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寶林
 

 


巴黎訪鄉情 文、繪圖胡寶林 2013.3.14中華副刊

 

 塞納河早安!(胡寶林水彩作品/60x80 cm

  第五次綠燈亮起,車子還是不動,二十分鐘過去三十分鐘過去,車子動了一下,還是過不了這個街口,一小時二十分四十五分五十分,二小時過了……車子還是蟻行在巴黎的第十八區內。街上五顏六色的景觀,非洲人、阿拉伯人、摩洛哥人、印度人、服篩頭巾招牌廚窗市場帳蓬布匹……連頭髮都花花綠綠,晃動在人行道上,擠在長達一、兩公里的 Arrondissement跳蚤市場上。
   巴黎的朋友載我和妻出城要去吉維尼莫內花園。這是星期四的上午,無端塞車。友人 L和她的親戚S突然說:看樣子我們上不了環道,不如轉到第十九區一家中國店去先吃午飯吧。「車神」S一面駡巴黎市長的交通新政策,一面老練地閃出斜巷。我們終於脫困,又花了二十分鐘找車位,才進入一家潮州人經營的越南粉店。
   一千萬人口的都市那有不塞車的?後來我查了一下巴黎的紅綠色市長在這幾年的新政策,他要把巴黎的車道變少,廣設腳踏車道和人行徒步區,結果把巴黎的車主們整得黑口黑面,時時搖落車窗對駡。報載巴黎這兩三年來減少了百分之十的轎車擁有率。
   到達吉維尼村莊,石頭小徑、石屋、石牆綠爬藤和小溪,譜成了莫內花園的前奏曲。因為觀光客不多,這才有不過度觀光的村野感覺。韻味十足的柳蔭蓮花池和日本橋固然聞名,而鋪天蓋地的玫瑰花園,在秋陽的蒸薰下,更是香氣沁人心肺,足下飄香。這好像是從日本和服繡紋掉落的繁花錦簇;也是牡丹亭昆劇或林麗珍的〈花神祭〉舞劇最好的舞台。莫內當年搭上歐洲日本文化熱的列車,他的印象主義畫風受到一些粉紫鉛華及利落線條筆觸的影響,這個「日本花園」也被他經營了二十餘年。 
   我第五次來巴黎。這次和妻專程來訪一個斷絕音訊四十八年的青梅竹馬群中的少年同學L。因為當年越戰逃難,大家騎著竹馬各奔東西,真是別時難,重逢更難,卻花了半世紀才忽然在眾多的童子軍網路通訊錄中找到彼此的郵電地址。如今我們都已是退休的花白祖字輩同學,幸而笑聲未減泛黃照片中的少年十五十六時。我們在視訊網上連上另一少年摯友K,一同唱著梁祝老歌、校歌及越南童軍歌。吾妻和L的法國老公都說,從沒看過我們這般放浪形骸的童真。
   我是坐飛機逃難的;L則花了四十八小時還沒把她南海偷渡的故事說完,她逃難的驚險及機智細節真可寫成小說。我們在L的兒子家過中秋,今夜月圓真美,路上看見明朗的月亮已爬上巴黎鐵塔的尖頂。
   走進巴黎第十三區的華裔高樓公寓地盤,到處都是漢字招牌、紅金燈籠和中國廚房的火候味。我們尾隨扶老攜幼的華人步向商場和餐廳,這是混雜著鄧麗君甜美歌聲越語流行曲廣東樂和榴蓮味大蒜味榨菜味……的五感場景,我腮中的上下顎已經口水盪漾。這幾天我們吃遍越南、金邊、雲南和廣東菜,吃到我大腿都因肉味和蝦味而過敏發癢。癢也要吃,癢就是割捨不了的追憶,故鄉口味令我暫時忘記環保素食,突然覺得在吃的文化中又回到真正的童年。
   每次帶中外學生遊巴黎,都會遇見故鄉人。有一次路見我曾幫教會照顧的一批柬埔寨華裔難民;今次在龐必度中心又撞到了台灣的舊學生;更早的另一次是二十幾年前,我的爸媽還是我現在的年紀時,曾經遠從澳洲到我們維也納的家小住,因為見不到多少華人,也吃不到道地的中國菜,於是我們就帶他們去巴黎。出發前我爸一直嘆息道:可惜沒有死黨好友阿勇哥逃難到巴黎後的音訊地址。他一路上還吟吟唸唸著不知會不會在巴黎的街上碰到他。巴黎這麼大,我笑他天真──不過,可就是念力真可能有神奇的電磁波;竟然讓我爸在凡爾賽宮的大花園裡碰到他的阿勇哥!我的爸媽說,巴黎的房子就似西貢或香港,當然很容易就遇到故人。然而,我找到常常思念的 L,卻要半個世紀。
