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寶林
 

 


歐亞姻緣       

2015.04.11刊於 中華副刊

附圖1: 2007年胡寶林伉儷攝於天后宮楹聯前

 

   那年的一個夏夜,我在奥地利依斯布鲁克的留學生舞會中與她邂逅,她不喜歡跳舞,我就陪她坐下來聊天。我給她看我的素描本,她兩頰上的紅蘋果被美酒薰得更紅,鼻峰上面的兩顆綠色星星照亮了她溫柔的微笑。我整晚頻頻偷看著這生長在阿爾卑斯山谷的姑娘 

    中國的藝術搭起了我們愛的橋樑,過了半年,我從瑞士來到依斯布鲁克與她再見面。我帶著五朶玫瑰花敲她的門,花的美艷和香味成了輕吻她的藉口。她說,「冬末的陽光終於來了」。

   我讀她的笑容,她讀我的散文;我們在貝多芬的月光曲中翻譯散文,愉快地談畫説禪,就談到要共同寫一個未來的劇本。

    三個月後,我們按照劇本在瑞士蘇黎世的教堂裡交換戒子,私訂終身。

    越南的父母認為我與奧地利姑娘結婚會攪混中國的血統,我就寫了一封五頁的長信說他們:「我們的祖宗也許是『五胡亂華』的時候混到中國來的;或者,我們原來就是廣東南蠻!」她鄉下的母親不信任遙遠的台灣島,就請神父寫信去台灣調查我的人品。因我曾是天主教大專同學的活躍學生,調查的成績得了A等。

    又過了三個月,她便勇敢地叛逆母親,要和我終生結伴起航。

   我們在蘇黎世山的小森林中舉行露天彌撒婚禮,雙方家長都缺席。母親寄來親手縫製的旗袍,妻的哥哥和叔叔嬸嬸們從奧地利前來道賀。神父騎機車上山來為我們證婚,印度的女同學羅撒瑪為妻化妝,把小野花編成的花環戴在她的棕髮上。來自非洲和台灣的同學組成吉他樂隊奏起聖樂,女高音同學的「聖母頌」唱開了彌撒。妻在金秋的林中穿著白色的千層婚紗與我領受神父的婚配祝福。彌撒之後,她換上粉色的旗袍優雅地和我牽手唱歌,貴賓和國際宿舍的學生們圍著童軍營火,烤肉跳舞。

   我倆的個性動靜懸殊,我愛雪山;愛平原。我喜歡奔浪;要靜坐湖邊。我愛表演才藝;要我低調剎車。

   就像一幅錯置在巴洛克花園的紅樓夢仕女圖,微笑不露齒,人前寡言,但私語又深長。不常用香水和脂粉,成天愛穿我母親形容那種從水溝撿起來的灰色手染棉布。我愛像宋代簡約的青瓷,「大美而不言」!西方女子不一定都是性感熱情的酒神類型;許多朋友都說,很像矜持含蓄的東方女子。說,我像猴子,要帶跳出深山。

  越戰結束,南北越統一共產化,父母和弟妹分别逃離南越到香港,我帶著妻女飛港與久別的家人重逢。依廣東舊禮,兒媳新人要下跪向父母及長輩奉茶叩拜,表示感恩。不必我太多解釋,妻就依我補禮了,妻還跟著婆婆向祖先上香。

    我們很快便適應中西文化差異的習俗。妻最初不習慣台灣的鄰居愛串門子送菜贈餚的煩擾,後來覺得盛情難卻,也學會了「禮尚往來」的習俗。我好客,每有中國朋友來聚餐,妻不在乎聽不懂那些吱吱喳喳的嘈雜聲,認為不需要知道大家談的每一件事。等到妻一句一句地學會中國話後,覺得我們太熱鬧了,飯後為大家備好茶點後,就自己躲到房間去看小說。然而,妻認為中國朋友還是會較有人情味的,譬如妻覺得中國人相約用餐搶著付錢的習慣有點複雜,但如果是真實的大方誠意,還是比各自結帳有趣味。

   在吃的文化競技方面,應該是東方不敗吧!不過,餐後甜點和聖誕餅乾糕點才是我妻的無敵神功。妻跟我及由越南逃出的母親學過做菜之後,才可憐那些只懂酸辣湯和糖醋排骨的老外。我家以中國料理為主,在歐洲請客,由我下廚;在台灣請客,由妻表演披薩、千層麵或奥國的起司麵疙瘩。我們重視家庭節慶儀式,依歐洲家庭的習慣,甚少外食。我們家庭的舞台是中式家具和字畫;而歐洲的文化與習俗就縮寫在妻的輕聲細語和細膩的糕點上面。

   我本來怕吃麵包,後來卻愛上了奧地利的果核麵包。我怕妻吃極臭的起司;妻受不了我感冒吃生大蒜。妻本不愛吃肉,二十幾年前,我們和三個女兒受了瑞士兒童雜誌的環保新知影響,全家決定練習環保素食,從此就遠離了東方又煎又炸又重口味的佳餚和傳統素食,以燙煮的中國式料理為主。

