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題族前輩麟石先生畫卷』跋後

 

許舍山人

 

今天下午,也在南京居住的同宗許雷珍和她的侄子許力來訪,他們是無錫名畫家許文熊的後人,因去年八月二日揚子晚報一篇對我和台灣堂弟相認的追蹤報導而輾轉與我聯繫上。這位親戚雖比我年青得多,但高我兩輩,她稱我樹錚老師,我稱她為先生,前人稱知識婦女為先生,本也自然。他們送我禮物,真是愧不敢當。有兩樣十分高雅珍貴,一是至親許文熊先生的外孫陳建東先生精心編輯出版的『無錫許光敷先生畫冊』,一是無錫圖書館王珂、徐勇輯注的『許國鳳先生文存』。

 

 

國鳳先生(18761963)字彝定,號仁盦,光緒丁酉舉人,官至內閣中書,學部主事。一代國學大師。先生幼承家學,少年時以常州府史學第一入庠,22歲中舉,入內閣,又苦學三年,以優等第一畢業於清政府法律學堂,遂獲財政部重用。他辦事“處斷若流”,“如衡稱物,如鑒取形”,故由秘書直至參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年輕時他既積極參與“公車上書”,又為“光緒新政”出謀劃策。民國年間以經世有用之學設帳授徒,一時門牆才彥如雲,錢鐘書先生父親錢基博、錢基厚兄弟即其高足。其內兄秦肇煌乃中共創始人之一秦邦憲(博古)之父。先生著述宏富,凡述不矜奧博,而出以疏朗,其書法堪稱極品,逸致翩翩又凝重有力,冠絕天下。

國鳳先生之兄許文熊(18681937),字光敷,號夢梅居士,亦一代名儒,文才書法,獨步一時,與吳觀岱、趙鴻雪並稱民國無錫仕女畫三巨匠。先生以畫為生,然一生心血所作,大半毀於文革。“破四舊”時,子孫懼禍,滿篋整箱,投之以火,流散於他處之畫作亦莫不遭此厄運。近年來,光敷之外孫、無錫陳建東先生煞費苦心,海內外搜求先生遺畫,劫後殘餘,居然尚有可觀,百餘件畫作,幅幅俱是精品。巨冊問世,重顯大家丰采,朽壤之人重見天日,先生九泉無憾,則保存國粹,修復文明,建東功莫大焉。

             

國鳳先生雖著作等身,亦什九付於文革劫灰,此一厚冊『文存』之出版,又豈易哉。尤難得者,新版已然售罄,送我之書乃雷珍先生頁頁精心複印而成,奶黃色封面甚為精緻,倘不言明,猶當正版,足可亂真也。拜領之下,中心感動。

 

老祖宗親臨寒舍,厚禮愧不敢當。雷珍先生思維敏捷,見識甚高,言談超群,往往妙語如珠,其侄許力則寡言少語,含蓄沉靜,研究生畢業,已入金融界,英俊小生,光彩照人。萬兩黃金易得,精神氣質難覓,名門望族,累世書香,其子孫自與眾不同,縱破帽過市,難掩其采,況生逢太平盛世也。

 

主客作別,燈下夜讀『文存』,真正如飲甘醇。先生鎔煉經史,根抵盤深,篇篇璣珠,目不暇接,分明一板蕩風雲之長卷。讀書人自有讀書人之風骨,其治國之論,猶足可為今日南針。翻至第235頁,突然眼前一亮,驚訝地看到國鳳先生“丁巳九月十一日”,即民國六年深秋,專為我家先人寫的題跋:『題族前輩麟石先生畫卷後』,說的是先人許庭堅(字麟石,藏書家,擅丹青,乾嘉時人)為其侄贊周(名,贊周乃字,太學生,我之直系祖上)畫的一幅畫。國鳳先生跟我家先人很熟。這幅畫當時已“重付裝潢”,我的曾祖父旭初公(名秉烈,號旭初)對剛從北京任上回來的國鳳先生出示此重裱後的百年家藏之物,請他題跋。國鳳先生 “展覽之下,敬慕之心油然而生”。他先是慨嘆世風不古,人皆唯新是求,而視古物如敝履,使有識之士深痛之。他認為“蓋物質之所存,即為精神之附麗,舉凡圖書、彝鼎、器皿、章服之屬,茍為前代之所留貽,自當什襲珍藏,昭示來葉。此乃有常識者所當然,況為先人之遺墨哉,況藏之者為其賢子孫哉。”誠哉此言。

 

然距先生為文方近百年,世界地覆天翻。君不見,經數十年革命掃蕩,大批知識精英悲慘死去,除卻博物館,幾家還有前朝舊物?有則定奉若拱璧矣。不要說民間文物,連道德斯文也掃地以盡了。非幾代人不能重造中華,悲夫!

