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寶林
 

 


母親的光陰

2013.05.12披刊於『中華副刊』

 

  許多年來,每當想念您的儀容,就見到您無聲無息冷冷地長眠在棺木裡的場景,令我幾十年來第一次缺堤嚎啕大哭;另一個場景則是您一邊洗衣熨衣,一邊靜靜流淚,把淚珠兒抖落到洗衣板上。
   母親!思您念您,追憶兒時,見您的一生,都是用淚水讓南國的陽光蒸發成華露,滋潤一家的枝葉繁盛。
   追憶母親的光陰,計春不計冬,一晃半世紀,兒時家裡的噪音一直成了我經常揮之不去的耳中印記。這些噪音是以隔鄰電影院的戲曲音響和家庭印刷廠的機器聲為主,比較清脆的聲音是母親在洗衣板上搓揉的咯咯聲、洗碗聲和那熨斗架在鐵架上的卡嚓聲。這浣衣聲令暖暖的陽光隨著節奏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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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遠居歐洲,在父母逃難離越南後,越洋與母親重逢相聚才僅十次左右。每次見她,或和她打電話,她就哭,她的媳婦清淚已熬成婆婆老淚了,向我哭訴的多是婆媳同住及子女合伙做生意的難念的經。那時的國際電話費很貴,母親的眼淚更值錢。
   母親生我的時候也只有十八歲;不,不,其實是陽曆十七歲。自從入門胡家後,光為應對婆婆和小姑,她便天天獨自飲泣。她像母雞下蛋一般,每兩年生一個,生完我們九兄妹才找到避孕的方法。因此她早就成了在家帶將練兵的花木蘭。她三十六歲時,每天要煮飯給十幾個人吃。從一個個添丁的子女共九個算起,加上祖母、爸媽自己、未嫁的三姑及三個印刷廠伙記,便算得出我們家吃飯的人數足足有十五口。在過年過節或祖母生日的日子裡,母親更要泡製兩桌佳餚宴請親友。母親一味辛勞認命,我們卻天天熱鬧快樂,有吃有喝!
   她必須每天忙買菜切菜煮飯洗碗洗衣熨衣縫衣補衣洗廁所掃地……等等家務的工作。兒女生病時,還要用額頭壓額頭的方式量體溫和煮紅蘿蔔菜湯來餵食降熱。因此她不得不分配我們這些兒女兵輪班幫她。買菜似乎是母親每天唯一的休閑時光,她也常在週末帶我或弟弟去買菜,教我們敲西瓜、翻開看新鮮的魚腮,順便在街市喝杯「黑鬼沖涼」(免奶冰咖啡)的咖啡或給我與弟弟合叫一碗雲吞麵。
   母親呀!我數年前攜妻女回越南堤岸訪鄉,還特別帶她們去那街市追憶您牽著我們手兒去買菜的足跡。在越共的統治下,濕答答的魚市和雞毛亂飛的昏黃鐵棚時光,數十年凝固不變。我大熱天牽著妻女的汗手,幻覺是您滑潺潺的魚腥手。
   母親來自富有人家。我的外祖父有一個大鴨寮,在西貢的唐人大街區堤岸開了兩間有名的臘味店。我有兩個外婆,每個外婆生了七、八個舅父姨媽。母親是細外婆生的長女,我猜母親在子女成群的大家庭帶兵的本領是向外婆學的。家庭富有又怎麼樣?外公是從廣東來越南闖業的唐山客,重男輕女。舅父們都有機會讀書到成年;但母親姨媽們讀兩三年書之後,都要在鴨寮工作。每當母親要我們幫做家務的時候,就常說她十歲便要蹲在地上拔鴨毛和做家務,還憤憤不平地埋怨外公沒供她繼續唸書。
   母親精於女紅,我們日常穿著的衣服都是她親自縫製。越南多年戰亂,家道中落,她便時時創發家庭企業,開過裁縫班、教我們縫香包、做襟花、畫聖誕卡、仿做歐式聖誕糖果靴、還向做化工的朋友拿化學方子自製洗衣粉拿到市場出售來補貼家用;保守淡定的父親都總是先潑冷水,後又加入幫忙出品。
   母親,您的好學創意和無限精力,把自己忙成不足四十公斤的瘦小身形。您忙成那樣卻又不忘教我們唱兒歌、做手工。您苦撐一家瑣事還愛美又有些微潔癖,總是忙中不忘美食及全家在過年過節佈置氣氛,記得您祭祖拜神都穿百褶裙,送禮還禮,一切禮俗儀式都做足。您的完美,令誰做您的媳婦都不容易啊!
