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河內,古稱昇龍.為古越南後李朝(公元10101225)李太祖所建的國都這個後李千古帝王都的三月天,日間稍帶有點寒意,一到入夜時更見得刺骨峭冷。

袁煥田和黎碧玉回來河內時,已經是凌晨二時許。

黎碧玉縮瑟地領著袁煥田踏著月色,沿著熟悉的湖隄路回到了她的家門口。望見家居緊閉的門窗,不用說,已然知道屋內的人早就憩然入夢多時。

黎碧玉輕輕的在門扉上敲了兩下。

敲門聲雖輕,但在恬靜的夜裡聽來,卻顯得特別宏亮。這敲門聲響引來了左右鄰里一片零落的犬吠聲。

一絲微弱的燈光從門縫透射出來,跟著又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屋內傳出。

「是誰呀?一個蒼老男性的聲音在門內響起。

門扇只開了一條小狹縫,一隻眼睛從門隙內往外不住窺望。

「爸!是我!你的女兒碧玉。請你開門好嗎?」

黎碧玉聽出是她老爸的聲音,立時湊近門縫細聲向裡面應了話。

「哦!外面很冷,快點進來,別著涼了。」

屋裡的人確認出了她的聲音,即時「呀」的一聲把門打開。

黎碧玉牽著袁煥田的手,迅即一把閃入屋內。

這時的黎父才發覺到女兒身邊多了一個陌生的大男人。他無比驚訝地問:

「碧玉!他是……」

不等黎父問完,黎碧玉便打斷他的話:「他叫袁煥田。是我在諒山勞改營中認識的一位朋友,全賴他的仗義幫忙。不然的話,我早就成為中國軍隊的俘虜,被送往中國,真的不能回來見你老人家呢!」

「老伴!這麼個深夜,到底是那位貴賓到來造訪?」

黎母睡眼惺忪,聞聲也從睡房裡跑了出來。

「媽!是我。」

黎碧玉看見黎母出來,趕忙跑過去將她摟著,同時親了她的臉頰一下。

「哦!乖孩子!看見妳無恙歸來,媽就放心了。妳不曉得,我和妳爸有多掛心。」

黎母說完,才留意到站立在一旁多時,並未發一言的袁煥田。

「來!煥田!我來向你介紹,這就是我爸媽。」

黎碧玉牽過袁煥田的手,走到倆老面前引見。

「世伯!世伯母!你們好。」

黎氏夫婦倆只向袁煥田微微點了點頭,算是答了禮。

「前廳不是談話所在,我們不如就到後廳去談吧!」黎碧玉向父母提議說。黎父把前廳的電燈關了,一干人便躡手躡腳往後廳走去。

後廳裡,黎碧玉把中國軍隊攻陷諒山後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母,聽得黎氏夫婦倆不住在唸佛。

「回來就好!不要再返去那個鬼地方了。誰敢保証中國軍隊不會去而復返。萬一再來一次戰端重啟,恐怕妳就沒有那麼幸運的了。我現時很擔心阿雄的安全,也不知他現時身在何處。打自諒山失守,都不曾有過他的訊息。」

「媽!放心好了。我相信稍後他會平安無事歸來的。」黎碧玉在安慰著黎母。跟著,又把袁煥田如何為她向中國軍隊總指揮長求情。她如何從戰俘營裡被釋放來的經過,向父母很詳盡的述說了一遍。

「那真是要謝謝袁先生的了。」黎父說。

「世伯!說那裡話。仗義之心,人皆有之,你們且也不必放在心上。」

袁煥田客氣謙虛地回答黎父的話。

「聽口音,袁先生不像是我們北方人氏,未識原來家鄉何處?」黎父此語一出。黎碧玉剛想搶先為袁煥田回答,但已來不及。

袁煥田向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他把自己的真正身份毫無掩飾地照實向黎氏夫婦說了。

「如此說來,袁先生你就是前南越政府偽軍的了!」黎母皺起眉頭。

袁煥田一聽得黎母提到「偽軍」兩字,渾身感覺一陣不自然,心裡很不舒服。一時他木然站在那裡,不曉得該如何回應。

「唉!我們家也不曉得走的是甚麼運。自從諒山失陷之後,地方政權便頻頻派人前來查探妳們兩姐弟的行蹤。更不知誰個缺德,還捏造消息說,妳在諒山已經當了中國間諜,把河內守軍的軍方情報資料提供給中國軍隊,好讓他們來進攻河內。這些謠言尚未闢清,而想不到妳現在還帶了一個袁先生回來。今回可真個是傾紅河之水,也洗脫不掉妳的清白了。黎父埋怨著。

