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吾齋能世守,惟求此物得長存

讀先祖仲堪公詩《書宋榻李北海千字文後》

 

前向無錫摯友王偉豐兄(王問先生後人)來微信告,在《梁溪詩鈔》書中發現吾家先人仲堪公甚多詩文,並附來照片。得悉驚喜不已。很快去南圖古籍部,調出梁溪詩鈔查閱,在卷五十中果然看到《許仲堪》欄目,從第37頁至第45頁,有詩廿三首之多,真是一個不小的發現。我無錫崇寧路許氏乃許仲堪先生後裔,四九年後大家庭解體,子孫星散各地,然書香之風猶存。先人詩作,湮沒兩百餘年,今日得之,許氏之幸也。

 

 

    仲堪公生乾隆乙丑九月十六日,卒乾隆甲寅十月十八日,享年五十。出版於光緒年間,搜羅甚廣的《梁溪詩抄》是這樣介紹他的:

    許秀才仲堪:

字美尊,別字眉岑,諸生。家有藏書萬餘卷。眉岑日事研究,發為詩文,涉筆而就

。著有:《種學樓詩》十六卷,《放翁詩注》十八卷,《宋詩寸綿》八卷,《本朝詠物詩》《螺哈集》二十卷,《讀書分類隨錄》八卷,《印史會要》四卷,《雕蟲館印譜·雜譜》四卷,藏於家。卒年五十

    許氏累代書香,仲堪公有兄弟六人,祖椿,父卓然,世世均為太學生。家有積善本萬卷的藏書樓「種學樓」,子弟個個鑽研學問。許氏兄弟共同的摯友,清代著名的廉吏無錫人周鎬先生說他「自六經子史,旁及九流百家,靡不窺究。詩文以氣勝,伸紙染翰,疾若風雨,下筆數千言,不屑點竄,時出緒餘,習繪事,摹古篆刻,無弗工以神者。」許仲堪先生至今被稱為藏書家、文獻學家。

    梁溪詩抄收錄的許仲堪廿餘首詩中,《書宋榻李北海千字文後》引人注目,詩曰:

千文肇自太傅鍾,籠鵝老子筆法工。

其時詰曲少文義,但取字體無複重。

大同散騎擅文藻,給劄作賦聲摩空。

珠聯貝合錢上貫,一夜漆發飛霜蓬。

摩次已煩殷鐵石,繕寫更勅蕭侍中。

鐵絲縈廻胎髮筆,好事欲覓嗟無從。

永師踏破鐵門限,百本分鎮金仙宮。

後來好手例摹寫,纖波濃點誰能同。

家傳此本出北海,秋筋入骨無纖容。

郭髯趙岫空好古,珠囊未採成遺弓。

書中仙手不易遘,殘碑斷碣珍黃琮。

雲麾模糊霧隱豹,嶽麓殘缺桑蝕蟲。

書家臨摹苦頭眩,恆少捉摸如游龍。

雲開日朗見此本,金篦刮目無朦朧。

來從宣和歷灰劫,呵護乃敢煩神工。

由來勝事有缺陷,天傾尚籍媧皇縫。

          明珠千顆奪驪目,其七未探癡龍胸。(原注:首缺七字故云)

何當追魂起九死,虞戈試補收全功。

芭蕉擬種一萬本,硬黃手榻鞭踈慵。

    這首詩,說的是一件家藏文物。宋拓在清代已是極其珍貴,以黃金計其值,何況是唐人李北海的墨寶。若能流傳到今天,更是無價之寶。筆者就此詢及老友、上海博物館碑帖專家魏小虎先生,答曰:「李邕的千字文,還真是頭一次聽說」。

李北海,即李邕(音yong雍),揚州江都人,字泰和,唐代著名書家,擅長真、行

、草、隸、篆各種書體,尤以行草造詣最深,別具一格。生唐高宗鳳儀三年(公元678年),卒玄宗天寶六年(公元747年),唐宗室也。祖李鳳,父李善。李善正直博學,為官遭貶,後專心學術,所注蕭統(文選》六十卷,至今為人稱道。李邕天資聰慧,幼承家學,少時即以辭章成名,後召為左拾遺,曾任戶部員外郎、括州刺史、北海太守等職,世稱「李北海」,或稱「李括州」。「書如其人」,生性耿介磊落,故仕途屢遭貶謫,晚歲於北海太守任上,遭人暗算,終為宰相李林甫定罪下獄,慘遭杖殺。

