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客車抵達了胡志明市西區車站,為了上演一齣逼真好戲,袁煥田很小心謹慎地攙扶著黎碧玉下了車。

胡志明市(西貢),對於袁煥田而言,一丁點兒都不覺得陌生。四載的睽違,原來模樣絲毫不變,但面對四周原來美軍撤離後所遺留下來的繁華建築,對於一個來自保守而又落後北方的黎碧玉來說,卻有一種新鮮感。她羨慕眼底胡志明市的繁榮,她不時東張西望,活像一位鄉巴婆出城。

袁家是住在一個中等貧民區,由於左右鄰里本著一貫守望相助的團結精神,不論是日間或是晚上,家家戶戶都習慣性把大門打開。這樣便可以彼此監守,預防萬一那家有事情突發,便立時得到相互伸援照應。

當袁煥田攜同黎碧玉返抵家門時,已是掌燈時分。袁父和袁母正好在客廳上用晚飯。

袁煥田用手在撇開的門扉上輕敲了兩下,並且輕喊了倆老一聲:

「爸!媽!我回來了。」

袁氏夫婦聞聲,一同放眼望向門外,見到一張熟識到不能再熟識的臉孔出現。不待袁氏夫婦有所反應,袁煥田已經牽著黎碧玉的手雙雙步入屋內。

兩位老人家跟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勞改四年的兒子,竟會突然平安無恙回來了。

「田兒!媽不是在做夢吧?」

袁母放下了碗筷,用手揉了一揉眼睛。

「媽!妳當然不是在做夢,田兒真的是回來了。」

「我的兒!你還沒有向我們介紹你身邊的這位客人。」

黎父邊說邊由頭到腳打量著黎碧玉。

「爸!她不是客人。她叫黎碧玉,是你們的媳婦。」

聽到『媳婦』兩個字,袁父先是一愕,繼之一想,登時便明白過來。於是一張臉頓成鐵青顏色。

「甚麼?媳婦!媳婦茶我們都還沒有喝過,最起碼連個媒人都沒有,未經正娶入門,她怎算得上是我們袁家的媳婦。你要知道,我們中國人最講究的是一個禮教 ,凡是未經明媒正娶茍合的婚事,我們都不能加以承認。更且祖傳下來的規矩,中國人是不與外族人通婚,尤其是越南人。難道你就沒有聽說過『男盜女娼』這句話嗎?所有的越南人都不是好東西。」

袁父氣上心頭,愈說就愈激憤,一條條青筋暴現在額頭上。黎碧玉雖然聽不懂中國話,但她會觀顏察色,從袁父的說話聲調和表情看來,她已經大概知道是甚麼一回事了。本來她很想出言解釋,但苦於語言上不能溝通得來,插不上嘴,因而只好默然呆站在一旁。

「老伴!算了吧。你也不想想,現在是甚麼年代?我想你也應該把你那有古老石山思想改一改了。憑良心說,甚麼膚色樣人都有好有壞,田兒帶回這個女孩看來也相當正派,不像是甚麼壞人,何況她又懷了我們袁家的骨肉。若是要怪的就要怪咱家兒子幹的好事,害了人家的好女孩,你不應該怪責到別人的身上來。」

袁母愛兒心切,迅即為兒子解圍,向袁父陳述了一番大道理。跟著也不理會袁父有何反應,便又轉過頭去假意訓斥袁煥田說:「田兒!你怎麼會這樣糊塗,幹出這的糊塗事來,惟大丈夫做事,有始有終。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飯,你就要承擔一切責任與後果,免致人家說我們的孩子沒有教養。」

「媽!我知道錯了。謝謝妳的教誨,我將會負起這件事的全部責任和好好疼愛碧玉的。」

袁煥田心裡明白,知道母親是在維護著他,幫他說話,一時感激不已的說。聽了袁母的一番道理,袁父原來緊繃繃的一張臉才見稍為舒緩。他感到萬分無奈,歎了一口氣對袁母說:

「都是妳!俗語所謂:慈母出敗兒。這一句話,看來真的一點都不假。」

袁母走近牆上的掛曆,看了看日曆的農曆註腳,對袁父說:「今天正好是個吉日,可以婚娶。老伴!過去不論甚麼大小事情,都是由你出主意,今回不如就讓我作一次主,讓碧玉今天晚上即時入我家門來。你意下如何?」