「噢!對不起。世伯!碧玉!都是我不好,這回恐怕又要拖累了你們。」袁煥田帶著些微歉意說。

「現在說對不起有甚麼用。」黎母說完,就把目光投向自己心肝的女兒問:「女兒!妳教我們該怎麼辦?」

「世伯母!妳們不用愁。只要我馬上離開這裡,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煥田!問題其實並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簡單。就算你走了,多疑的共產黨還是會為了我而到我們的家來找麻煩。」黎碧玉不以為然。

「碧玉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不如讓我們從長計議。黎父同意了女兒看法。

「老伴!那依你的意見,我們又該怎麼辦?」黎母問。

「妳問我,還不如問妳自己一樣。」黎父回答。

「爸!媽!我倒有一個計較。不如這樣好了,我也跟著袁先生南下到胡志明市去,暫時避一避風頭,等事件平息了之後,女兒再回來。俗語有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想黨和政府對你們倆老人家,應該不會有怎樣的對待。」

黎碧玉最後把自己的決定說了出來。

黎氏夫婦作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會向他們提出了如此要求。若是同意,從今以後,身邊就會失去了一個女兒,不知相見何日!不同意嗎!又恐防害了她的前途。一時之間,倆老也不知該如何去應答黎碧玉的這個問題,只有相對無言,黯然淚下。

最後,還是黎父想通了。他帶著兩點老淚,向黎碧玉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好吧!碧玉!那妳就跟袁先生走吧。」

袁煥田聞言,吃了一驚,他竟想不到黎碧玉一家為了他,會鬧出如此的結果。他誠惶誠恐地說:

「世伯!那…那怎…怎麼可以?碧玉…」

黎父咳了一聲,做了一個阻止袁煥田說下去的手勢。並且說:

「袁先生!你不用說了。從這一刻起,我們倆老就把碧玉交托給你。到了胡志明市,你要好好的善待她。」

「世伯!世伯母!請你們放心,不管以甚麼名義,我都不會虧待碧玉的。」

袁煥田喜出望外,他勢估不到黎父竟會挺身作主,允准黎碧玉隨同行到胡志明市去。

「袁先生!我不妨坦白對你說,碧玉的弟弟目前生死未卜。我們倆老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希望你能言行一致,不要令我們失望。」

黎母滿臉帶著淚痕,不斷抽泣著。

談談說說,一個通宵將盡,曙光漸露。

「天快亮了!趁鄰居尚未起床,你們趕快動身吧!」黎父說。

黎碧玉在父親催促下,匆匆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簡單執拾了一個小包袱。為了掩人耳目,還喬裝扮成一個鄉村孕婦,帶著一些備用的通行證和盤川,便辭別雙親和袁煥田雙雙趕到車站,買了兩張特別快車南下胡志明市的車票。

客車準時啟動了。

袁煥田和黎碧玉登上客車後,由於徹夜無眠,兩人早已倦極不堪。不覺相互依偎,倒靠在座位上一起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是一陣煞車聲響把袁煥田和黎碧玉兩人從夢中震醒過來。原來客車已經來到了舊日南,北越分界處的十七緯線「賢良橋」的一個檢查站。

兩名公安跳上了車來向每個乘客逐一檢查通行證。

當他們走到黎碧玉和袁煥田的座位時,黎碧玉首先出示了她的證件。兩名公安大略看了一下,便把證件交還給她,然後便問到袁煥田。

袁煥田猛然「咳」過不停,跟著便用手指指著喉嚨。

黎碧玉見狀,靈光一閃,即時反應過來開口說:

「兩位公安同志,他是我的先生,和我一同被上司派往南方工作。不巧這兩天感染了風寒,喉嚨發炎疼痛,發不了聲,就請你兩位同志行個方便好嗎?」

「他可有工作特許證明書?

