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這是人口登記調查報告的最後一天。唐老頭一大清早便把匯集好的戶籍本送到主席坊辦事處,總算完成了上頭交托給他的一樁任務。

回到家裡後的他便急不及待,趕忙拿出了他的那根水煙槍和打開煙盒,用手指輕輕的挑出一點煙絲,把它塞進煙槍嘴裡,然後用火柴〝嚓〞的一聲點著。跟著便〝咕叭、咕叭〞吸了起來。

這是他幾十年來的習慣,他寧可少吃一頓餐膳,也絕不能少抽這一口煙。這水煙是他的命根,永遠捨棄不了。

「爸!早安。」唐紹美從內堂裡走出來,兩手往後一邊攏著她的頭髮,一邊跟唐老頭打招呼。

唐老頭聞言,抬頭望了女兒一眼,猛然〝咕叭、咕叭〞的又再抽多了兩口,然後才放下他那根煙槍,回了女兒一聲說:「早!紹美。」

「噫!爸!你不是說今天要到主席坊嗎?」

「早就去過又回來了,妳現在才起床。年青人,尤其是妳,女兒家應該要學習慣早起,做點家務。不然的話,等到他朝妳出嫁到了婆家的時候,如何去侍奉翁姑?」

「爸!你別要老想把我嫁出去好不好?還早呢!我才不會這麼傻,好好自由自在的,為甚麼偏要把婚姻這個枷鎖往自己的脖子上套呢?」唐紹美說完向唐老頭扮了一個鬼臉。

唐紹美擁有一雙杏眼,豬膽鼻,一張瓜子臉孔。當她的一張櫻桃小嘴笑張起來時,腮邊就有兩個迷人的梨窩淺現。她的身材嬌小適中,容貌雖不稱得上百分之百的國色天香,但也算得上是半個美人胚子。

唐老頭望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一眼,想要再說些甚麼,但欲言又止,轉口而問:「是了!光榮呢?」

「大哥也像你一樣,一早就出了門。聽說華運工作組今晨要召開一項很重要的緊急會議,是上頭大佬要親自前來主講。」

「妳也是華運組織的一份子,為甚麼妳沒有去參加他們的開會?」唐老頭皺了一下眉頭問。

「去他甚麼華運不華運。在組織裡,我又不是身居甚麼要職,去不去都無所謂。況每次開會,都沒有甚麼新鮮話題,整天說來說去,還不是同樣那一兩套發了霉,老掉牙的革命論調。」

唐老頭想不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會用這種帶有反黨,對政府不滿意味的說話來回答他,立時把他嚇了一跳。

他急急忙忙走到門口,探首外面左右張望了一下。看見沒有來往行人,這才大大的放下了心,再次轉身返回屋內,然後帶有點埋怨的口吻對唐紹美說:

「我的好寶貝,妳以後說話得當心一點。幸好剛才妳那番說話沒有讓有心人聽到,否則我們一家可就麻煩了。」

「我才不怕。爸!一人做事一人當,況且我說的都是事實。」

唐紹美說時『嘟』起了嘴,顯得有點不服氣.

但轉而望見唐老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於是,又安慰他說:

「爸!你放心好了。我今早已經叫大哥代我請了病假,沒事的。」

「唉!其實南、北越已經統一,革命總應該算得上是成功了。這個甚麼勞什子的華運組織,依我見,妳和光榮參不參加都無所屬,乾脆就退出來算了。」唐老頭忽然有所感慨而說。

「爸!話又不是這麼說。你想想,參加這個華運組織,對我們來說,多少都會有點好處。因為我們是革命家庭關係,所以你看,起碼我和大哥都不用去參加由國家規定的甚麼義務勞動。

還有,在每個月的糧食分配中,我們所獲得的口糧分配,都會較其他家庭要來得充足一點,試想,這有甚麼不好呢?」

說到口糧分配,唐老頭頓時想起了政府的糧食分配政策:每月按人頭分配規定,每人獲得大米四公斤,高梁或其他雜糧兩公斤,麵粉兩公斤,麵包五條,燃料分配只有:煤球或是煤泥兩公斤。