北海之書,出入「二王」,然奇偉倜儻,豪爽雄健之氣為東晉二王所無。李後主謂:「李邕得右將軍之氣而失於體格。《宣和書譜》評曰:「邕精於翰墨,行草之名由著。初學右將軍行法,既得其妙,乃復擺脫舊習,筆力一新。」 唐人竇蒙在《述書賦注》中說:時議云:「論詩則曰王維、崔顥;論筆則王縉、李邕;祖詠、張說不得預焉。 李陽冰以「書中仙手」 譽之,裴休則云:「觀北海書,想見其風采。」 杜甫作歌以讚之曰:「聲華當健筆,灑落富清制。」 明董其昌嘆曰:「右軍如龍,北海如象

」,清人劉熙載《藝概》評:「李北海書氣體高異,所難尤在一點一畫皆如拋磚落地,使人不敢以虛憍之意擬之。」 世之仰慕,率皆如是。李善詩文,工書法,尤善行楷。當時朝中衣冠人物及天下寺觀,多齎持金帛,往求其文。一生撰碑文八百篇,得金數萬,「干謁滿其門,碑版照四裔。豐屋珊瑚鉤,麒麟織成罽。紫騮隨劍几,義取無虛歲」(杜甫詩)。這位先生還尚義惜才,常資救孤苦,濟窮人,以致家中甚少積蓄。

 

 

魏晉以來,碑銘刻石,都以正書撰寫,入唐,李北海改用行書,名重一時,後人遂多用行書寫碑。李北海之書,字體往往左高右低,遒勁舒展,復又險峭爽朗。自謂:「似我者俗,學我者死。」其《葉有道碑》、《岳麓寺碑》、《李思訓碑》、《雲麾將軍碑

皆冠絕一時。宋之東坡,米芾及元書家趙孟頫亦極力追求其筆意,於後世影響巨大。

    唐天寶四年(公元745年),33歲的杜甫遊齊魯,至齊州,李邕時任北海太守,去齊州與杜甫會面,宴遊歷下亭,把酒縱談,快慰無比。時李邕68歲,早已名滿天下,宴迎杜甫,可謂慧眼識珠。歡宴不能無詩,日落席散又如何?杜甫於此寫下《陪李北海宴歷下亭》,留下 「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之傳世佳句。這一年,44歲的詩人李白懷著敬仰之心,亦與李邕相見於益都,並寫下了敘事樂府:「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捨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頌揚其在任上仗義救人之事。

    未料兩年後,年已七十的李邕與裴尚書即為李林甫所害。杜甫知邕負謗冤死,悲吟作《八哀詩》:「坡陀青州血,羌沒汶陽瘞」。李白則大呼:「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才子名士如李北海者,結局如斯,千載之下,猶令人掩卷。

    錢鍾書先生所著《談藝錄》頗關注許仲堪,其述如下:

    葉潤臣《橋西雜記》云:「嵇承咸《梁溪書畫徵》,言其鄉許眉岑仲堪注放翁詩甚詳,未板行。不知存否。許與鮑若洲汀友善,乾嘉時人」云云。

    許氏家藏甚富,當時府第在南市橋,有書樓「種學樓」藏古籍善本萬餘卷,並設有家塾。史稱;「四方書賈挾善本至錫,必歸許氏(周鎬·犢山遺稿)。清代狀元、同時代人顧皋評論道;「吾錫藏書家推許氏,而桐叔與伯兄、仲兄涵濡先澤,學問相切劘,邑中往往稱三許云。」這「三許」就是庭堅、仲堪、建封三兄弟。庭堅、建封還曾參與其師劉執玉選編的《國朝六家詩鈔》,留響至今。許氏藏書在無錫既首屈一指,父子兄弟日事校勘研究,「餘技旁及繪事篆刻,以故知名之士咸集其門。」是無錫城裡稱譽士林的大人家。平日裡「繩床棐几位置,彝鼎、茗椀、觚勺之屬,必清必整。好樹藝,佳木異卉,羅列階除,花時灑掃。閑軒抽架上宋元明諸公卷軸,焚香展玩,興至,酌酒詠詩以為樂」(周鎬·許建封傳)為當時家居寫照。

    宋拓李北海千字文僅是家中收藏之一,從宣和到乾隆,七百年間歷代文人呵護有如神工,開卷則似明珠千顆金篦刮目,這樣一件寶藏,必斤斤護衛如頭目,卻為何至今不見流傳,亦不見於公私著述?原因惟有兵火燹焚,是其後十四年的庚申之亂,更難逃弁髦文物的十年浩劫!

