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思念

            

一碗蓮子百合糖水,那去心的蓮子咬下甜中帶澀,這是我此生唯一吃過的,從此我不敢再吃它。它是在我家經濟極端拮據時這輩子唯一一次父親請我到店中叫我點名要的奢侈品,而在蓮子還未消化時我父親繼家中其他人之後捨我而去,讓我這個剛過11歲的女孩獨自在廣州長大,直到46歲那年才父女團聚。

 

父親給我最難忘的印象還有他的話,那就是我小時候學煮飯,被他喝住了,他說:“煮飯什麼時候不可以學的?讀書就不這樣了。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是錯的。有才,不易受人欺負。”誰想到這些話出自上世紀的40年代一位前清秀才之口。轉念一想,當過前廣東四會教育局局長的父親,也該如此。

 

父親的格言,影響我的一生。我這顆歷劫的種子,在懸崖邊迎風雪鑽土隙生長,既是逆長就多了逆向思維,而父親格言是對傳統禮教的一種挑戰,讓我留下批判的視角,不善於人云亦云。那與生俱來的家庭烙印加上如此不羈的個性,那碗蓮子糖水的滋味該是澀多過甜的。

 

那不!身為“準右派”的我,坐在被批鬥席上,耳邊響著人們的咆哮,心裡就想那“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意境,想到落葉打在心頭上,就像我吞下的那粒粒蓮子,不過那是沒去心的了。

 

我重新審視父親那句話。如果我沒有才就不會創辦中文系的文藝刊物,就不會讓我請的副總編輯楊君因歌頌仙人掌而被打成右派。父親說的,有才的女子不易受欺負,是否錯了。如果我沒才,不要說寫大字報了就是連字也不會寫,其結果不但不被批判而且會像那碗糖水中的蓮子被人家吞下了。

 

“人生識字憂患始”,在憂患世界上生存的人不知憂患為何物,其病態已懨懨了。醫學上對神經系統的病症,認為痛好過麻。知痛,說明那條神經還活著呢。在危機四伏的塵世,忌麻木。要不麻木必須有才。

 

1957年之所以難忘不是因為我歷險而是得感謝它讓我長一智。我錯誤理解這個才字了,我這算什麼才,我未學會對策呢。此後,我仍常用逆向思維但我不再莽撞,然而外子不聽勸,在“文革”中又拿起筆,後來他那支筆就像一把大掃帚,被人掄起,把我一家掃出校門,到農村勞動近兩年。那兩年生活雖苦,但我還得感謝當初趕我們到農村的人,沒有這一着,就不可能有我的長篇小說《情感滄桑》。

 

來到紐約,我真正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是錯的。”不懂英語無此地所需之才,只能以出賣勞力為生。精神世界日漸荒蕪,像個沒腦的機械人,當一旦喪失勞力,這種日子不知如何過。似乎這一切讓老父看到了,在我不再為日圖三餐夜眠三尺而掙扎的時候,他要我每次探他時都寫一首詩給他改。這樣父女之約持續到老父臨終前幾個月。那時的父親是一位嚴師,什麼平仄對仗,不容我有絲毫大意。這讓我想起小時候,他天天都要我背唐詩,一個字背錯了他在假寐中還聽得出來要我再背過。

 

誰料當年的青絲在他面前卻霜顏互對,仍是一對父女在研究詩詞。他曾要我為他有份創辦的紐約最早的漢詩社團──四海詩社整理全球徵詩稿件;為他的《韜光樓詩詞文集》一書寫跋。這些溫馨的優雅的父女相聚圖,已被心中的照相機拍下了。

 

而今,全靠父親那句格言讓我在頤養天年中有了精神寄托,想起它就像當年吃那碗糖水的滋味那樣,甜中帶澀!

 

 

2008922日于紐約發表于20091月美國《漢新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