此外,有時候還會獲得額外分配,一些出口到蘇俄或其他共產黨友邦國家,不合規格被退回的急凍海鮮和肉類。

惟這些特別優待配額對象,都是只有幹部、革命家庭和工人才有資格享有,至於其他的一般平民則沒有這種殊榮。

紹美!雖然妳這些話,說得並不是沒有道理。可是有時候,我回心想想,我自問我們這樣子做,是否會有點那個甚麼的。」唐老頭良心上像是發現了些甚麼似的。

唐老頭一家原有四口,他們是在1954年日內瓦簽署和約時南撤到西貢(胡志明市)來。唐老頭在北越抗法時期也曾響應胡志明主席號召,參加越南革命同盟會。後來,正式加入了黨,成為越南共產黨的一員。

日內瓦簽署後,受了黨的指示與秘密任務安排,舉家隨著南撤的難民潮前來南方,繼續進行滲透顛覆南方政府作臥底活動。而一雙兒女也受了他的革命思想影響,加入了越南南方解放陣線所屬的華運工作組織,專向華人同胞灌輸革命思想,並為黨網羅人才。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了貪圖個人的利益好處,因而就有許多人自願加入了這個組織,甘願聽命於共產黨為其效命。

原來的唐老頭是一名酸秀才,飽讀詩書,他對中、越文都有相當造詣。而適逢五十年代時期的越南,全國的文盲比率高達百分之三十。如此一來,正好賦予他唐老頭一展其才華的大好機會。

所以從北越南撤初期的他,曾經擔任過地方郡的秘書工作。後來,在吳廷炎全面推行大越主義,執行反華、排華政策時才被罷黜。

直至兩阮上台,第二共和政制實施開始才再復出,惟亦只能擔任一個微不足道的聯家長。至於他的妻子龍氏早在抗法時期,因進行宣傳革命反法活動,結果被法殖民當局遞捕被槍決在沱囊江畔。

這個悽慘事情,唐老頭始終都是儘量迴避,不願和誰談起,為的是怕撩起抑埋在內心已久的傷痛,不單止外人,就算是兒女們也不會例外。

就在唐老頭父女談得入神的當兒,一陣機動車聲在門前煞住。

一個身穿泥黃迷彩戰鬥服裝,頭戴一頂闊邊棕色布帽,身材甚為瘦小的青年下了車。他把機動車推到唐老頭的家門前臨窗一隅停放鎖好,然後把帽子除下,現出他的一張黝黑的臉孔。這個人不是別人,他正是唐老頭的兒子唐光榮。

「爸!紹美!你們在聊甚麼聊得這麼起勁?」

「唐光榮步入門檻望了唐老頭和唐紹美一眼」

「阿榮!你回來了!」唐老頭問。

唐紹美見到唐光榮回來,即時趨近他面前關切地問:

「大哥!平常開會都要好幾個鐘頭,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

唐光榮望了唐紹美一眼,輕輕歎了口氣說:「會是開過了。華運主席在會中向我們轉達了上頭的意思,說要即時解散華運工作組織。

「理由呢?」唐紹美問。

「理由很簡單,只有一個。就是:現在革命成功了,國家已經統一,華人早已歸順越人,凡事都要一視同仁。以後越、華就是一家,不必再分彼此,所以上頭就決定把這個組織解散。然後,把這批人才轉入青年衝鋒隊增加特別力量,繼續為黨、國家效勞,加速黨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步伐。」

「華運工作組織解散了,然則會否影響到關於我們革命家庭的定位?」唐老頭從自家的利益出發點大皺眉頭問。

「那倒不會。一切優惠條件照舊,不單止如此,我還被選為潘清簡中團所屬的青年衝鋒隊,第二 〝K小團正團長呢!」

「這還不錯。」唐老頭聞言,總算拋開了心頭的憂慮,但他想了唐紹美問:「那紹美呢?」

「紹美?由於今天她沒有出席參加會議,所以職位派選沒有她的份兒。」唐光榮望了唐紹美一眼又繼續說:

「不過,主席對我說,尚有書記一職空缺,我已毛遂自薦,把紹美向主席力荐,主席已答應給以考慮這個空缺的保留,只是他要親自面試紹美。」

「他肯給以保留,那就好辦。」唐老頭用手摸了一下下巴略做沉思。

又說:「關於面試嘛!咱紹美有的是真才實料。所謂:真金不怕紅爐火。只要再加上一點小小的推動力,那就萬無一失,可以水到渠成。」

「那爸你已是胸有成竹的了?」唐紹美以半信半疑的口吻問。

「這個是當然的囉!你老爸我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紹美!妳放心好了。」唐老頭一臉自信的說。

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那袁家的那樁事,你還不是陰溝裡翻了船,已經給栽了跟斗嗎?同時,還輸得很慘呢!唐紹美心裡作如是想,但沒有說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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