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啊,路!我這一輩子走過的路!

剛舉起人生第一步時,未站穩就摔倒了。不哭,咬咬唇,爬起來,再走。第二步,又摔倒了,不哭,爬起來,擦擦鼻,再走。第三步,搖搖晃晃,不倒!嬉嘻!剛滿周歲,活像個不倒翁。那時不敢抬頭更不敢東張西望,滿以為路就這樣短,腳前幾步,有何難哉!不過,總算站起來了,活靈活現的一個“人”字。那時回眸發現比自己更小丁點的躺在搖籃、偎在母懷,竟報以高傲的一笑。

不能再在巷子那涼快的石板路走了,一把鬼火把中華大地烤得燙腳。我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父親,置我於籮筐內,挑著我走在那硝煙瀰漫的途中。我掙扎著大叫:“放下我,我會走路!”

“不!這是一條生死路!你不會走!”

剛會走路的我不知生死路為何物。可父親那嚴峻的目光,讓我朦朧中意識到,這條路不像我屋前的石板路,不平,會有妖魔鬼怪。不然,為什麼路邊有那麼多的死人。

不記得父親挑著我在這走日本的路上走了多久。只記得我在廣州淪陷時揹著書包在過馬路時飛奔,目的就是搶在鬼子戒嚴前能闖過馬路。這時心裡只會咒罵:“我要走的路,憑什麼你說戒就戒的,不讓走!你那塊膏藥往你家貼去,不准擋路!”

不知過了多少年了,也不管誰王誰賊,路承受人們施予的壓力,仍在那兒躺著。有誰會顧及它的感受,有誰注意它身上留下多少代人的足跡或箭頭子彈的傷痕。當路處在通行無阻的年代,誰都痛痛快快地走著。

我不記得父親當年的話語,卻記住這條路上曾豎過膏藥旗。於是當我帶著學生邁著矯健的步伐在走時,哪能不雄赳赳的?

命運安排我後來一腳踏上那洋路。這洋路,白天,陽光刺眼;晚上,燈光耀眼。我想有光必有影,那影裡藏著些什麼?眼前禁不住一片迷茫恐怖。

正等於路任人踩踏那樣的無奈,人也只得無奈地在這樣的路上走著。機器的轟鳴聲在路的那邊響起,我只得拋棄我過慣了的書香世界的寧靜環境,含淚往通向紐約圖書館的大道望了一眼,昂首向有機器聲的路走去。這一去就是廿年。這廿年我不敢走近那條通往圖書館的路,可它就從我向它告別時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硬是橫在我心裡,當我每每逆之而行時心裡就一陣陣疼痛。我含淚向天長嘆:“我會回來的!”

我在家門前架起了人梯,讓那同時讀書的我丈夫及我們的三個子女向上爬。那瘦削的肩膀頂住了他們的碩士學位;那因打工殘了的食指指向高樓深處他們的辦公椅;那滿佈衣廠布屑的華髮掉了一縷在人梯前的路上。這時我低頭撿起這縷銀髮,赫然發現路面滴血!我心裡一陣絞痛。我聽到它在呻吟:“我不再躺在你心裡,我衝出來啦!”

啊!我心中的路!它衝出來了。忍了廿年,憋不住了,帶著我的血,衝出來了!我淚流如注,蹲下來撫摸那支撐我廿年的人梯的路面,那兒只留下兩個深深的凹下去的梯腳的印痕,那滴著心血的路橫在眼前,似乎在向我示威:“你通向外界的路就這條,不走也得走!”

血和淚沾滿了路面,我顫抖著向天呼喊:“這本來就是我要走的路!可我沒走廿年了,還能走麼?”

這時我聽見路在低語:“別忘了你人生的第一步!”

一語激起我上路的勇氣,我霜顏面對這闊別廿年的路面。白天,陽光刺眼;晚上,燈光耀眼。光之後有陰影。不怕!摔倒了再爬起!再當一回不倒翁又如何?總會有站得直、站得穩的那一天。要像路那樣承受得任何壓力,不管風吹雨打,世世代代躺在你的眼前,默默地奉獻!

(2006.7.29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