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中學摭憶   2020.09.01

寫在79屆高中畢業四十周年聚會前

 

    1968年到1975年,我在丹陽後巷度過了長長的七年。人最寶貴的是青春,在不想閑而又不得不閑的插隊歲月裡,我有幸在新華中學教過兩年英語,銘心難忘。

    後巷公社各大隊都有小學,還有幾個初級中學,新華中學是後巷的最高學府,位於公社中心地帶,丹陽自古人文薈萃之地,歷來尊師重教,極左的年代裡,鄉人仍是非常尊重老師,不改舊制,仍稱老師為先生。1973年八月底,公社通知我所在的朱家大隊,調我去新華中學教書,村裡年長的洪生奶奶特地包了餛飩請我,說「吃了餛飩,穩穩正正做先生」。年近八十,視覺模糊,走路顫顫巍巍的小腳大大,還曾十幾里地獨自拄杖來學校看我,從巢家(村)出來,經過彭家(村),必經一條寬不足兩尺的長長的獨木橋,不曉得老人家一路是怎麼摸索著過來的。

    新華中學分東西兩處教舍,中間隔著一大片菜地。東是初中部,其教室之南有平房三間,迎門是辦公室,左為實驗室,右是教師住處,我就住在朝南的小房間裡。門前一條綠蔭遮掩的小溪碧水長流。西頭一排高中部教室前是大片開闊地,用作操場籃球場,緊挨著的是校本部大院,一座精緻的青磚大瓦房,是原先規模很大的祠堂改造的。都從東面的小門進出。住校老師都是宿舍兼辦公室,頗類大學教授,有課才走出房門。大禮堂,領導辦公室,校辦工廠,都在這個大院裡。

新華中學從前沒有外語課,因為沒有師資。公社領導看到來了幾十名南京外國語學校的下鄉知青,決定開設英語課,第一任教師是章勇同,那是1971年。一年後來了六十多歲的陳永翱老師教高中英語,人們背後都叫她陳老太,因丈夫是被鎮壓的,自己又是右派

,一貶再貶,文革前從南師附中下放到省丹中,文革中八年挑擔餵豬,之後又下放到後巷公社來。人是一流的人物,一口普通話,中英文俱佳,我親眼看到她寫英文飛快而又流暢暢,自訂一份英文北京周報《Peking Review》,那時還是挺貴的。聽說初來時,教務主任向德建老師給她安排課時,寫名字掛牌,向說「這名字好啊,永遠在天上翱翔」,老太接著說「可就是沒個落腳的地方」。

    彼此熟悉後,有時也來我住的東頭宿舍一道做飯吃,難得買到蝦,剪下來的蝦鬚還用來煨湯。吃餃子,喝湯,她說「原湯消原食」。她父親是北大教授,母親協和醫院的,「父親喜歡黃的,母親喜歡綠的」,出身金玉之家,自己是西南聯大畢業的,才學很好。可惜那個年代,她不敢教,上課只是放羊,只記得走過操場時,遠遠聽到她老喉清亮,一遍又一遍的高聲領讀 Long Live Chairman Mao。期末考試發卷子讓學生自己填,公開相互抄。「幹嗎那麼資產階級法權,不會?抄一遍也是好的」,她說。這在當時是無可厚非的時尚。而我教初中英語則是照搬昔日南外的一套,期中和期末考試還加口試,1975年「批林批孔」運動,同時批「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復辟、回潮」,有人暗中挑動學生,大禮堂貼滿了批判我的大字報,使我寒透了心。

    75年放暑假前,主管全公社中小學的教改組長張萬和請人傳話過來,要和我談談,聞言我立時腹痛如絞,是福是禍?李錫宜老師跑去問,答是要請許老師輔導他的兒子考鎮江師範的英語口試,方始一石落地。怎麼輔導?請教陳老太,「你以為你是輔導考研究生啊?」一語茅塞頓開。

    放了暑假,校園裡靜靜的,我讓這個小伙子一遍遍地反覆跟著我的語音唱片模仿,洋腔洋調的讀準二十六個英語字母及國際音標,注意氣息,再語音語調準確的練幾句簡單的會話。我相信輪到他口試時,這點簡單的東西但是漂亮的倫敦音,一張口就足以傾倒考官了。一周輔導完畢,我就不辭而去,拋棄知青人人羨慕的新華中學教職,離開了這七年插隊的後巷,回我父母下放的溧水去了。