   父親留給我的記憶是雞毛撣藤鞭和晚上睡前看古典小說的印象,我們兄弟姊妹從小有事不會問他,都問您。他的學古家訓總是要我們「揚名聲,顯父母」,我做班長考全班第二名得不到他的讚賞,還說第一名才威風。
   我為了不要去當越南兵打越戰,要離家到台灣升大學時,大心大肺的爸爸說:
   「你已可工作幫家計,明年屆齡再講,怕乜鬼 ?去當兵?人家去你就去,人家去了亦冇死!」
   「要我去當炮灰?我只要一張機票,我相信可以半工讀自立,何況台灣還有一些親戚呢!」
   「你去!機票由我和三姑想辦法借錢。」整個離家的計劃都是母親堅定支持。
   母親從此開展了我羽翼,開展了我新世界的眼光!
   越南易幟後,母親以五十歲的年紀才學騎單車,和妹妹們去取醬油買黃豆,自製豆漿在我們家巷口擺攤銷售,撐起家計。母親還是企業家,領導最大的創業是半個家逃難到香港後,和父親及四個弟弟研發越南餐料理的半成品,交貨到許多個餐廳。母親在避難香港時,還不忘接濟留越的姑父母,同時又把當年愛國歸祖,身陷大陸的胞弟四舅父全家申請到香港來。另半個家的妹妹們從越南偷渡經馬來西亞到了澳洲雪梨後,又把香港半個家的大小都申請到澳洲去。來到澳洲,母親六十歲還開始用廣東話拼音方式學習英文。
   母親,您知道嗎?我找到您遺留的英文單字筆記本,一直保存著,告誡自己及女兒,學您,人生要向前衝!
   母親又幫忙子女在雪梨策劃了三間餐廳,二弟也從此變成了當地的名廚。她一直像紅樓夢的王熙鳳,大小事俱管,但卻是溫而不辣,口多嘮叨卻又貌顯慈詳。她管得太多,後來澳洲的弟妹們又背稱她為慈禧太后。於是我勸她退出餐廳業務,並提議九兄弟每月定期奉獻兩老定額的「養老金」。於是,兩老就能過著栽花理草及到歐美旅遊的晚年生活。這時的母親已由四十公斤的體重晉升為六十公斤,不認輸的她,還參加晨運和老人會,生活豐富多彩。她的臉變圓了,皺紋被拉平了,頭上的青絲竟然還多過我的白髮。來歐和我上街時,我們更像姐弟。
   母親,您和爸在我們家同住的兩、三個月中,曾用雞同鴨講的廣東話教會洋媳婦做中國菜和越南菜。如今,每當望著妻子烹調中、越菜色的背影時,我就幻見到您的身形。您的靈魂似乎還不在遙遠的天國,實在早已熔化在我們的心中了!
   天下的母親都偉大,天下的小鳥羽翼長成都會一飛不回;像我姐兒一般的母親神情,卻一直環繞在碗盤叮噹聲和妻女的倩影中。
   父親歸西半年後,平時壯健的您突然也患了肝癌,又繼而中風,真是鬥氣夫妻同命鳥,您竟急性地追去守住父親!想不到,我唯一能報答您的機會,不是早晚噓寒問暖的同住照應,竟是在醫院裡幾天扶您上廁所及清潔的服侍!
   您平時念經,篤信民間佛教,我和二弟則信天主和基督。您在病房曾得到教友及牧師的關懷,您頭腦開明,臨終前又接受了基督信仰。您說:「只要有愛,是神是佛都信。」
   二女兒為靈堂的伴奏做了小提琴樂曲錄音,追思的音符常常在我耳邊悠悠起飛,跳出雪梨港、躍過湄公河、滑過多瑙河、敲出淡水河一圈圈小漣漪。記得當時跪在您的靈前,我一句一句念著追思的悼文:
  
母親!您中風後雖然拐著拐著升天,不必害怕,因為您的心胸寬宏,前路有光。您如今一邊扯著觀音的慈袍還不夠,另一隻手還被天使扶持。您的身軀和靈魂展開飛翔,用十字架的姿勢飛向天國西方……。叫母親,我們又如何用偉大兩字說得清?神的恩典已在您的生命中顯現!母親,望著您不認輸的遺容,令我們的生活充滿勇氣和希望!您那積極創造的生命力,已成了我們追憶感恩的意義,您激進的血液和細胞,已經在兒孫和親友的體內活躍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