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山水蜜桃
✦塘南桃園小記
梁溪書香文化群，雲集錫地諸多世家子弟或博學鴻儒，甚至昔年國家中樞智囊人物。耆宿俊彥，大都鄉賢，兄友弟恭，每日論學不止。我輩悠遊林下之人，以此日課，寢饋文史，書生之幸多矣。
梁溪群中，幸識寫作頗勤的“三槐耕讀”塘南王超芳兄，超芳先生小我三歲，一生勤奮上進，由技術員而晉建築高級技師，建樹甚多，有聲於當地。退休後身歸鄉里，種桃種菜種花。頤養天年之餘，又熱心公益，出資辦學，扶貧助困。世謂耕讀，此即是矣。王兄來信誠邀我作客塘南，品嚐其自種之陽山水蜜桃。
少小離家，已六十餘年，一聽水蜜桃，那是我兒時的美好記憶。我的大伯伯（無錫人稱姑媽為伯伯，寫作女字旁）年輕時待字閨中，與叔公家常年聘請的洪幫裁縫自由戀愛。三四十年代的無錫，世俗仍封建之中，對一個九百年傳承有序的書香人家，這是敗壞門風的事，她悄悄隨愛人去了胡埭鄉間。我那很少回家常年在佛學會吃齋唸佛的祖母隨即一封信過去，令她永遠不要回來了。解放後，家父是國家幹部，認為時代不同了，還是應該准許她回家。從此，大伯伯是山芋上來送山芋，桃子上來送桃子，進城服侍我的老祖母，尤其在我們搬到南京之後。1997年，大伯伯以八十三歲高齡終老鄉間，去世前，鄉里書法比賽，她竟能名列前茅，也算出了一下風頭。我工作後曾接她來南京小住，她能聽懂京戲，會彈我家的鋼琴，一肚子的學問。我母親同情她，說她落鄉後為何不出去做事，哪怕當個小學老師，現在也好有點退休金。她說自己是高度近視，又是放大腳（纏過小腳），田埂不會走，怕出去。一世艱難，全靠娘家不時接濟。文革前，只要暑假回無錫陪伴老祖母，午睡起來，桌子上不是一盤楊梅就是一隻水蜜桃。那皮輕輕一撕到底，汁水直淌，一口咬下去，蜜甜蜜甜。只要大伯伯回來，她跟我講的，都是許家全盛時的往事，當然也夾雜著她的無盡懊惱，老祖母早已看淡人生，評曰：“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八十年代電影《雷雨》重拍時，演員們都到無錫體驗生活，可惜不曉得採訪我的大伯伯，那可是真實版的雷雨。過去，無錫水蜜桃在南京是吃不到的，追憶往昔，感慨多多，故鄉有我太多的回憶。
塘南地屬陽山，從王兄的文章得知，那裡鍾靈毓秀，人才輩出。近世有辛亥革命元老吳介璋，孫門四傑（孫曉樓，留美法學博士。孫曉初，民國時期上海金庫主任。孫曉山，代總統李宗仁私人醫生。孫曉峰，飛行員，抗戰中為國捐軀，孫氏家族以撫恤金創辦曉峰小學），紡織副部長錢寶鈞，工程院士錢鳴皋，新近剛去世的雕塑家錢紹武教授……
無錫自古天下富庶之地，“田疇豐腴，民物從聚，巨室大家，棋布星列，非他州比。”豪傑之士，生生不息，想也自然。
老大之年還不曾到過無錫鄉下，一向好奇，遂偕夫人同往。高鐵上與王兄同時邀請的南京徐正兄碰頭，他帶了兩位才子同學，陸彥和李德明，我讀過他們的文章，都是網上好寫手。一行五人，火車站坐611公車，三十多個站到陽山醫院，到塘南還有點路，王兄開著雨棚車來接，初次見面，相見甚歡，其人健碩敏捷溫文爾雅。
王氏宅第建造精緻，是前後進深的兩層樓。安排大家住下，囑先小憩一會。主人特地從城裡請來老友葛老師主廚，客廳裡一桌豐盛，梅乾菜燒肉，一條大魚，其他都是自家地裡的出產，毛豆炒醃菜，蒸茄子，南瓜藤之類，還有雞湯。農家菜有滋有味，佐以好酒，一眾胃口大開。
滿耳雨聲中，長廊裡小坐，兩邊的花園匠心獨運，假山倚牆而砌，魚池之上小橋玲瓏，有四季花木，梅蘭竹菊牡丹。樓上長廊盡頭是書房，主人閒暇時鉤沉歷史著述作文的地方。壁掛二三對聯，書家所贈，清雅古拙。本村文友鄭耀東先生特地過來，送我們每人一幅字一本自撰書，以文會友，得之甚喜。
自家還有桃園、菜園，養著雞鴨家禽。門前桃園約莫一分地，植六棵白鳳桃，說今年雨水多，落桃不少，只有三成好桃子。帶我們去觀賞採摘，拍照。
去村裡走走，家家都在忙於挑選、裝箱，以快件寄往外地，朝發夕至，快捷得很。村外，舉目是桃園，枝幹粗壯，修理得很矮。掉到地上的，桃農都不要了，地頭溪邊，隨處可見堆堆爛桃，飄來一股酸酸甜甜的氣味。那些剛掉落在地的大桃子，不爛不壞，為啥不要？桃園裡農人聽見我這麼說，熱情招呼進去自己拿了吃。說今年雨水多，心痛收成不好。
此來正為一嚐正宗陽山水蜜桃。王兄端上一大盤香氣濃郁的自產桃，形大，色美，皮韌易剝，汁多味甜，入口即化。桃醉，桃醉，無不讚歎。王兄挑只最大的給我，我和太太各吃一半就夠飽的了。年老之人，雖美食亦不敢多吃。
黃梅時節家家雨，次日一早與主人作別，冒雨坐車進城，難得回無錫，還要帶太太去看看老親。王兄送到汽車站，指著遠處煙嵐中那座青山說是火山，山前有千年古刹朝陽禪寺。無錫還有火山啊，慚愧我枉做了無錫人，對家鄉幾無所知，我倆不久前還特地去印尼看了驚險萬狀的布羅莫火山。八十年代多次陪外商來無錫，市外貿接待人就說我是會說無錫話的無錫人，真是僅此而已。無錫好風景多得很，相約春天再來陽山看桃花。
常聽說無錫郊外都變成水泥覆蓋的別墅、校區和工廠了，無錫水蜜桃已經沒有了，我信以為真，一向頗為失望。這次親到陽山，大片大片的，不都是桃園麼？陽山水蜜桃名不虛傳，這無錫特色要保留下去。但市面上久不見無錫大米，莫非已不再種植？無錫鄉間都是幾千年耕耘的熟土好地啊，中國最富庶的地方。惟願煙雨江南小橋流水的江南景色永不改變，這是我們的精神家園。
2020.7.17陽山歸來稿
2021.7.10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