    近日方知張校長早已故去,他的兒子當年果然順利考取了鎮師,畢業回後巷,也到新華中學教英語,桃李芬芳,已退休定居上海和兒孫共敘天倫了。昔日翩翩美少年,再相逢要互祝健康長壽了,時光過得真快。

陳老太胖敦敦的,頭大臉大,其貌不揚,然而世故、精明。從外地回來,每每總有點香腸之類禮物悄悄送給頭頭腦腦,以策平安。甚至送點小禮給敲鐘的工友老王,害得獨身的王老頭想入非非,心甘情願地接送她。記得有次教師政治學習,內容是紀念紅軍長征,她的發言口若懸河,走過什麼路線,地方情況如何,每仗怎麼打,一一瞭若指掌,彷彿是當年總指揮,座中無不佩服。傳聞她做過總統府首席翻譯,我沒問過,確有點曾經滄海難為水。她總是笑瞇瞇舉止言談得體,精神十足,無一絲敗軍之將的委頓。逢全公社教師開會,一早第一個坐到會場,批改一大摞作業本,每得領導表揚。那個知識分子動輒得咎的荒唐年代,她能如此小心而大膽的維護自己的尊嚴,也真是功夫到家了,遍後巷無人能及

。老太太和教生物的杜靜娟老師同居一室,各佔其半,兩人時常齟齬,各不相讓。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二人現在都已物故了。

    杜老師復旦生物系畢業,戴眼鏡,上海人,有點小姐脾氣。原在中山植物園搞研究,實驗室切片分析,後被「清理」下來,所以內心總是不快。我調到新華中學時,她已經在後巷教書十八年了,文革中被抄家,她母親留給她的金首飾都被抄走,始終心頭耿耿,也是可憐。她稱我小許,我戲稱她杜老,杜老當時四十歲。生日那天她告訴我,讀大學時,班上有個男同學在宿舍上鋪刮鬍子,一個響雷打來,不幸被擊死了,下鋪的人毫髮無損。「所以,我活到四十歲已經蠻幸福了」。過來人都知道,那時幸福二字可不能隨便用的,聽了很新鮮,四十年不忘到如今。

杜老的丈夫是日本留學十五年的南大外文系教授凌大波。家在御道街二檔(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宿舍,我調回南京後,她請我去吃飯。生活起居很講究,夫妻相敬如賓,做點什麼都要一口一個謝謝,很是洋派。凌相貌堂堂,在日本是學法律的,回新中國當然是沒用了,只好教教日語,說郭沫若的大兒子與他同船歸國。文革結束,百廢待興,不過五十來歲,每天作息定時,跑步鍛煉,正欲大展身手。我去拜訪時,凌在翻譯日本名著《華麗的家庭》,牆上掛著日本年曆,還給我看一臺精巧的日本單錄機,那時,這都是極稀罕之物,文革前我們讀南外時,課堂上用的還是鋼絲錄音機。

    可惜凌教授未能永年,不久就罹患癌症,凌走後,杜怕人家來「霸佔」這個房子,家裡就搞得像是垃圾堆,我實在看不下去,幫她清理過兩次。經過文革批鬥抄家的人,很多心理扭曲了。獨生女凌若水定居日本,老太太孤身一人在三樓之上,苦度光陰,八十過後背也佝僂了。只要接到我的電話,她就很高興,還大遠地來過我家幾次,讚美我的廚藝。告訴我一個信得過的老同事的電話,說萬一她不行了或不在了,可以找此人詢問。後來就是這位老師告訴我,杜老已經走了,她的女兒回來料理了後事,我知道時都結束了。

