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國萬億美元的外幣存款所想起的

 

CCTV4 26年能儲備萬億美元大力叫好以及我亦為此歡呼的同時,禁不住勾起我諸多聯想。的確,歷史是一面鏡子。抖去歷史的封塵,從那微小的一角,就可窺見儲備這萬億美元的外幣存款,何止26年?東方巨人的腳步聲從沉重變得輕快了。從大方面我不會說,我只觸摸到冰山一角。

這美元,自我哇哇落地時算起,與我結下不解之緣。我依賴它又害怕它。

我祖祖輩輩在僑鄉。叔父與兩個兄長早就赴美謀生。父親乃一介書生,在戰亂期,根本無法靠幫人家改卷來糊口。於是,僑彙是我一家主要經濟來源。

記得抗戰初,叔父們想我父經營小生意而寄了一筆僑彙來,錢寄到我堂姐就讀的學校。那學校隨著走難搬了不止一次,那時我家面臨斷炊的危險。聽說從我家出去的女佣人後來在廣州街頭叫賣紅薯,她給我媽一個巴掌大的紅薯,沒收錢。那紅薯,面對這一家七口的,不知被誰吃了。媽媽只得冒著戰亂的危險,扔下不滿周歲的弟弟,走南闖北,到處找我堂姐,想拿那筆錢。誰知趕到一處又說她學校轉移了。到後來輾轉找了幾個省,好不容易找到她時,又說錢花光了。我媽在桂林只有賣自己帶去的衣服才換得飯錢。後來遇見一個廣州人他答應借錢給我媽買車票。我媽才得回家。我現在還記得媽媽回家時的樣子,活像個乞丐。之後,我媽一直尋找這位好心人。到美國後她還通過許多渠道找他。一直到我媽臨終時還說,她一輩子最大的憾事就是找不到這位好心人,她要還錢給他。

解放前,家人都去了香港後來去了美國,沒帶我走,當時我十一歲半,獨自在廣州長大。那時中美沒建交,父母寄錢養我是通過香港的我哥哥的岳母轉寄的。每月收那42.70元人民幣,相當於大學本科畢業生的工資,這樣也夠得上小富婆了。於是除了買書就是資助同學。

    不久,進師範學院讀書,學費全免每月還得領生活費人民幣3元,我向校方提出不要這些補助,並把以前曾領過的錢退回給校方。一批僑生和僑眷紛紛響應。校方為此貼告示表揚我。可歷史卻和我開了個大玩笑。那表揚我的通告墨汁未乾,我被人推至會場的中心坐冷板凳,說我有右派言行,說我創辦的中文系文藝刊物《百花亭》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宣傳陣地,而這個刊物剛被學院團委會表揚過。十幾年後聽同窗說一個班要選4個右派分子,在選你時僅幾個人舉手,通不過。

我一畢業就向父母申述我有工資了不要寄錢來。父母也按我的意願做了。可我孩子出世時,那時正值國內三年困難時期,我不敢寫信給父母說真情,可他們沒事先告訴我就往我執教的學校寄包裹。幸而這所大學後來下馬了,我也沒受到批判。我調到新的學校任教時,在向黨交心的運動中我自然不會說這一段,這樣就滑了過去。

我父母平時不寄錢來,一到春節就寄利市錢給我和我的孩子以及翁姑。每年都如此。到文化大革命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時,一位與我同鄉的工宣隊員到我家中。下面是當時我們的對話(這段對話到現在幾乎一字不漏地刻在腦中):

 

“陳葆珍,聽人家說你兒子一個早餐吃兩個饅頭。”

“是的,我拿糧票到飯堂買的,他們說可以買兩個。”

“人家的孩子只吃一個。”

我無言以對。

“聽說你有僑彙。”

“是的,平時沒有,春節時媽媽寄來的利市錢,給小孩買糖果的。”

“你的工資買不起麼?人家只吃一個饅頭,你兒子吃兩個。”

“一個饅頭只三分錢啦,我工資當然買得起。小孩想吃,那該不該買?”

“為什麼叫他們寄錢來買?”

“我沒叫他們寄,是他們自己寄的。可惜信沒留下來。以後他們來信,我留著給你看,我以後寫信也先給你看,才寄出。這就得了吧?”