   走進地鐵站,這邊是非洲鼓和拉丁鼓;那邊是阿炳的〈二泉映月〉;出口處又傳來法國老太太哀吟的琵亞芙小麻雀歌聲。一千萬人口的巴黎超級大城無可避免地醞釀了髒亂、貧困和黑暗的許多角落。兩年前,住在靠近市區邊緣的第十九區數萬華人,還針對區內嚴重的治安問題集體遊行向政府訴求改善。其實佔了一個、半個住宅區的亞裔尚屬少數,最多還是來自非洲、拉丁美洲殖民地的移民以及東歐鐵幕的難民。
   巴黎在十九世紀有殖民主義和大量外勞需求的經驗。尤其因殖民經驗衍生的異族情結,既傲慢又知性的巴黎人不得不講民主,必須試圖學習「去殖民化」的政治和經濟政策,容納各色馬賽克人種的家人移入團聚,數量之多,也是世界城市之冠。不愛說英語的法國人對遊客傲慢是聞名的,近年時常聽到在百貨商店血拼的中國遊客埋怨。對不同膚色的族裔岐視或偏見,是人類普遍難改的習性,我僅是遊客,很難深入了解。雖然如此,多族群的城市美麗拼布,令人看到文化全球化的遠景。住在這「未來地球城」的各色族裔比在家鄉還團結,各有各的族群地圖,也要學習被法國同化的語言和個人主義式的習性。不過,巴黎的新舊移民似乎都比在其他城市更能找到機會和封閉式的歸屬。
   難怪巴黎人驕傲,三百公尺高的巴黎鐵塔和六個火車站場,是工業革命走向尖峰的證言。橫跨塞納河兩岸政經文化的各個時代的百橋之美,見證了歷史的長河。絕對無限權威的街道軸線、光芒輻射的莊麗大道,足以震撼全世界,看來似乎是拿破崙三世的功績;其實那時的「都市更新」是愚民,這原本是為防衛及攻打民變叛軍的軍事大道及耀武揚威的帝國軸線。
   在十九世紀的年代,法國亦如整個歐洲一樣,因機器的成就而生的優勢,助長了商船、火車和炮艦開到遠洋去殖民的理由。他們與英國、西班牙、葡萄牙和荷蘭的勢力瓜分了非洲;殖民統治擴至印度、澳洲、南美和亞洲。可是,巴黎也是全世界打倒帝制的革命先鋒,帶動平民社福思想,在此發源了注入亞、非藝術元素的新藝術運動,催生打破威權獨裁的後現代哲學思潮,以及倡導女性主義的前衛大都會。在二十世紀與北約諸國對抗冷戰,而在接收東歐難民和支持東西德統一方面,法國也做了決定性的國際和平貢獻。
   巴黎是示威、遊行、罷工、民主革命和學運的發源地。這個既理性又極盡華美享樂的城市,是鐵塔、學院、劇場、香水、時尚、賭場、法國餐、藝術、街頭畫家、蒙娜麗莎、維納斯、紅磨坊的舞孃和那些無數的戶外咖啡座,築成了分不清慾望原罪或革命血統的人間伊甸園。蒙娜麗莎和維納斯微笑一下,便引得全世界的訪客要在「大羅浮宮美術館」的玻璃金字塔前大排長龍。像煉油廠的龐必度文化中心,已打破傳統菁英分子藝術廟堂的模式,周圍的徒步區和廣場是各色民族賣藝者和遊行者的最愛。
   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偷聽民眾正在討論策劃一個反對將要通過同性婚姻合法化法案的遊行活動。巴黎真是既有前衛的勢力,又有保守的集團。
   在賦歸那天,車神S又載著我們用蝸牛的步伐,花了兩個半小時才離開市區。到達機場已遲到僅剩二十分鐘,我們向行李櫃台小姐哀求一番才順利登機。回到維也納,我告訴女兒:「櫃台的黑女人說什麼也不給我們寄行李,幸而鄰近櫃台的小姐替我們打電話解困……」未說完始末,我那曾在比利時留學又去過多次巴黎的左手女兒馬上打斷我說:「喂喂,爸爸,你為什麼要說黑女人?就說 Check in的櫃台小姐不給你方便就好了,跟黑的、白的有什麼關係呢?」
   我這個讀過法農和薩依德的「後殖民理論」的爸爸竟說溜了嘴,還不如左手女兒先進。看來,要學到徹底去慣性的無黑白黃棕眾生相和無人我相、無男女相的優越偏見,排除用思想去殖民他者,或不另眼看族群真是不容易啊!又怎能要求優越的歐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