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互不相干”的一些事

 

 

 

十幾年前,在紐約曼哈頓中國城的拉菲也街,我正等著過馬路。迎面走來四男一女,一看便知是大陸來的什麼考察團訪問團的。個個身穿西裝、手提公文包,那女的自然是穿高跟鞋、連衣裙還有在那徐娘雖老的臉上略施紅粉。這一套行頭出現在那毫不講究穿著的紐約,我也學紐約人那樣,不管來者穿著皇帝新衣或灰姑娘的舞鞋,都不會向你瞟一眼。甚至在曼哈頓富人區與貴婦人擦肩而過也為自己布衣而臉不改色。這樣的紐約,偶見如此刻意打扮之男女,也沒引起人們過多的注意。素來我行我素的我自不例外。可他們硬要引起我的關注,事隔十多年了,那情景仍揮之不去。

他們在我身旁正談著一些有關考察的話題,還有人在問到哪兒吃早餐(他們就站在一個規模不大的餐館面前),操著一口純正北京話的男子轉向我,問道:“銀宮酒樓在哪?”一句問話前面沒帶這領頭語“Excuse me(打擾了)”,人家不懂英語不諳美國國情也罷,但來自禮儀之邦那個“請問”也會發音吧。大人不計小人之過,我未免過於挑剔。

“從這向左拐彎,一直走,見橋頭向右轉就是。在街角的,很易找,不用十分鐘就走得到。走到那附近,隨便問人都懂的。”

也不說一句“謝謝”,那男的一轉臉,把手一揚說:“叫的士。”

我多管閑事了,匆忙說:“這麼近,反正我又順路,帶你們去。”

照舊沒說一句“謝謝”,可能這個字很難發音。那男的眼尾也不看我一眼,(大概我這個老嫗引起他一些恐怖的聯想吧,的確,“防人之心不可無”,祖訓呢!)只見他眼望前方大叫一聲:“的士。”那個造型夠威風的!

我更討人嫌了,忍不住說:“你們五個人,一輛的士坐不下的。”

“美國是個先進國家,坐得下的。”他們之中不知誰應了一句。

當時的紐約怎麼這樣落後沒出大型的士,這一點它真的比不上倫敦了。可能這幾個人周逰列國,剛逰過倫敦也未定。但那年頭倫敦市面上能坐得下五人之的士不多,似乎這樣的的士大多走溫莎古堡這條線路。不過這些人每到一處這些名勝哪能不去的。自然他們見識比我廣得多。

這樣發達的紐約害得這四男一女請了兩輛的士,走人步行不到十分鐘的路。不過這又得兩看,不讓我帶路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傳統美德也;請兩輛的士去吃一頓早餐,這也是對紐約司機的施惠,夠無產階級感情呢。可那的士司機絕不會這樣老實按我所指的路向走的,不過這幾個大陸同胞也見怪不怪了,有首唱黃土高原的歌不是唱“九九八十一彎”的麼?

我的心像砸了醬園似的,忍不住向好友投訴。誰知她卻告訴我,早些時候,她被邀陪同中國某省的教育考察團考察紐約教育。五天下來,只參觀兩所學校,這些事都擠在一天辦完,其余就是玩,連大西洋賭城也去了。聽說該考察團的人,手運還不錯,竟至流連忘返。這讓我想起八十年代初,我所執教的國內某重點高中,派出一特級教師隨省教育廳教育考察團赴日本,我專心聆聽他的考察報告,可留給我的印象僅是:日本有只用一次就丟的木筷子。

我的好友還繼續說:“我的朋友看準了商機,開個旅遊公司,跑大西洋賭城這條線路,專門接待來紐約的大陸考察團,聽說生意還不錯。”

“這也難怪,教育嘛離不開社會,去考察賭場,那兒也有許多學問。”

“你說什麼?你這個當了廿多年的教書匠!”正因為是老友了才這樣憤然地

中斷我們的談話。

這樣的新奇事確實吸引了世人的目光(CCTV4有“吸引眼球”和“燃燒眼球”一說),特別是聽說要重視教育,這對於當年被趕至農村耕田的臭老九來說,無疑是心靈上一種慰藉,為莘莘學子、為同行、為國家未來,都應該舉起夜光杯。可我看見今年大學新生入學的情景卻拍案大罵:“民族精神之倒退!”

記得前幾年在SARS泛濫之時,北京學子就發出“中國人不怕死只怕苟活”

這擲地有聲的話語,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現在,我倒要問:什麼是苟活?

北京那幾間世界有名的名牌大學,竟然讓新生之父母姨媽姑爹的送子入學的親人團住進學校,有些竟是幾人送一名新生。我懷疑這有商業運作,絕不會重蹈當年人民公社吃大鍋飯之舊轍。當初對校園開放給遊人的做法持異議的名校,現在卻變得那樣好客了。這影響到不是一年級的班級延遲開學。送子途中,有這樣一個令人揪心的鏡頭:一個腰已彎曲的男子肩上壓著一個沉重的大行李袋,旁邊走著個提著小提包獨自為自己搧涼的姑娘。這時一個記者走過來問她:“是你的爸爸吧?你為什麼不幫他拿?”姑娘笑而不答。那當爹的答了:“她要好好讀書。”

可惜我沒看清這當爹的臉,他肯定不會是當年在紐約街頭向我問路的那些人,因為那幾位仁兄子女入學的話,哪用勞煩他們那高貴的肩膀?當年我憤憤然面對那四男一女的背影,可今天我卻悻悻然面對這無數的送子大軍。如果按照以往大陸愛查家宅的做法去查一下,我不願看到那兒有“母親送兒打東洋”的後代。

而應該是當年那些被母親送去打東洋的後代在幾天之後的CCTV4中被我看到了。我高興得直張著嘴在傻笑。那是一位僅有初中文化的龍頭村的一位農民(可惜我沒記住他的名字),發跡之後傾其全部家產為村裡51戶人家建別墅式的新房。這還遭村民極力反對。有人罵他是傻瓜,有人說他另有所圖。可他卻說:“我的家鄉太窮了,我不願這村裡的後一代像我當年那樣窮。”為了這理想,他承包欠巨額債務的水泥廠,並因一下子償還不了本是別人留下的債務而琅璫入獄,現在他讓全村人住進新房,不但使全村脫貧致富,還立志要把這本是窮困的山村,建成全國之首富村。有人稱之為龍頭村的烏托邦。

CCTV4還特意介紹一位大學生這樣入學:他騎著一輛舊的自行車,走五千多公里的路。沿途還為人家打工以補給費用。瞧他那滿臉塵垢一身疲憊的樣子,我看到我民族希望之光。

對著那位憨厚的農民,對著那位這樣入學的大學生,你不知道那些走進為培養精英的北京名牌大學被親屬團護送著的新生,將來是否會成民族精英?我誠心祝願經過一番艱苦磨礪之後,他們能會!

中國人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有許多讓世人咋舌,就像那龍頭村的農民和

這位騎自行車歷5000公里進大學的新生,確實“傻”得有模有樣的。但願人間多幾個這樣的“傻子”,但願下一年的校園不再出現這樣的送子團。CCTV4是否可以控制一下。不然,實難面對紐約華人的議論:“我們這裡不少有錢人家要他的兒子幫人鏟雪, 18 歲就要他獨立。”“我14歲就參加解放戰爭了!”“五十年代我們都是自己進大學!”“六十年代我是自己去北大荒的!”

 

2006.9.19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