    教語文的殷炳樹說話輕聲細語,除了上課,整日端坐備課,不聞俗事,厚道人也,這次聚會定要見見他。茆玉山有點名士氣概,談起學問來,那神氣簡直是如烹小鮮。有點傲氣的人,自不待見於領導。隨和最是李錫宜,南師地理系畢業,閉著眼可以走遍全世界,一口軟糯的蘇州官話,平日裡不拘小節,凡事「馬馬虎虎」,茆兄送他「李糊」的雅號。「你們是專科學外語的,下鄉插隊,可惜!可惜!」他看重我們南外知青,我常去他寢室坐坐,他常是半躺在撩起帳子的床上,說話微帶酒氣,今日憶之,如在眼前。

教物理的王志賢人緣好,上課抓不住學生,一發急說話就結巴起來了,很遺憾聽說他已過世了。從徐州睢寧調過來的物理老師徐有樊,書生模樣,長身玉立,衣服筆挺,瀟灑海派。秀郎架鏡片後,雙目略帶憂鬱。他教書認真,還雅好京戲,那年頭只有八個樣板戲

,某日他來我宿舍,關上門,唱起《玉堂春》;「想當初,花開正茂盛,他好比蜜蜂兒,飛來飛去採花蜜……」待唱到「花謝時怎不見那蜜蜂兒行」,他分明也陶醉過去了,餘音繞樑。以他的年紀和學歷,是受過很好的藝術薰陶的。他家在上海,來丹陽只是過渡。聽說後來如願以償調回去了。都不知他的地址,是否健在。他比我年長,上海那麼大,何處去尋徐有樊?

張生義夫婦和我朝夕相處,他不苟言笑,講話惜字如金,教學嚴謹,對數學極有興趣

,每日裡尊神似的坐在桌前研究教案,動也不動。可惜身體如此健碩的摯友退休後竟會罹患喉癌,手術後失了聲,每次電話過去,那頭一再蓬蓬擊打話筒,表示他聽到我說話了。他曾滿腔熱忱對待我,他的離去,使我至今傷感。

吳勤大愛生如子,出了名的好。朱銀和的數學也為學生稱道,還記得宦和金極富熱情

、聲震屋宇的講課,吳東林老師的機智聰敏,總務賈金瑞的沉穩練達……此刻落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浮現腦際。

四十年前的後巷,非常貧窮,農民三餐吃大麥粥,很少有吃飯的時候,但鄉人仍跟科舉時代一樣,要孩子讀書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新華中學是走讀,食堂中午為學生蒸飯

,遠途學生都是自帶飯盒,淘好米加上水,放到蒸籠裡。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卻每餐都只買一分錢的醬油湯下飯。老師們看著是很心疼的,大家對學生都很好,知道他們來此學習實在是不容易。

離開後巷四十五年了,好些學生仍和我保持著聯繫,多年來,我總是鼓勵他們上進、脫貧,且第一是學做人,我的學生應當為人中佼佼者。王家莊的王國龍在西安任省級高官

,還是有點名氣的詩人,高士橋的張明敏和鐵釘莊的陳雲剛在名企「飛達」任副總,他們的孩子都大學畢業,懂外語,有了自己的外銷企業和公司,瞿家村的瞿益民在他妹妹的廠裡打工,也是兢兢業業,不肯懈怠。陳國光的兒子陳敖春,張萬和的兒子張繼躍,都長成了一米八的大個子,當年我教他們時,還都是坐在前排的矮矮的小朋友,一晃,他們竟也快退休了,聞之,不勝白駒過隙感。

春華秋實,新華中學歷年向高校輸送了那麼多人才,學生遠播海內外,文革後百廢待舉,學生們畢業正逢其時,得以大展身手,出了許多企業家,著名者有創辦飛達公司,搞得紅紅火火的朱國平,有留美博士回來創辦生物製品公司大有益於國家的徐洪岩,總參高級軍官彭福明,清華畢業的鎮江水利設計院長陳衛平……無不心繫後巷,梓福鄉里。後巷現在已名重海內,富甲一方,這都要歸功新華中學。

 

擱筆有感:

底事憶舊重思量,當年分明太荒唐。

已是餘生閑歲月,故人相對話蒼茫。

 

小詩奉贈諸同學:

四十年前開放初,菁菁學子上坦途。

如今再到後巷見,溪間又是花滿樹。

 

為牛首山聚會紀念冊題詩:

何期相逢在牛首,四十年來共舞袖。

從此後巷尋常見,再為家國添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