似地到處找有關黃花崗的資料看。翻開辛亥革命史卷,孫中山先生對辛亥三月二十九日的廣州起義的評價讓我震撼:

    “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爲之含悲,風雲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則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並壽。”

    這廣州起義雖然失敗,但它卻是辛亥革命的前奏。這樣永垂青史的題材,真的要讓後人好好寫它。

    以後,在美國定居22年,我發現自己離黃花崗越遠、越久,越思念它。每逢三四月間,我總在想:黃花崗現在怎樣了?

    我先後回國三次,我每次都到黃花崗拜祭。但頭兩次,因有人伴我一起去,行了禮匆匆就走了。我無法仔細瞻仰,爲此,我內心十分痛疚。

    去年10月回廣州,我特意一個人去拜祭七十二烈士,我要好好讀懂這黃花崗。早些時候我雖對它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但要走近烈士們的心靈,必須認真領會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碑一亭、一字一句的底蘊。

    我一輩子遊過不少地方,但從未試過在一個陵園裏呆上一天的。這一天,我一大清早就乘車前往七十二烈士陵園。以前,沿途不少荒涼的墳地,如今已被高樓大廈所代替。我差點認不得路。

    我來到黃花崗正門,陵門依舊,人事全非。7歲時來祭祀的情景歷歷在目。我這個虔誠的祭祀者頭上的青絲已變成白髮,不勝唏噓。念“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眼前在這埋著的錚錚白骨,正是這種浩氣的信物。

    懷著這樣無比崇敬的心情我仔細瞻仰陵園的一草一木,我連在主墓道上種了多少樹都反復數了好幾遍。我站在由孫中山先生親手種的馬尾松前凝神靜思,我想,青松以它的青翠蒼勁,象徵著老一輩的革命家,人雖作古,但精神常在。

    每到一座碑前,那碑石上的文字我幾乎全抄下來。碑文沒標點符號,多爲白話體的古文,我有點吃力地讀著。讀到饑腸轆轆的,我這時才擔心在哪兒會有食物充饑。幸而,陵園內有小餐廳。我匆匆把飯吃完,又繼續去讀碑文。顧不得有人向我投以詫異的目光;顧不得我抄得眼花撩亂,我在每一篇碑文前仍然是那樣專心致志。

    我覺得,這裏每一個字都是由烈士生命鑄就的。那鄧仲元將軍的“即有不虞,毀家不顧”的誓言,那後人對烈士們蓋棺論定的贊辭:“沒有一個死不壯烈不慷慨的!”字字句句,力重千鈞,氣壯山河!我望著它,雙眼模糊了,一滴淚滴在我的筆記本上。我合起筆記本,用手捶打有點發疼的心,默默走到烈士墓塚前,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我似乎有些少領悟。天已麻黑,在離開陵園之前,我特意回到我7歲那年來祭祀時站過的地方,那小學老師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領會好才能寫得好!”

    回到紐約,一天夜裏,夢中我對著七十二塊成品字形向天空壘著的長方形巨石叩首,醒後,覺得腦海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在蕩來蕩去,我想是時候了。趕緊拿起筆,60年來對黃花崗的激情一瀉千里,用情深處,竟擲筆捶胸痛哭,致令稿紙淚漬斑斑。

    我流著淚一口氣把《憑弔忠魂》寫完,我不敢說我達到我的小學老師的要求,但我按照她的教導去做了。可能她已仙逝了,但願她在天上能收到我這篇作文,沒有一個學生這樣遲交作業的,請老師恕弟子不才,到花甲之年才交卷。老師可能還會責我寫得不好,我會在下次回國時不斷認真領悟黃花崗潛藏的真諦,再重新寫。

    我知道:奉獻于烈士靈前的應是那顆赤誠的心!

 

                                             寫於1/12/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