咸豐十年太平軍攻佔無錫,以及同治二年清軍攻克無錫,都打得十分慘烈,一城瓦礫遍地,人亡三分之二。「東南處處有啼痕」,路行二三十里,不見人煙。昔日溫飽之家

,大半成為餓殍。整個無錫城殘破不堪,無錫金匱縣志稱:「城中民居十無一二存,蓋賊毀之一炬耳。西南北三門一片瓦礫,不辨門巷,後雖流亡漸歸,無所棲止,其殘破蓋較諸他邑尤甚焉。」從咸豐直至同治初年,整整十四年,整個國家民族傷筋動骨之「洪楊之亂」,舊時人謂「長毛反」。

    從萬曆到道光,二百五十年間家計隆盛,收集文物及藏書四代之久的許氏學統之鏈,經此巨變,從此環斷鏈失。從家譜看,庚申之亂中,子孫或「殺敵盡忠」,或「殉髪匪難」,或「遷徙」別處,許氏死難多人。庭堅、仲堪兄弟六人,本來惟三家有後,長毛過後,大房男丁獨存許士熊,二房只剩孫子許毓清,小房許光陛宅第燒毀……可謂創巨痛深。

    人既傷亡,物何以存?多少珍貴藏書,名人字畫,子孫世守數百年之文物,毀於一旦。以一部《桐陰論畫》享譽天下的名畫家秦祖永先生在同治元年(1862)看到許家珍藏的一幅明代名臣楊繼盛的墨跡,感嘆道「是卷向藏同里許氏,余於十年前見之,不勝欽羨。許固饒於資,好藏書,多蓄名人舊跡,已二百年矣。滄桑後均已散失,是卷獨存……」嘆息殷殷。

    許固饒於資,好藏書,多蓄名人舊跡,已二百年矣。」同邑之人,彼此熟稔,秦跋所言當為無錫人對城中許家之公論。讀到此,不由黯然神傷。秦氏作跋,上距許氏兄弟在楊氏手卷上寫下三篇富貴瀟灑的題跋方七十年,離咸豐初秦祖永在許宅初見此一卷軸,對此「不勝欽羨」僅十載,曾為梁溪風雅的許氏萬千家藏,牙簽充棟的「種學樓」,竟已風流雲散。種學樓藏書除少量流入瞿氏鐵琴銅劍樓和張氏愛日精廬等處,大都散失。少數遺世獨存者,今藏於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香港以及日本等處,吉光片羽,彌足珍貴。

收藏家、藏書家往往也是校勘、鑒定高手。十年前網上看到深圳拍賣一部先祖許庭堅收藏的「嚴秋水先生真跡」冊頁,上有庭堅公親筆題記和數方鈐印,其一藏書章尤為引人注意:「未必吾齋能世守,惟求此物得長存」。許氏兄弟曾錄唐人杜暹之言:「清俸寫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聖教,鬻及借人為不孝。」高懸書樓,以為傳世家訓,苦心孤詣

,諄諄告誡子孫。然而,非後人不孝,世局紛爭,戰亂頻仍,更兼四十九年後無數政治運動,文物何能得長存?崇寧路舊宅裡大量家藏歷代字畫、祖宗畫像,或毀或失於文革,至此,許氏收藏盡化烏有。

讀先祖《書宋榻李北海千字文後》,想見這件採自珠囊的宣和舊物是何等的熠熠生輝,然只怕早已歸了塵與土也。世事無常,秦火二度,後世子孫的我,到此唯有掩卷長嘆,休,休,休!

 

庚子四月廿三日凌晨 錫山後學許樹錚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