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 院

──刊於華副2016.3.12

 

    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我被安排住進多明尼加南部小鎮醫學中心附設醫院5號病房。

    那天是20151013日。

    中間的二號病床是一位滿頭白髮,瘦瘦高高皮膚黝黑的老太太,她緊閉雙眼喃喃自語,間或夾雜著輕微幾聲咳嗽。

    狹窄的空間,僅能容納三張病床。電視正播放古巴藝人Cecilia Cruz一生的演藝傳奇。照顧老太太的年輕婦人看到我的出現,隨即收回緊盯著螢幕的視線,向我微笑:「嗨!我叫瑪琪,什麽病住進來的?」
    「肌肉痠痛,一種很奇怪的抽痛襲擊胸腔和頭部,沒有發燒症狀。」我把回答問診醫生的話重複說了一遍。可是,當時急診室的女醫師並沒有馬上給我開藥方,反而堅持要我驗血。

    當我將驗血報告交到她手裡,那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妳,必須住院。」「住院?」我愣住在那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醫生用筆圈出報告中的兩項數據 : 「妳紅、白血球的指數幾乎到了臨界點。血小板只有5.3。」我不知道5.3是什麽概念,只覺得那支在她手上晃動的原子筆活像抽血的針筒,讓人有些昏眩。

    儘管我故作鎮定,但腦海裡還是會浮現連日多國媒體不斷報導有關登革熱的新聞,午間頭條新聞更是呼籲民眾要小心預防蚊蟲清除積水,強調全國醫院人滿為患,已有八十多人死亡的病例……。
    主治大夫奇朗,是位三十開外年青男士,看我臉色凝重,領我走進另一診間。耐心向我解釋 : 「如果白血球繼續下降,是會有危險的,我合理懷疑妳得的是登革熱,建議妳馬上辦理住院。」

    「住院!」外子在一旁聽著察覺事態嚴重,當機立斷,不容我有半點猶豫。
在等待外子回家取來住院必需用品的同時,護士已為我吊上點滴,並且接受了超音波檢查。

    病房裡,人啊,馬上被冠上病號,量體溫、測血壓,病歷表記載著每天不同的數字;四面灰牆讓人感覺到日子的蒼白、了無生氣。病床與病床之間也沒有圍帘隔開,不但病友和探望的家屬的ㄧ舉ㄧ動一覽無遺,連內心丁點兒的不安亦無處可遁。

 

老太太又在自言自語,我問瑪琪,老太太到底怎麽了。「她患了老人失智症。肺積水,高燒不退。」

    「是妳母親嗎?」瑪琪皮膚白皙,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問。「是的,不!應該說是我的繼母。我父親是多明尼加人,絲拉是海地人。」看得出來瑪琪和絲拉母女情深,和我講話的同時,手指還不停地梳理絲拉零亂稀疏的白髮。
    外子從家裡帶來了兩本書和換洗衣物。我堅持讓他回家,家裡的狗兒和雞鴿要餵,門前的花草還得要澆呢!

    關掉電視和電燈, 病房裡只有廁所門縫竄出淡淡的光線。晚上來看顧絲拉的是她妹妹,見我是個外國人,主動和我寒暄,並開始娓娓道來:我們一共有十一個兄弟姐妹,絲拉是大姊,早年隨父母移居多明尼加,我是老幺。爸媽要到很遠的山區討生活養家;絲拉管我們吃、住 ,有病痛還要陪著我們一起度過。我們不叫她姐姐,都稱她Mamita ( 媽媽的暱稱 )。為了補貼家用,她也常帶著我們四處打零工,那段日子,苦喔!窮呀!……

    微光裡,她似乎回到了童年,故事說著說著,聲音壓得越來越低,好像全是說給她自己聽的。突然房門「砰」的一聲被大力推開,嘈雜人聲中聽到一年輕女孩痛苦哀叫,恍恍惚惚聽見護士告訴女孩:忍耐,別吵到別的病人,明天一早會安排手術……。
    這是我住院第一個晚上。三個完全不同病情、不同國籍的病人被安排在一間病房裡,不知是緣份抑或是巧合?
    唉!整夜半睡半醒,好像才剛合上眼睛,怎麽一下子天就亮了呢。

    一陣陣濃郁的咖啡香飄進病房,叫醒了每個疲憊的靈魂。絲拉興奮地嚷著要喝咖啡。

    一杯小小的咖啡,約莫20cc我用舌尖輕輕舔了舔,卻也舔開略帶苦澀嶄新的一天。

    天剛亮,不同的醫生和護士開始進出病房。只消一會兒功夫,5號病房全忙碌了起來。
    吊了整晚的點滴,每4小時按時服藥,原有的痠痛竟然完全消失,人也精神了許多。

    雖然自覺情況已有所好轉,但主治醫生仍堅持不讓出院,因為新的檢驗報告顯示,血小板跌到5.1,白血球也下降。血壓稍偏低,仍須繼續觀察。

    五點以後有間單人房空出,我們決定轉房。
    外子趕回家,說是要煲土雞湯。我要他別送飯,醫院有配三餐,他說,這裡飯菜營養不夠,又擔心我吃不慣。
    早上10點過後,絲拉的訪客絡繹不絕。十七歲的蒼白少女,在中午時分被推進手術室。當她再度被送進病房時,等在房外的親友,已迫不及待一湧而入。夾處在兩位病友和她們的親朋好友當中,自己像是個邊緣人,但卻也感染了不同文化的異趣。
    離開5號房時,絲拉的醫藥費尚未籌足,女孩還沒醒來,不想和她們說再見,只有默默在心底祝福。

    轉入4號房後,一切變得安靜有條理。外子平日喜歡下廚,送來香噴噴的雞絲米粉,還有熱騰騰的土雞湯。他每天來回醫院三趟。我捧著暖暖的湯汁,溫熱的又何只是雙手!
    奇朗醫生在我住院的第三天下午,以輕快的腳步走進病房,劈頭便說:「恭喜妳,血小板雖然不太理想,但白血球倒是翻升好幾倍,血壓也達到標準,如果情況繼續好轉,明天就可以出院。」

    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我內心暗自竊喜,除了看書吃飯,也開始在房內來回走動,舒展筋骨,希望能早日走出病毒。

    4天來未見天日,我終於獲准出院。5點鐘,外子從首都送貨回來直奔醫院,馬上到樓下辦理出院手續。 

     Gracias a Dios!」我脫口而出。這是多明尼加人平日常掛在嘴邊感謝上帝的一句西班牙語。

    走出4號房前,檢視四週,依稀可見我與病魔纏鬥留下的痕跡。長廊上,遠遠就看到那手術後年輕女孩,身旁隨著幫她提點滴的媽媽,緩緩地從另一端走過來,我禮貌地向她們母女點頭微笑,並說:Suerte (祝好運之意  ) ! 經過5號房時,心裡感念絲拉的故事伴我度過最煎熬的第一個夜晚。

外子說:我們回家!他攙著我往醫院大門的石階一步一步走下去。一陣秋天涼意,趁我不備迎面襲來,斯時華燈初上,淡淡的夜色已漸漸地鋪陳開來;眼前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沒有人會注意到兩個相互依靠的老人臉上的那一份自信與滿足,雖然是走在異國他鄉的街道,但並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