“我回去請示一下。”

“我每次寫信都說我一周燉一次雞,每天吃一個雞蛋喝一瓶牛奶。其實我十幾年沒喝過牛奶也沒天天吃雞蛋,至於雞嘛,一年由政府分配只吃三只(指國慶節、中秋節、春節憑票供應的雞,其他時候到自由市場買的話,一個月工資僅能買三只雞)。”

“你何必向他們說假話,做人要老實才是。”

“我不是想讓他們知道社會主義好麼?好女兩頭瞞呢,我怕他們擔心。”

“總之,你要檢點些。這僑彙嘛,不說特務經費你也該有個說法。”

“余師傅,你不也是我們台山人麼,你知道這僑彙在僑鄉的普遍性,也知道它的性質,也許你自己也有過。”她不答,但臉在變色。

我不知哪來的狗膽竟然這樣說:“你叫我很難做人,中國人民銀行的人對我說,為什麼我不叫父母寄錢,害他們完成不了外彙指標。你又這樣說我,換作你,你該咋辦?”

“我回去研究研究。”

說罷,她轉身準備出門,我還忘不了多說一句:“余師傅,僑彙與特務經費,請你們研究一下有什麼關係?”

她沒答,走了。

外子在說我:“瞧你這性子,這樣說話的!小心些!”

“你記得麼,兒子三歲時要進市教工托兒所,學校硬要我填兒子的家庭出身是地主。你明明是教師呀,何來地主?他們說你爸爸是地主,可你爸爸是銀行職員。他們說你祖父是地主,這樣,我們的兒子家庭出身是地主。”

“怎麼又扯到這問題來了,風牛馬不相及的。”

“當時我就拿《共產黨宣言》和他們理論,說這樣豈不是生地主了。地主就越生越多了。哪符合共產黨要消滅階級的說法。我硬是不填地主,他們又拿我沒辦法。”

“今時不同往日,你還拿以前那種態度對人家。毛主席說:‘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這樣就派工宣隊進駐學校了。你今天的態度有得你看的了。”

 

不久,復課鬧革命,我教的那個班由那位余師傅上語文課,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旁聽。

    她在黑板上寫“階級鬥爭”,這本來是四個字的卻縮成三個字。有學生問她為什麼階級兩字可以縮成一個字,她說,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她要學生讀社論,學生問她生字,她說這麼多的字少一個沒關係。我哪敢言語,還把頭埋得更低。因為,那篇社論說的是:歡呼工人階級登上神聖的講壇,臭老九統治講壇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後來,一次全校師生集合準備出發到朝陽廣場聽最高指示(指毛主席語錄)新發表,那年頭,每遇此況,哪怕是半夜或下大雨,都得到廣場去聽,聽後就敲鑼打鼓地遊行。當時,有資格舉旗、拿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牌的,是一種榮譽,是欽定的。我一貫都沒份的。臨出發時見一塊毛主席像在地上沒人拿,心想這樣對領袖不敬,便過去無限虔誠地拿起來舉著,在我走回教師隊伍時,還對後面的學生隊伍自豪地笑了一笑。

“陳葆珍,你放下。”

 耳邊響起工宣隊員的帶著嚴厲的叫喊。腦裡晃過“祥林嫂,你放下”的場面。眼前閃著師生們那關切的、憐憫的還有譏諷的目光。

此後被命令在家寫檢討。心裡五味雜陳。上頭要我與在海外的家庭劃清界線。

“《國際歌》不是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麼?我爸在紐約當店員,我媽當車衣工人哪!這點我已向組織交代過。”我對外子申辯著。

“還嘴硬,又想拿《共產黨宣言》和人爭是不是,抑或去給人家唱《國際歌》?記住好漢不吃眼前虧。”

本來想寫:“沒有僑彙就沒有這麼多麻煩事。”再往深一層想:“沒有海外關係的人活得多自在。瞧,人家走上講壇呢。”

工宣隊員天天查我寫了多少檢討,我就把一天說得完的話分幾天說,這樣天天有新的東西,每天只說半句,馬上就對自己無限上綱地批判,反正,對自己罵個狗血淋頭,言者無罪。

之後,我們全家被趕到農村,那是廣西百色山區,不要說僑彙就是連信也不敢通了。我怕一張貼著美國郵票的信寄到山區,那不把人家嚇壞了。我不知道父母那兩年怎樣想我,我到農村前曾寫信對他們說,我到一個新地方教書了,以後才給你們地址。

此去,我就在他們面前隱形了。

悲劇是悲劇人物性格的悲劇,信焉。

 

                              2007.1.17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