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黎碧玉自從搬到候景用家後,已經有快一個月沒有回到袁家了。這一天當候景用陪同她回到袁家時,正巧又碰到唐老頭來訪。袁父像是為了甚麼事情而爭論得面紅耳赤。

「咦!大校!玉姑娘!是你們。」唐老頭意想不到候景用和黎碧玉會在這時刻同時出現。於是,他又想借故離去說:「既然大校和玉姑娘回來,那我先告辭,剛才的事,我們改日再談好了。」

候景用見狀,連忙伸手輕按著已站起身來的唐老頭的肩膀阻止說:「唐老先生!你且先別忙著要走,難得今回又見到你,你就再坐一會兒吧。你到底和袁世伯有些甚麼不愉快的事,不妨說出來看看,我是否可以幫得上忙來解決。」

唐老頭竟然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景用!你來得正好,你快點來替我們評評理。煥田他是我們家的經濟支柱之一,現在他人都不在,我們家計都成了問題,而唐老仍然要前來收取甚麼勞什子的費用。」袁父氣憤不過的說。

「唐老先生!你現在到底要向他們收的是甚麼錢?」候景用問。

「大校!你讀書多,見識廣,又身居要職。國家統一後的今日情況,我想你比誰都要來得清楚,樣樣都非要錢不可。水利義務勞動,根據地方政府原來的規定,每個戶口,只要是年輕有力,不分男女,都一視同仁要參加。如若因故不能參與勞動,當事人就得要繳交一點錢,以便地方負責人去代為雇請其他勞動力來頂替其缺位,這樣對大家來說都是一件好事。當事人既可以完成他本身應該要履行的勞動職責,又可以間接去幫助某些人增加經濟收入,同時還可以降低國家的失業率。倘若當事人不肯出錢,我們就無從請人代替其去參與勞動,這就成了當事人有意逃避勞動責任,也連累到我失職,不能完成上頭交付給我的地方義務勞動任務。這樣,上面一旦怪罪下來,我這個芝麻綠豆的聯家長,說甚麼也承受不了這個責任。同時,還有一點難處就是,若然開了先例,其他的人,人人效尤,然則這個水利勞動豈不是無從運作。大校!你是個明白人,你教我該如何是好。」

唐老頭像是很理直氣壯說出他的一番大道理來。

這時坐在一旁的袁母語帶咽哽說:「唐老頭!大家都是中國人,為甚麼你就是不肯高抬貴手。我們一家經濟支柱都不在,自從解放到現在,我們家裡能當的都當了;能賣的也賣了,生活上都已經成了問題。試想,我們兩老人家那裡還有多餘的錢來交這個錢,那個錢的。就算有工作,有小販生意做,每月收入所得也實在有限,根本就入不敷出,而我們又不像別人諳生財之道……」

「唐伯伯!究竟我們家戶口要繳多少錢?」黎碧玉輕聲問。

唐老頭用手指一面算一面說:「婦女會兩人是十元,老人會兩人也是十元,再加上雇用水利義務勞動二十元,一共就是四十元。」

「唐老先生!請少安無燥。我明白你的難處,同時也曉得袁世伯一家的困境,這樣好了,他們這四十元,就由我來替他們繳交好了。」

候景用說時,就從腰包裡掏出了兩張二十元交到唐老頭的手裡。

唐老頭接過錢後,笑瞇瞇地說:「謝謝你!大校!你這人實在是太好了。憑良心說,我不是不想幫他們,而是我真的有心無力。其實,我想你也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而我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目的已達,唐老頭也就不願再作多一刻勾留。於是,就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告辭走了。

「景用!今回真的要謝謝你的幫忙。只是我總覺得,我們可不能長久要你這樣幫忙的呀。」袁母喟然一歎。

候景用用手輕輕按著袁母的肩膀說:「袁伯母!這只是小意思,能幫忙別人總是一件好事,我是樂意而為之。所以你們也不必耿耿於懷。」說到這裡,跟著就從口袋裡掏出兩百元出來,恭恭敬敬遞交給袁母說:「袁伯母!煥田現在已經出了事,單憑碧玉一個人的力量,她也是無能為力去維持這個家的。妳就權且把這個收下,以備作為妳和袁伯伯防身之用。」

