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候景用把黎碧玉送到家門時候,已是掌燈時分。袁父、袁母已把飯開了出來,正等著她回來。當兩個老人家一眼看到候景用和自己媳婦一齊出現在門口時,卻也有點意外。

「世伯!世伯母!好久不見,你們好。」

候景用跟袁父、袁母打了一個招呼,便跟隨著黎碧玉走進屋內。

「噢!很是難得。景用!你既然來了,就先別忙著回去,下來和我們一同用膳吧。不過,沒有甚麼好的飯菜招待你就是了。」袁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很客氣對候景用說。

候景用望了袁母一下,見她說話時,面部雖然流露出了些許笑容,但他一觀顏察色,便知道她的笑容是勉強裝出來的。

「伯母說的是甚麼話,更苦、更窮、更饑餓的日子都捱過去了。現在有豆腐、青菜,已經算得上是很豐盛的了,還想苛求些甚麼呢?」

候景用說著,也就老實不客氣,自己拉了椅子靠近飯桌坐將下來。

至於袁父則已到廚房裡,取來一雙碗筷放到候景用面前說:

「景用!你自便,不要客氣。」

「來。景用!一齊用吧。飯菜已準備多時,再遲些恐怕涼了,就不好下嚥。」袁母說罷,率先帶頭拿起筷子邀請候景用。

「爸!媽!用大哥,你們且先用。我回房間去換件衣服好了,然後再出來陪你們。」黎碧玉說完,就往內堂走去。

「景用!最近工作很忙吧?怎不見你到來看望我們兩老人家」袁父邊吃邊問。

「公事是有一點忙。不過,每天我都有送碧玉回來,只是沒有進來而已。」候景用說。

「也真難為你了。景用!你的工作已經夠忙,每天還要兼上這個接送我們碧玉的差事。」袁母說。

這時的黎碧玉已換完了衣服出到大廳來。

「來。碧玉!菜已經冷了。」候景用一眼望見黎碧玉即時嚷著。

黎碧玉拿了一張椅子放在袁母和候景用之間坐下。豈料,就在她剛一坐下,忽然感覺到一陣冷意從心底裡昇起。不覺雙手交叉捂著胸口說:「啊!很冷。」

「怎樣了?碧玉!今天的天氣還挺不錯。妳不舒服嗎?」袁母見狀,停下了碗筷問。

候景用側過頭來望了黎碧玉一眼。見她兩頰泛起酡紅,就像是剛喝過了酒一樣。

「啊!好熱。」黎碧玉又喊了一聲。跟著,趕忙隨手找來一份報紙,用來代替扇子不停扇呀扇的。

袁母見黎碧玉如此情況,即時一手捉著她的手,另一手則試摸著她的額頭,發覺竟然是湯手的。不禁吃了一驚說:

「碧玉!妳是不是病了?怎麼會這樣子呢?」

「我看她十成是為了咱兒子煥田的事熬出病來。」袁父說。

最難為是天下父母心。一想起兒子出了事,做父親的也沒有了胃口,再也吃不下,於是乾脆也放下了碗筷。

「碧玉!小心傷寒症。家裡有藥嗎?快去找兩顆來吃。」

袁父聽見候景用提起服藥,即時站起來說:「讓我去拿。」

說完才走得兩步,忽然又折返回來對候景用說:「景用!你可不可以到這邊來一趟?我老人家眼睛不大好,西藥瓶子上面寫的又不是中文,怕看錯了藥的名字。」

候景用馬上離席陪著袁父走到釘在廚房牆上的藥箱。袁父打開藥箱,逐瓶藥取出來看了老半天,看不出一個所然來。跟著,左右手又各取一瓶正仔細端詳比較。

這時傳來了客廳袁母的聲音:

「老伴!還不快點。藥找到了沒有?碧玉快要撐不住了。」

「別亂嚷好不好,人家正在找嘛!」袁父朝客廳外大聲回應。然後就把手上兩瓶藥交給候景用說:「景用!我先出去。這兩瓶藥就交給你,你幫我看看到底那一瓶藥是吃感冒、發冷發燒的。」

「好的。世伯!你先出去,我馬上就來。」候景用一面說一面看著手上的兩瓶藥。只見一瓶寫著『阿斯達米諾芬』(Acetaminophen),另一瓶則寫明是『哥羅諾堅』(Chloroqine)

他大略看了一下,待袁父一轉身,他很快就倒出兩顆『哥羅諾堅』。然後,馬上尾隨袁父回到客廳來,給黎碧玉和水服下。

服藥完畢,黎碧玉才勉強吃了兩口飯。同時把日間候景用如何對她所說的意思,告訴了袁父和袁母聽。

袁父聽完就說:「這個辦法當然是好,只是恐怕麻煩了景用你。」

「世伯不必客氣,其實一點都不麻煩。」候景用說。

「噢!我的肚子…………好痛。」黎碧玉突然把碗筷放下,兩手棒著她的小腹輕嚷著。

「媳婦!妳怎樣了?」袁母見狀吃了一驚。

「好痛。我…………很辛苦。」黎碧玉說時彎下了腰,斗大的汗珠不斷從她的額頭上冒出來。

「世伯!世伯母!我有車。快!事不宜遲!我們快把她送到醫院去檢查。記著把戶籍帶備在身上。」

候景用說著,也不等待袁父、袁母作出反應,逕自扶起黎碧玉先步出門口。而這時的袁父、袁母也六神無主,只好聽從候景用的意見緊跟隨著出門,一同登車而去。

黎碧玉被送到了阮智芳醫院救急部門,負責緊急作初步檢查的護士請來了主診醫生。當醫生看了戶籍後說:

