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刀下的考試

 

 

 

廣州淪陷期間,我在讀小學。那時我最怕又最恨的是日機和日本刺刀。日本鬼的刺刀又彎又長。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裡,一看到它我就記起一個人。

這個人住在我隔壁,我住的是四樓,有陽台,有時她到陽台納涼時我也在自己的陽台看街,她往往對我嫣然一笑。我留意看看她:二十歲左右,身段豐滿,眼睛水靈靈的。

“嘭!”一聲巨響!

“有人跳樓啦!”一聲尖叫之後帶著的嘈雜聲在我們這條街響起,讓人不禁為之毛骨悚然。我往下望,見有不少人在街上圍了一個小圓圈,圈內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最初還見她動了一下,最後,一動也不動了。

一只強有力的手把我拉開,“看什麼!快走開!”媽媽在干涉我。

我帶著恐懼疑慮離開那窗戶。後來好幾天我沒見隔壁那女的在陽台,我有意側耳聽她家的動靜,一點聲音也沒有。不久,一傳十、十傳百的,嚇得我的嘴唇一直在發顫。原來那天跳樓死去的正是我隔壁的那位姑娘。

聽人們說,一天,一個日本軍官闖進她家,把她拉進房裡。房門外跪著她的父母,哀求鬼子放過他們的女兒。那鬼子把門一關,一把又長又彎的刺刀插在門外。姑娘被奸後,當即跳樓。

自此,我最怕看那姑娘的陽台,更怕看那鬼子的刺刀。

一天,一個陌生的中國人走進教室,他說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像鬼叫似的。他用漢語說他是新來的日文教師。自問自己一生下來就不停地躲日本鬼子的轟炸,要我上這日文課,我在心裡就罵開來了:“人話不講,講什麼鬼話!”那教師著實討厭,又要我們學那日本禮儀,整天要我們點頭。我這個人生性不輕易點頭的。記得有一次上課時沒坐好,老師叫我站起來訓我一頓,之後問我:“錯了沒有?”不答。

“你認錯就點頭!”不點。

“啪!”一把鐵戒尺打我的手心。那兒登時像有一條血紅的蜈蚣……老師瞪著我似乎在等我的眼淚,可我沒打算把它擠出來。

那時我咬一下牙關就過去了,點什麼頭的。現在比以前長一歲了還怕什麼!你狗日本整天點頭哈腰的有什麼資格在廣州作威作福?我在心裡罵著,那老師說什麼禮儀我無心學。但因為要考試,怕留級,於是那“沙利卡塔塔”的鬼話也學了一兩句。一次放學,看到一個男孩因讀不出那些鬼話而被戒嚴的日本兵打得滿臉血,此後我加倍小心學鬼話。

每次放學我們都要跑過馬路,那時沒有交通警維持秩序,我們也學會了在擦肩而過的汽車旁邊穿梭的本領。不為啥,而為一旦戒嚴我能衝過馬路,馬路的另一邊就是我的家。

這天,放學後我沒命地跑,眼看快過馬路了。“呼呼!”一陣刺耳的警笛吹響了。“戒嚴啦!”眼前一條白晃晃的馬路被烈日曬得滾燙。一對黑皮靴在馬路中心晃來晃去,發出“噠噠”的響聲,他身上佩戴的刺刀發出寒光。誰也不敢抬頭望他,這一個該死的鬼子在耀武揚威。

我這時站在最前排,眼睛只敢看地。忽然那令人心寒的腳步聲在我面前消失,我看見那雙黑靴子就在我面前的地上一動不動。我聽得見背後的人呼吸有些急促。我覺得我的書包帶被人用力拉了一下。我本能地護著我的書包,猛然抬頭一看,那鬼子用手示意我出去。

我只得出去。走到馬路中心,他要我讀日文書。他翻開書的第一頁,一團血紅就像那男孩被這些鬼子打時留下的血,一時惡心就想吐。只聽得那鬼子指著它在厲聲叫著:“讀!”

“日本國旗!”

“我們的國旗!”他說著,手向兩旁的民眾揮了一下咧著嘴在笑。

之後,他推了我一下,要我站回原處。

我走回去,聽到站在馬路邊的大人小聲議論:“這小妹仔沒挨打,好險!”

“狗娘養的,那塊膏藥!”

2004520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