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六日這一天

“現在是12時半，兩年前這時辰我醒未？”

我這一發問，害電話中的女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啊！五月六日，媽，你怎麼還想它？想別的好些！”

“臨近這日子我心就不寧靜，總在想著兩年前的這一時刻，我又怎樣了？”

“才12時半，剛開刀出來。兩三個鐘頭後你才醒。大概是下午三點鐘左右呢。媽，別想它！”

放下電話，在自言自語，怎能不想？還想得更遠的呢。

25年前的這個時辰，我一腳踩進美利堅土地，那雙迷惘的眼在張著，在看令人神搖目眩的大千世界；兩年前的這個時辰，我在美國的大醫院手術室被推出來，那雙閱盡滄桑的眼在閉著，親人正在焦急地等它睜開。

25年前的這一天，我站在求生綫上，面對的是溫飽、子女的學業，我甘做人梯，讓丈夫和子女踩著它向上爬。兩年前的這一天，我站在生死界上，面對的是生或死，腦海中一片空白，僅存一個“活”字！

天憐惜我，不讓死神的黑斗篷做我被單，從死神手中第三次奪回我的生命。我怕這“事不過三”的咒語。但我想起歌德的《浮士德》。魔鬼梅菲斯特和天主下賭注，要抓住浮士德的靈魂引他入歧途，梅菲斯特認為只要浮士德對現狀稍滿足停下來欣賞一下，浮士德就會輸，他就可以把他的靈魂帶入地獄。魔鬼在弄瞎了他的雙眼之後，眾鬼為他挖墳。害得浮士德誤以爲挖墳之聲是他領導的民工們築大壩之聲，於是情不自禁地感嘆：“我真想見這樣的一群人在自由的土地上和自由的人民站成一堆！那時我才可以對正在逝去的瞬間說：‘逗留一下吧，你是那樣美！’我的浮生的痕跡才不至於在永劫中消退。——預感到這樣崇高的幸會，我現在正把絕妙的瞬間品味。”

浮士德不應說“逗留一下吧，你是那樣美！”因為他當初的賭注是：一旦他這樣說了他就輸。這樣他死了，可天主不讓魔鬼帶他進地獄，派一群仙女把他帶進天堂。

念及此，意識到凡事都有例外。上天召誰歸去，也會對“事不過三”一說有例外。天憐惜像浮士德在有生之年還爲人類作貢獻的人。

聽女兒勸吧，不想那麼多。來美國25年了上天不會再賜我25年。第三次從死亡綫上掙扎回來了，多活兩年，此乃上天所賜，多一個兩年，或者更多幾個兩年，上天對這個數，興許還會接受。

我常在背誦羅曼•羅蘭這句話：“在日落之前，我能夠有時間割獲我的麥子麼？”

我想羅曼•羅蘭的麥種早播了，而我的，剛播下不久呢。我不求割獲了，但求那青綠一片伴我走進那青綠中。我想這不會苛求吧，上天對此會理解的。

這樣，我得更努力耕耘我那塊生命的綠地。

念及此，我推門走出去，迎著那藍天，笑對那白雲，邊走邊背《長恨歌》，背完後又感悲情太甚，便在桃樹下大聲唱起“我們走在大道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頓時，精神為之一爽。

              二零零七年五月六日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