「這位病人沒有地方政權介紹書,又不是革命家庭,他的丈夫還是一名偽軍身份。按照院規,我們是絕對不能收容為她治療。」

「醫生!所謂醫者父母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病人有孕在身,人命關天,你就行行好事,先救人再說。至於介紹書,我等下將會補辦與你。」

經過一番言談表白身份,主診醫生才曉得,原來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竟然就是第五郡的郡公安長,而他的夫人還是自己醫院內某主診醫生的助手。既然有此淵源關係,也就樂得賣個順水人情,馬上答應為黎碧玉診治。

醫生很仔細的為黎碧玉聽診後,即時緊張吩咐護理人員十萬火急把她送往手術室。

「有這麼嚴重嗎?醫生!」候景用問。

「把她送往手術室去幹甚麼?」袁母問醫生。

「你們在把病人送到醫院來之前,讓她服用了甚麼藥物?」醫生不答反問。

袁父因對越南語是一知半解,所以只好默然不語。至於袁母,藥不是她經手給服用的,自然也答不上腔來。

「醫生!我們可否借個地方說話?」候景用問醫生說。

「也好。」醫生點點頭。

候景用吩咐袁父、袁母在一個角落等他,說是要跟隨醫生了解病情。跟著就和醫生邊走邊談。候景用說:「不瞞你醫生,剛才是由於病人身體感到內冷外熱,是我讓她服了兩顆『哥羅諾堅』

「這就對了。候大校!你是軍伍出身,你當知道『哥羅諾堅』是一種受到特別嚴格控制的危險藥物,絕對不可以隨便服用,尤其是孕婦。黎姑娘就是因為服用藥物不當,已造成腹中胎兒不保,我若不儘快當機立斷送她進手術室,恐怕還會危害到她的生命。」醫生搖搖頭說。

「那主刀醫生是誰?」

「是另外一位主診醫生。不過,你放心,我想現在他已經在替她動手術了。」

當候景用和醫生回到袁父、袁母等候的地方。袁父一看到就很緊張,竟然忘記了醫生是越南人,而他自己又不諳越語,於是,他就用華語向醫生問:

「醫生!我媳婦怎樣了?胎兒有沒有危險?她們兩條命都是同樣重要。但是,你可以審視情況,必要時,就是捨小救大。」

袁父說了個老半天,醫生不明其所言,只有怔怔的站在那裡呆望著他。最後,還是候景用把他的話翻譯了給醫生聽。

「哦!原來是這樣。」醫生說完,跟著就拍拍袁父的肩膀安慰他:「老伯!請放心,我們會盡力而為,你媳婦不會有事的。」

「老伴!你說得倒也輕鬆。到底那是咱煥田的骨肉,小的不要,那豈不是我們袁家後繼無人。」袁母哭泣著。

「唉!伯母!孩子沒了,還可以再生一個,妳就看開一點好了。」候景用在開解袁母。跟著又說:「現在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伯母妳就留在這裡等待消息,我帶世伯回去找唐老頭,跟他要一份介紹書,回頭再來。」

「好了!你們趕快補辦你們的證件去。我要去看看我的病人情況怎樣了。」

醫生說完,馬上掉頭就離開了袁父等人。

待至候景用再趕回醫院的時候,已是凌晨三時左右。看見袁母還坐在手術室外長廊的一張長椅上等候消息。

「咦!景用!我的老伴呢?他不來了嗎?」袁母見到只有候景用一個人前來,頗感奇怪問。

「哦!袁伯母!世伯他說有點累,所以我就叫他留在家裡好好地休息,這裡有我和伯母兩個人就夠了。」

候景用和袁母再等大約半個小時,才看到有一位醫生帶點倦容從手術室行了出來。

候景用一看,心想:「大概這位就是主刀醫生了。」於是,他就跟袁母說:「主刀醫生出來了。」

袁母一聽到主刀醫生出來,即時急不及待飛快從長椅上站起身來追問:「醫生!我的媳婦情況怎樣了?」

醫生先把手套脫下來,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然後再望了袁母一下答:「黎姑娘總算是吉人天相,人已是無大。只是……

「醫生!只是甚麼?」袁母問。

「只是他腹中的胎兒已經沒有了。」醫生歎了口氣回答。

雖然結果早在意料之中,但是袁母還是按捺不住一份內心悲痛而掩面痛哭。

「阿彌陀佛!只要大人沒事就好;只要大人沒事就好。」候景用唸了一聲佛說。

「不過,她必須留院觀察若干時日。」醫生又開口說話。

「那麼這一觀察又是要多少時日?」候景用問。

「可能三至五天。」醫生答。

「醫生!我們現在可以進去看她嗎?」袁母關切地問。

「黎姑娘人很衰弱,已經睡著了,讓她好好休息一下,你們明天再來吧。」

當候景用和袁母從醫院出來,天色已漸微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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