   我們有幸在天主的恩寵之中結合,相處之道,都極盡親愛與溫柔,不會粗言嘩語。我曾遺傳了中國的家教功夫,偶然會打調皮女兒的屁股,她總是極力阻止。我有時又偷偷用「捏手」、「瞪眼」對待。妻說:「捏、瞪都不行!」要我去買來大堆的現代育兒心理學叢書共同研讀。妻認為這不是東西方教育文化的傳統差異問題;西方人在百年前也打孩子、打老婆,後來才邁進近代兒童教育心理學及人權觀念的進步潮流。我從此洗心革面,應潮流,潛心研習兒童教育心理學。我們生育了三個女兒之後,妻便做全職主婦、兼差翻譯以及助我準備德文的教學講義。我們教養女兒,講愛、尊重與文化論述而不講「乖」;只想做他們生命航舟的顧問。

  我們每天上網必看德語三台聯播3-Sat文化時事分析的電視節目。妻最同情弱小及弱勢女人的命運,平時注意看猶太人受納粹迫害的小說及影片,為他們抱不平。她教導女兒:「不要容忍男友或夫婿的卑視和粗暴,一巴掌都不能原諒!要有勇氣拂袖離去!」其實妻頗受女性主義思想感染,不大喜歡別人說她「溫柔賢慧」。她認為,婦女若一味保住自己的「陰柔氣質」,反而會在家庭中扮演「負面自我」的角色,夫婦愛不是浪漫或美言,而是平等、互助、尊重。我們時常在餐桌上與女兒討論文化時事,試圖教她們除了「知書識禮」、「敬天愛人」、「據以德」、「於藝」之外;還教她們快樂,並保持一種知性成長的醒悟。

   2007年第一次偕妻女回越訪鄉,重遊我中小學母校穗城中學及緊鄰那間由僑團興學的天后宮,發現學校的主樓門面是仿巴洛克建築;而被政府列為古蹟的天后宮有大量精緻的交趾陶塑像。更驚奇的是廟門入口鐵柵有一幅楹聯寫著:「暮鼓晨鐘同覺悟,歐風亞雨兩調和」的妙句。想不到我小時候常在此流連玩耍,就被暮鼓晨鐘領引了這美妙的歐亞姻緣呢!

  我是在台灣完成大學的,這個寶島是我文化血緣的母親,令我情牽歐亞,三番四次搬遷兩地工作。妻像我的菩薩,每次經我合理論述後就有求必應,無怨無悔,跟著我帶三個女兒,從整潔的歐洲城市走進冬冷夏熱、橫衝直撞、幾乎沒有人行道的台北和中壢;不過,「菩薩」也會低泣流淚,有好多年,她又必須和女兒留守在維也納的老巢。我們安排女兒們在許多個暑假都頂著炎日去台北的國語日報和師大的語文中心學中文,大女兒也去師大攻讀了一年的研究所。期望這些混血兒都多懂一點中國文化,要練就跨文化的學識。

   與妻時常有文藝方面的對話,我說:「不講究透視和陰影的西方現代繪畫,就像中國宋代『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主觀概念;西方的現代繪畫運動,許多血脈淵源來自東方!」妻也讚賞中國畫,還跟我學畫,不過,她認為:「歐洲的現代畫形式還是多元多變,不是只有山水、人物和花鳥類型。」我批評歐洲的巴洛克花園生硬無趣,一眼看盡,好在有大噴水池的精緻雕像撐場。妻說:「蘇州園林那些亭台樓閣和假山假水的造景似迷你模型;不過,也擠得有點像園遊會的攤位。」後來她看了熱河的避暑山莊、台灣的華陶窯和京都的日本禪院花園,才讚賞那種東方自然的幽徑和空寂的况味。

   她喜歡認識中國文化和社會現狀,尤愛文學,從『紅樓夢』、『水滸傳』的德譯本看到賽珍珠、林語堂和張愛玲;十幾年前就把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德譯本介紹給我,現在又讀廖亦武的著作,昨天還給二女兒朗讀了「洞洞舞女和川菜廚子」中的一個底層社會人物的故事。她愛聽南管甚於昆曲的甜膩水磨調,卻又最不愛京劇,她說:「為何樂隊的熱鬧音量總是蓋過歌聲?」我又拗她說:「京劇有『念、做、唱、打』的表演,講究身段,還有『亮相』的張力。」我不厭其煩地放影帶給她看『貴妃醉酒』及『林沖夜奔』的身段。然而,我們還是在維也納欣賞歌劇與音樂會的機會較多,讚賞歌劇廣闊的音域。

   閱讀是我們溝通的橋樑,宗教的探索和實踐是我們心靈的感應。對於宗教,我們信而不迷,覺得這是好友共同意識的生命加油站。我們發覺儒、佛、道、基督和伊斯蘭的教義共通之處都是「敬天愛人」;不論萬物有生無生,都周而不殆。若問生命的真相,真是奧祕無解,有神無神難實證。什麼是真理呢?如果宗教生活或文藝哲思都能帶給現世和諧的力量與航向,就比未知的前世來生的真實還真!

    我們的女兒也都陸續出嫁了,一家人都有歐亞的異國姻緣。愛,是越洋過山,穿江過橋,如入桃花源,同遊文化萬重山。四海的大水小水入雲天,哪分東邊和西邊?

 

            

附圖2: 胡寶林水彩畫「穿江過橋桃花源」3545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