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返鄉開會記

 

八月十二日,無錫祠堂文化研究會給我打電話,約我次日去無錫參加編輯祠堂文化的會議,38度高溫,赤日炎炎,熱死人哦,我自己也上了年紀,是去還是不去?再三考慮還是去,既然修復了許氏祠堂,無錫許家就不能沒有人出面,遠方的我,先去打個頭陣。無錫許氏要宣傳,無錫宣傳的錫地名人中,只有許靜山許思園祖孫。高鐵從南京到無錫只要半個小時,快極了,我不知道,還傻乎乎隔夜買的六點多的票,一夜未能安臥,天剛亮就起身。

 

到惠山,有湯糰店,飽嘗一頓,家鄉美食是南京吃不到的。進會場,已開會了,主持人一介紹我是南京趕來的某某某,鼓掌聲真使我難為情,從未謀面的史學家王曉弈先生特地坐過來向我介紹自己,夏泉生先生說我的「許舍尋根記」寫得很有感情,後來我才知道,文史學家沈虹太先生在無錫文史愛好者沙龍裡推薦宣讀過,頗得大家好評。。。不出我所料,趕來開會的決定是對的。

 

放眼望去,大都垂老之人,只有一個老太太,瘦者多,大都氣質絕佳,會後交談得知都是無錫各大姓代表人物,有的是解放後被搞得要死要活的。

 

一邊的楊鈞健先生,復旦大學畢業,只能做個區醫院打雜的,坐我右邊的姓孫,說是崇寧路上人,一問竟是我貼隔壁的百年老鄰居,真巧!那可是“少宰第”孫狀元嫡系後人。我問他“孫大小姐”孫澍良是他什麼人,他說是大伯伯(無錫人稱姑媽為伯伯),那我就明白了,家母經常講起這鄰居孫家,她親眼看著這份人家“直吱吱裡”敗落。據說孫家兒子孫文海是教師,很有學問,解放初被捉進監牢,後來說他喊反動口號,槍斃了,當年師生戀的媳婦一氣成瘋,成了“武癡”,家人不得不將她關在柴間屋,門窗用木頭釘起來,丈夫死後一年,她也去了。孫老太太很有擔當,一看家境如此,還有兩孫子要撫養,就將出嫁的大女兒一家叫回來住,頂個門戶。二女兒孫毓良是我母親老同學,教師,丈夫去臺後杳無音訊,一直在娘家住到老死。

 

這位孫先生長我幾歲,原來他正是孫文海的兒子,自訴數十年一直在新疆,幾年前剛回來,崇寧路的老宅早就被“經租”了,解放後他祖母將他們送走,家裡只剩三個女人。我沒問他是怎麼去的新疆,我告訴他,記憶中,小時候總看到他們孫家白衣束腰在門前的河邊焚紙,悲悲切切,印象太深了。。。說起這些往事,彼此唏噓不已。無錫的崇寧路是前朝鄉紳人家集中的寸金地,最有名的就是少宰第孫家,那座明代宰相孫狀元的宏大府第,六百年高懸嘉靖皇帝手書“少宅第”匾額的門樓、“尚書”“博士”的牌坊在破四舊中轟然推倒,整座宅第文革後居然還一齊拆毀,變作公安局,我家精緻的廳堂雖有文物部門一再呼籲,在舊城改造中也蕩然無存,變成了中級法院公審大廳所在。八十高齡的宗親許倬雲先生現在已是蜚聲海內外的史學大家,連央臺“大家”欄目也要採訪他,然而1948年他的父親海軍中將伯翔公若不將他們一家搬到台灣去,生來殘疾的倬雲先生解放後是連大學門都跨不進的。革命,不就是要革這些人家的命麼?這條路上,幾家能與倖免?無錫惠山腳下曾擠滿名門望族的祠堂,四九年後毀壞殆盡,文物不可再生,是很可惜,然而請看崇寧路上人,人猶如此,物何以堪?

 

會議招待一頓中飯,精美豐盛,他們還說我的打的費可以拿來報銷,原來無錫市政府拿出二十幾個億來打造惠山這條祠堂街。不管其中如何地為自己的政績考慮,這麼多錢能用在恢復傳統文化上,這在中國怕是很少的了,有的地方至今還左得很呢。

 

滿耳鄉音,我是第一次和故鄉人坐在一道開會,真是如聞仙樂耳暫明,老先生們一個個作身逢盛世狀,能言善談者多,發言口若懸河,妙趣橫生,說要利用國家的錢辦好修復、出書等事情,這都是些沒有功利心的老人,氣氛很是熱烈。愛國愛鄉愛家,古往今來,有良心有能力者莫不如此也。

 

                              許樹錚2010 九月五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