 

       許國鳳先生小照

 

題跋又說,麟石先生的四世孫許士熊1869-1920),畢業於倫敦大學,“以文章政績馳譽海內,近更出長審計院”。當時士熊先生正履新於中央政府審計院副院長之任上。又謂“封翁之哲嗣嘉澍,亦遊學東瀛,先後歷任警務長,保衛梓桑,厥功甚偉”。祖父許嘉澍先生(1886-1930)留學日本,辛亥革命時襄助秦毓鎏先生共舉義旗,為光復隊司令,建國後任無錫警務長。“論者謂二人得力於新學者居多,余獨謂由於家學淵源,篤承先志之所致”。

 

先生所言,極有見地,他是極重文化傳承的。錫山許氏,世有明德,源遠流長,其見於名家集者,唐宋不乏其人,如宋有歐陽修『許元傳』,『許元墓誌銘』,王安石『泰州海陵縣主薄許平墓誌銘』,明顧憲成『孝廉靜余許君墓誌銘』皆一時之秀。而錫山許氏始祖許旦,乃許平之孫,宋末從高郵遷來無錫。國鳳與旭初公兩家,出自一門,從明清家譜看,世世業儒,甚多功名成就之士。家學淵源,孰謂不是?

由一軸乾嘉年間先人的畫卷談論至此,國鳳先生末了客氣又詼諧地說要問問“封翁”,他對此以為如何。我的曾祖父旭初公生咸豐三年,國鳳先生生光緒二年,都是錫山許氏老祖宗希道公的後代,但國鳳先生是26世,旭初公長國鳳廿餘歲,卻是28世,低兩輩。當年彼此間如何稱呼今已不得而知,惟見文中國鳳先生尊稱旭初公為“封翁”。“封翁”也者,係稱舊時因子孫顯貴而受封典之人也(嘉澍公是三品,旭初公為五品),國鳳先生可謂客氣之至矣。禮儀之邦,民國井然。士熊先生與旭初公同一班輩。士熊後人定居北京(李四光先生即其婿)已八十多年,血濃於水,今日後人猶鴻雁往來,親情何可斷也。

 

四九年大陸易幟,合族而居人家,大都枝散葉離,我“河上許氏”亦星散各地。這一件家藏清代中期的先人畫作,應是老屋裡解放後就不去開啟的廣漆大畫箱內之物,置於大門東側的家堂間(私家小祠堂)裡。我們大房已遷居南京多年,文革“破四舊”期間,老屋未曾“抄家”,聞說除燒了幾幅祖宗像外,其他都在。然以後竟全都不知去向了。六六年夏,雨驟風狂中,祖母棄世。她身經三朝,歷盡滄桑起落,篤信宗教之人,已視一切為身外之物,猶對我說,“許家好格辰光,有唐伯虎的中秋月亮圖”。老父至死不知諸多祖傳文物之下落,只告訴我這些東西“三房人家從未分過”。

 

易安居士云“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六十年來家國,世道艱難,我父子二代,憂患得失何其多也。望七之人,惟願小兒早日出道,不忘先輩,學有所成,則吾願足矣,夫復何求?

 

許舍山人記  2013年五月十九夜

 

注:希道公:名敦,號修吾。父旦(自高郵遷錫),祖琳(北宋進士),曾祖許平曾官泰州海陵縣主薄,王安石為之撰墓誌銘。

附:國鳳先生題跋全文:

題族前輩麟石先生畫卷後   丁巳九月十一日

 

右畫卷係麟石先生遺墨。先生姓許氏,諱庭堅,為宋希道公二十四世孫,嘉慶己未恩貢生。為人怡雅簡夷,與物無競。詩古文詞一以韓昌黎為宗。文學之外兼善繪事,筆情超逸,不染塵俗,深得董、巨神髓。

 

此卷為其侄贊周先生所作,雋雅獨絕。謹案;贊周先生諱鉞,即今旭初封翁之曾祖也。此卷舊藏封翁家,今秋重付裝潢,適余自京師歸,封翁出示余曰:此高伯祖麟石公為我曾祖贊周公所繪者,手澤所存,殊足寶貴。

 

國鳳展覽之下,敬慕之心油然而生。慨自世風不古,一二自號開通者罔弗唯新是求,而視古物如敝履。有識者輒隱恫之。蓋物質之所存,即為精神之附麗,舉凡圖書、彝鼎、器皿、章服之屬,茍為前代之所留貽,自當什襲珍藏,昭示來葉。此乃有常識者所當然,況為先人之遺墨哉,況藏之者為其賢子孫哉。

 

今麟石先生之四世孫士熊,畢業英倫大學,以文章政績馳譽海內,近更出長審計院。封翁之哲嗣嘉澍,亦遊學東瀛,先後任警務長,保衛梓桑,厥功甚偉。論者謂二人得力于新學者居多,余獨謂由於家學淵源,篤承先志之所致,質之封翁以為何如也。

 

丁巳秋九月之吉國鳳謹跋

 

同宗親戚來訪時

 

一道看君我兩家九百年的家譜

血濃於水,同一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