「妳是否還嫌不夠煩?又想要搞甚麼個花樣。」袁父不耐煩地問。

「你剛才不是說想要飲媳婦茶嗎?」

袁母言畢,便立時走到神龕前燃點起兩根紅燭,向祖先和神靈稟白了一切。

袁煥田把父母的意思轉譯了給黎碧玉聽。繼之,在袁母的指引下,雙雙跪在祖先神龕前叩了三個響頭。然後,袁煥田動手搬來兩張有靠背的椅,恭恭敬敬的請雙親上座,再由黎碧玉親自斟上兩杯茶獻上與倆老。

袁母笑微微的一口喝完。袁父則把茶杯接到手上,望了袁母一眼,然後才勉強把它也喝了。

喝過了媳婦茶,袁父的老懷總算是舒暢了一點。他說:

「碧玉!從這一刻起,妳就正式成為我袁家的媳婦了。以後言行舉止,都要當心在意,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錯。」

黎碧玉根本就不明白眼前這位老爺,到底是在跟她說些甚麼,只有呆望著袁父的口在動著的份兒。

「好了!好了!老頭,說一輪就夠了。再囉嗦的話,日後讓做媳婦的在人家面前,說你是個長氣袋。更何況,現在你說的一大堆,她根本就不懂得你在對她說些甚麼。」

袁父用鼻子重重的『哼』了一聲說:「她敢!?她不懂聽我們的中國話,她就要去學。」

待至參見翁姑行禮完畢,才又再重開飯桌。

本來在袁煥田兩小口子尚未回到家門時,只得兩老人家在唱對台,現在突然多了兩個人,飯菜自然是不夠而要加添的了。

袁母正想再去開爐灶生火做菜,但卻給袁煥田出言阻止。

「媽!妳只管坐著休息一下,燒菜的事就讓做媳婦的去做好了。」

袁煥田言畢,跟著又轉過頭來,用越南話對黎碧玉說:「碧玉!媽說很想嚐嚐妳做的飯菜,妳就趕快去做吧,我們在這裡等妳。」

黎碧玉在袁煥田的指引下走進了廚房,打開了食物儲藏的紗廚櫃略事看了一下,看到有一條鲶魚,馬上她就有了主意,只見她即時很熟練的動起手來。洗米殺魚、生火、放油下鍋,火光熊熊。不消半個時辰,把一道越南人最愛吃的名菜『黑椒鲶魚』呈獻上桌上來。

黎碧玉把剛做好的菜分別筴送到翁姑的的碗裡勸食,倆老品嚐了一口便連聲讚個不停。

「真看不出來,妳這個媳婦果然真還有兩下燒菜手段。不錯!果然不錯!」

袁母邊吃邊在稱讚著黎碧玉。

「碧玉!爸媽在讚許妳的廚藝呢。」袁煥田把袁母的話意轉譯給黎碧玉聽。一聽說是翁姑在稱讚她,黎碧玉便樂得連忙禮貌地回答道:「甘甕()爸媽。」用過了晚飯,黎碧玉自動自發趕忙把狼藉盤羹收拾好。

眼看袁父上樓休息之後,袁母望著挺住大肚子走進廚房的媳婦,關切的袁煥田:「我兒!媳婦到底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了。」

「媽!我……我和碧玉根本……」袁煥田口吃吃的欲要辯明事實真相。

本來他是想告訴母親說,媳婦的肚子是假裝的,但又不知該如何去解釋。

中國人的家教,一向都是以禮為首,像這樣無媒無聘的結合,未婚而先有身孕,在對一般保守思想的長者而言,那是無論如何絕對接受不了的。

袁母見兒子說話吞吞吐吐,一時原以為他是為了礙於禮教這個問題而感到難為情,因而才疏解他說:

「傻孩子!有甚麼好難為情的。既然米已成炊,媳婦茶亦已喝過了,是好是歹,畢竟事情已成為過去。你爸亦並非一個不通情達理的人,你可別看他外表頑固,性子硬,其實他內心還是非常疼愛你的。」

「媽!這個我知道。只是這件事情該從何說起呢?」

到了這個時候,袁煥田不得不向其母和盤托出,把在諒山如何和黎碧玉結識。以及最後又如何決定扮成夫婦,一起逃亡回來的真相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原來如此。如此說來,倒是讓你撿到了一個便宜的媳婦回來了。」

這樣一來倒也好了,事情真相已告大白。關於黎碧玉的大肚子是否還要繼續喬裝下去,這倒是一個難題。

袁煥田和袁母兩人都在思考著。

最後,兩母子和黎碧玉三人私底下商量好,決定還是維持眼前原來的狀況,暫時繼續把袁父瞞住。

 

 

()甘甕:越南語,謝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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