「景用!袁家欠你實在是太多了。我們可不能再收受你這些錢了。」袁母說著把錢推還給候景用。

「不要再你推我讓了。袁伯母!現在是非常時期,妳若然覺得有礙於情面,那麼,這些錢就當作是我借給妳們,又或是我把它寄存在妳們處,待日後妳們方便時候才還給我。」候景用把錢又再塞回給袁母。

袁父見兩人拿著那些錢推來推去,於是就幫候景用一把嘴說:「老伴!景用既然如此說,我們就先暫且收下,就當是我們向他借,日後再還給他好了。」

「好吧!你們既然這樣子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袁母邊說邊把那些錢,很緊慎地塞進她的腰帶裡繫好。

「是了!景用!最近這些日子裡,你可有查訪到煥田的下落?」袁父問。

候景用想了一想才答道:「有是有,只是……」說到這裡,眼角斜裡瞥見一人站在門口,於是就把話打住。

眾人這時也把目光投向門口。只見一個腳下穿著一雙解放鞋,頭戴胡伯伯通帽,身穿一套淺棕色列寧裝個子短少,像是幹部的人,必恭必敬的站在門前。

「這位同志是……」袁母走到門前對來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會。

「這位伯母,我是越南統一紗廠主任,專誠前來探訪袁煥田的。」

候景用聞言再朝來人望個真切,這才認得他就是越南統一紗廠主任黎文山。

「嗨!怎麼會這麼巧,來!文山!請進來坐。」候景用說著就走到門前向他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同志!快!請進來坐。」袁母說。

黎文山望著袁母也不答話,只向她點一點頭,便大踏步走進屋內。

當袁父知道來人身份後,立時站起身來跟黎文山打了個招呼。同時,還拉了一張椅子招呼他坐下。而黎碧玉則忙著上前奉茶。

「景用!怎麼你也來了?」黎文山問。

「我是專為袁煥田的事而來的。」候景用說。 

「袁煥田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上班他是不是出了甚麼狀況?」黎文山邊問邊掃了眾人一眼。

袁父、袁母和黎碧玉一時面面相覷竟答不上腔來。

只有候景用他心在想:紙始終是包不住火的。於是,只好一五一十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的告訴了黎文山。

黎文山聽完不斷用手來回撫摸著自己的下巴。良久才開口言道:「那……那我們該怎麼辦?他的工作崗位空缺難道就這樣架空出來讓給別人嗎?」

「文山兄!雖然過去大家主義政見不同但畢竟那是上面一小撮執政人的事。而到底血是濃於水他也是我們自己兄弟同胞手足。以我之見暫時就當作給他申請一個長的病假試再拖延一段時日繼續保留他的崗位然後再作進一步打算。他的家無隔宿糧的家庭狀況現在你也是見到的。那你就當是行善積德幫煥田兄一個忙吧。」

黎文山想了一會說:「也罷!誰教我們是江湖兄弟一場。出來行走江湖講求的是全憑一個「義」字煥田這件事我就聽你景用的。」說到這裡就站起身來向袁父等人告辭說:「好了!我這來目的也只是想要瞭解煥田的真相現在一切明白我也放心。各位!我還有點事要辦就此告辭。」

候景用以送黎文山為名兩人並肩同行出到巷口站著然後又再傾談一會才再轉回巷內。

「景用!今天是我們坊的輪米日期你先坐一會我要準備到坊辦事處去排隊輪米了。」袁母拿著一個小布袋和戶籍本從後堂裡走出來說。

就在袁母剛步出門口時住在後巷的一名叫黃大媽的老婦人剛巧經過和她碰頭。於是跟她說:「袁大媽!妳可以省點力氣不用去了。坊辦事處剛剛又出了通告說要改期輪米又要等稍後新消息。」

「媽的!等他們分配糧食下來準是餓死無疑。」袁父在屋內聽到黃大媽說的話忿忿不平地說。

這時,一衣衫襤褸拿著布包米袋輪不著米的小孩子經過門口。他們一邊走一邊跳一邊拍手又一邊唱道:

排長龍去買米

點知道冇米賣

坊命令話要再改呀期

三公斤嘅高梁

兩公斤嘅蕃薯

重有兩公斤要吃怪味 (1)

你想吃靚米咩

唔該請呀你地用黑市去幫襯隔離 (2)

每日有兩餐賓味 (3)

加的葱爆豉油 (4)

唔知幾呀和味 (5)

