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也是我的學生

 

──披刊於中央日報世界華文作家周刊1998.01.12(第242期)

 

1996年作者與她的學生在中巴文化中心中山學校嘉年華會中合影

                                       (圖片由劉淑貞提供)

 

                  海外教育        教學點滴 

 

「在海外教中文,必須要有極大的耐心和愛心。」這是我對自己的期許。

 

    我在巴拿馬任教的學校,是一所雙語學校,正確地說應該是三語學校,全校一千多名中巴學生(會說中文的學生人數佔的比例極少) ,所以,華文教師必須要兼具西班牙語基礎,才能駕輕就熟發揮教學效果。由幼稚園至高中,除了一般西班牙文的科目之外,英文和中文都是必修科,而他們每星期也只有五節中文課程。

    莫的故事一直讓我無法釋懷,當時那種為人師的無力感,如今想起,內心依然感到十分不安。

 

    1

    開學不久,我就發現他與別的同學不一樣,都已是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了,寫字課時,總是每寫完一行就將本子拿來讓我看一遍,來來回回,不勝其煩。他的導師告訴我,莫定期在看心理醫生,上學期還曾與一位老師有過肢體衝突,他已經重讀了一年。

    聽說,他的母親不願意將兒子送往特殊的學校,為了讓莫能接受一般人的教育,曾不惜動用了律師、心學醫生及其它相關的人士,替她四處奔走。

    當我對莫的情況略有瞭解之後,對他,我採取鼓勵的方式,且不時的以讚美代替責備,學生們都說我偏心,他除了在會話、口試課時極少開口外,其他方面倒也很配合,安靜地聽課,按時繳作業,雖然每次的作業都是以又粗又黑的鉛筆用力地「描」寫。

    分組練習的時候,他永遠是落單,有時勉強將他安插在人數不足的那一組,但學生們總是有意無意的排斥他,他就像是個邊緣人,永遠孤孤單單的。我曾經試著苦口婆心用西班牙語告訴同學們,每個人,除了有責任讀好自己的書之外,也有義務幫助其他的同學,但我的話學生們似乎並沒有聽進去。

 

    2

    第三學段一開始,莫就缺了不少課,而且時常在上中文課時,毫無忌憚做起其他的功課來。

    我習慣在講課之前,先和學生們約法三章,在他們的課桌上不希望看到除了中文以外的書籍,因此,莫的作為無疑是在考驗我的耐性。學生們不服氣地抗議:「老師,莫為什麼可以在上中文課寫別的作業 ?

    「不能再放任他了,否則對全班學生會產生負面的影響」我心裡嘀咕著:

    「莫,將英文課本收起來。」我提高嗓門,全班頓時鴉雀無聲。

    他猛然放下手中的筆,雙眼瞪著我。學生們一陣譁然,大家都爭相指責他的不是。

    在混亂中,不知道是誰說了句Idiota (西班牙文,白癡的意思)。其實,學生們平常在下課玩樂或爭辯時,像是一般口頭禪,並沒有什麼惡意,但此時此刻冒出這句話就非同小可。

    「誰說這句話 ? 站起來!向莫道歉。」我按耐不住自己的脾氣,李低著頭抿著嘴,慢慢地站起來。

    「對不起! 莫。」李紅著眼對莫說。李是很優秀的學生,我從來都捨不得處罰他,但莫似乎忘了自己惹出來的禍,早已埋首回到他的英文課本裡。

    「莫,待會到我辦公室來。」我說完,下課鈴聲適時響起。

    休息時間,我找了莫的導師做了一番溝通。

    「淑,每天都有老師來告莫的狀。其實據我所知,他還是蠻喜歡上你的課。你知道嗎?在我的課堂上,他也寫過中文作業。最近每個老師都在趕進度,他又常缺課,可能壓力太大了!」莫的導師是巴拿馬人,她也感到很無奈。

    莫學不會中文是一回事,但我想我有責任讓莫的母親知道,他的兒子在學校裡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或許對莫有所幫助。因此,我還是決定寫了一封約談家長的信,託他的導師交給莫帶回去。

    隔天,莫缺了課,他母親當然也沒有來,從此,莫不再繳作業,考試也交白卷,連好不容易學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也忘得一乾二淨。

 

    3

    接下來,學校有一連串的慶祝活動及學科競賽,自然大家漸漸地把莫的事情也淡忘了。

       巴拿馬十二月份的節日接二連三特別多,有母親節、教師節、聖誕節加上新年,所以學生們一旦進入這個月,學習的態度也跟著散慢。

    為了讓中文課更加生動,我突發奇想,帶了巧克力糖去上課,任何人只要說對一句正確的句子,就可贏得一顆巧克力糖,但不得重複他人的句子。學生們興緻勃勃,大家紛紛搶答,得到獎品的人快樂地吃著巧克力。只有莫一個人毫無反應,默默地寫著作業,他似乎永遠都有寫不完的作業。

    下課前,我又分給每位學生一顆巧克力糖,走到莫的身邊,放了一顆巧克力糖在他的桌上:「莫,老師請你吃巧克力糖。」

    「為什麼 ?」他抬頭問我。

    「因為,你也是老師的學生呀!」我心疼地回答,伸手想摸摸他的頭,但他卻刻意躲開。

 

    4

    第二天,我正在為學生們做期末考總複習,莫突然走到我面前,「給您!」並遞給我一個方形的禮物盒。

    「哦!謝謝你!為什麼?」我很訝異,本能地接過禮物。

    「教師節快樂!」莫說。

    「教師節快樂,老師!」其他的學生也藉機圍了過來,大聲地祝我節日快樂。

    我感動莫名,從來也沒想過,莫竟然是在教師節當天第一個向我祝賀的學生,我想,他是發自內心的。此刻,我好想過去拉著他的手,再向他說聲謝謝。

        可是,一轉身,莫又迅速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去了!(多明尼加)

 

後記:

這兩篇短文都是十幾二十年前寫的,最近翻閱剪報,重睹二文,使我想起那些年在巴國教學點滴和遇到我所敬愛的H。歲月不饒人啊!於是把文章重新修改刪補,與大家分享。

                                                   2017.3.13寄自多明尼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