一名公安雙眼老緊盯住袁煥田不放。

「有是有。不過,這張特別許可通行是屬於機密性質,絕不可輕易示人。現在為了使你們相信,我只好讓你們過一下目,只是在這兒不大方便。」

黎碧玉站起身來替袁煥田回答公安問話。

「既然如此,妳就隨我們到這邊來一趟。」

黎碧玉轉側過頭來,望了袁煥田一眼說:「煥田!你不舒服,就在這裡休息。我和兩位公安同志到那邊去去就回來。」

袁煥田裝扮成一副無精打彩樣子,雙目無神望了黎碧玉一眼微微點頭。

到了車廂無人的一個角落,黎碧玉才迅速取出了一份工作單位證明,遞給其中一名公安說:

「這是我先生的臨時特別公務令,兩位同志請看看。」

那名公安一接過手,小心翼翼打開一看。赫然發現內裡竟然夾帶有,四張胡志明主席肖像的五十元面值的鈔票。登時眼睛發亮,連忙湊近另一名公安同伴耳語一回。

兩名公安也沒有深看細察這張證件的真偽和屬何人所有,便齊同連連點頭。

「行!沒問題!通行!打擾妳了,同志!真不好意思。」

說完就把証件摺合好遞還給黎碧玉,而那幾張胡志明主席肖像的紙幣早就不見了蹤影。

跟著,兩名公安就跳下了車,走到車頭前面再望了一下,然後揮揮手,示意司機客車可以開走了。

坐在座位上的袁煥田一籌莫展,猶如鍋上螞蟻。他不時回過頭去張望著黎碧玉和那兩名公安,萬分焦急地在等著命運之神給他安排的結果。待得見到兩名公安下了車,黎碧玉正向自己這邊座位走回來,這才鬆了口氣。

「他們有難為妳嗎?碧玉!」

黎碧玉剛一坐下,袁煥田便一把攬抱著她關心地問。黎碧玉掰開袁煥田攬在她腰圍上的手,「啐」了一聲說:「不要這樣,教人家看在眼裡會很難為情的。」頓一頓,又繼續說:「你不知道!今次還是全憑胡主席的幫助,我們才能渡過這難關。」

袁煥田不明黎碧玉話中之意,只是覺得有點奇怪,但又不好開口問。

通過了檢查,客車才又開始繼續向前啟程。

靠坐在近窗口的黎碧玉,望向車窗外那些不住倒退的景物一語不發。良久,不覺兩眼漸紅,睫毛之間彷似泛現了兩點淚光。

袁煥田斜過頭來望了黎碧玉一眼。然後右手緊執著她的手,左手輕輕的拍著她的手背問:

「玉!妳後悔嗎?」

「後悔甚麼?」

黎碧玉聞言,把投向窗外的目光轉移回來,正視著袁煥田問。

「後悔跟我到胡志明市去。」

「在我黎碧玉人生的辭典裡,從來沒有『後悔』這兩個字的。」

「玉!可以讓我再問妳一個問題嗎?」

「問吧!爽快點,不要再婆媽了。」

「好了!我的小姐。請問今後回到胡志明市,我們彼此之間關係,該怎樣稱呼?」

「看你這個大傻瓜,這還用得說嗎?當然是以夫婦相稱囉。」

「甚麼?夫婦相稱?我們都還沒有圓過……」

「圓過甚麼?」

「就是那個……」

「那個……」黎碧玉想了好一會,終於明白了袁煥田話意所指。臉頰一紅,聲笑罵道:

「你這個缺德鬼,人家肚子裡不是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你還想抵賴,推卸責任嗎?」

黎碧玉知道袁煥田下面想說的是甚麼後,立時破涕為笑,展現出一副嬌嗔的樣子。跟著,口頭一招連消帶打還擊,打斷他的話。同時,把手從袁煥田的掌心抽了出來,拿著拳頭輕輕的就往他胸口槌了兩下。

袁煥田捉著黎碧玉槌在他胸口上的手,認真地凝視了她一會。突然出其不意往她的臉上親了一下,同時還撫弄了一下她那微微隆起的肚皮。繼之,愈想愈覺得有趣,一時竟樂不可支,哈哈大笑起來。

黎碧玉被袁煥田這突如其來的舉止,弄得羞赧萬分,滿臉通紅,趕忙兩手摀 住臉孔,一頭緊埋在他的懷裡輕嚷道:

「你壞!你壞!簡直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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