小孩子唱完嘻嘻哈哈你一蹦我一跳正想開溜之際。候景用馬上從屋內追趕出來楸著其中一個孩子問:

「小弟弟!不要走。告訴大哥這首歌是誰教你唱的?」

「這首歌沒有誰教。只是我聽人家唱覺得很好玩很好聽所以我就跟著唱而已。」小孩望著候景用。

「這首歌你認為好聽嗎?」候景用笑著問。

「當然好聽囉。如果不好聽就不會有這麼多人唱了。」小孩一臉天真戇直地說。

候景用輕輕撫摸孩子的頭幾下然後露出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說:「小弟弟!聽大哥話這首歌以後不要再亂唱因為唱這首歌的人是會被槍斃的。你知道甚麼叫槍斃嗎?」

小孩一聽見『槍斃』兩個字立時被嚇得目瞪口呆口颤颤然說:「這位大哥……那我以後不再唱它就是了。」

「那就對了。今天你是碰到我要是讓解放頭(1)聽得懂你就麻煩了。」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嗎?」小孩抬起頭來問。

候景用點了點頭說:「沒事了。小弟弟!你可以走了千萬要緊記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

「我記住了。大哥!那我走了。」

小孩說完即拔腿飛身奔跑而去。

候景用望著小孩遠去的背影搖頭而微笑。

當他轉身回到袁家的大門口才發現原來袁母一直都站在那裡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景用!事不關己不要太勞心。依我看你不要管他人太多的事好嗎?」袁母望著候景用一回又說:「可能你住在那個地區越南人多華人少而且大門終日深鎖不似我們這裡貧民區像這種落實反映社會現況歌仔到處都有得聽你想禁也禁不了。」

候景用聽袁母的這一番話不禁嚇了一跳生怕她對自己有所誤解。於是連忙作出一番辯護說:

「伯母!我這樣做不是多事我只是為他們好。剛才那小孩唱的這種歌萬一解放頭真的聽得懂歌中詞意然則這頂反動罪名帽子一定是跑不掉的。同時也會使到越南人對我們華人的原來不滿情緒更加高漲。」

「景用!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你不必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其實你平常的樂善好施愛幫助人的義舉都是有目共睹你又何必要為自己再作一番辯護。」

袁母的一句『樂善好施』稱讚聽在候景用的耳裡是十二萬分的受用。

「媽!今天輪不到米那我們家裡豈不是又要缺糧了。」黎碧玉問。

「唉!缺糧?從國家統一之日起至今時今日試想我們又有那一天可以吃得飽肚的。」袁父感喟一聲代袁母答了。

而這一句話卻也提醒了候景用。他說:「噢!剛才只顧著說話差點兒就給忘記了。」

「用大哥!究竟忘記了甚……

黎碧玉話問未了候景用已躍身飛奔出門外。

不一會只見候景用已肩負著一包約五十公斤重的大米進來。

「咦!景用!這米……」黎碧玉感到有點驚訝。

候景用把米往廚房一放好即時走出來笑笑說:「這米我原先專誠帶來給袁伯伯和伯母的。剛才幸虧袁伯伯和碧玉一言提醒了我否則我又把它給忘了。」

「景用!難為你真是有我們老人家的心。」袁母說。

候景用連連搖手做了一個阻止袁母繼續說下去的手勢。然後對黎碧玉說:「好了!我們該是要走了。」

「嗯。」黎碧玉望了翁姑又望了候景用一眼。

「好吧!景用!你若是有正事要辦就先走吧。」袁母話雖然這樣子說但她對於才見面又即將要離開的媳婦內心始終是有些依依不捨。

「謝謝你的米。景用!」袁父說。

「袁伯伯!伯母!煥田兄的事待我有了正確消息再告訴你們不用擔心。」

袁父、袁母雙雙送候景用和黎碧玉至巷口。

「爸!媽!你們進去吧改天我會再回來看你們。」黎碧玉一雙手分別捉著袁父和袁母的手說。

袁母雙目隱現淚光點了點頭。望著站在自己眼前的媳婦心頭有著一股說不出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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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怪味:越南語,指木薯。

(2):幫襯隔離:廣東方言,到別處去光顧。

(3):賓味:越南語,指麵包。

(4):豉油:廣東方言,指醬油。

(5)和味:廣東方言,很好味道。

(6)解放頭:越南華人對解放軍的一般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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