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晚上準七時正,阮文柱小學內的一間教室燈火通明。教室內早已聚集了坊前來開會的各個家庭代表,惟大部份都是老人班子。

前來赴會的家庭相當之多,整個教室都坐得滿滿的。喧嘩的人群都在等候今晚前來主持開會的主講員,和推測將要講演的題材。

今晚的開會,自然少不了唐老頭父子倆的份兒。唐光榮不住來回和與會中的相熟朋友、街坊聊個沒完沒了。至於唐老頭則習慣性地拿著他的水煙筒,呼叭、呼叭的拼命在抽,同時還不時走到教室門口張望。

沒多久,他看見了一名頭戴紅底金星黨徽胡伯伯通帽,一身幹部衣裝打扮,個子甚為短小的男人正朝著教室這邊走來。

「這個人想必就是主講人了。」唐老頭心裡在想。於是,即時把水煙筒捻熄收起,趕忙轉回教室內,高聲向大家說:「大家請肅靜!大家請肅靜!坐好,主講員來了。」

大眾一聽到唐老頭這麼說,喧嘩嘈吵之聲立時消失,整個教室頓時鴉雀無聲。主講員大踏步走進教室裡。與會群眾在唐老頭父子倆帶頭下站起身來,向他打了個招呼。

「各位街坊鄉親好!請坐下,不用客氣,不用客氣。」主講員說著,很禮貌地兩手分別向與會群眾示意他們坐下。

就在眾人剛一坐好,主講員正想開口說話當兒,教室門扉傳來兩下敲門聲。

    這一聲響引起主講員和眾人朝門口望時,只見一名老婦站在門口。原來這老婦不是別人,她正是袁母。

「主講!我是來開會聽講的。不好意思,因家裡有點事情,所以來遲了。」袁母站在教室門口,向教室內的主講員說話。

主講員向她從頭到腳望了一眼。便把頭略微向她一拐說:「老太太!不妨事,    請快點進來,我們還沒有開始。」

袁母聞言,這才放步踏進教室,向在場各人微微點頭。當她走過第一行唐老頭父子坐的行位時,唐老頭輕聲問她說:「袁老太!要不要在我這裡坐下?」 

唐老頭說完,就示意兒子唐光榮靠裡邊移,騰出一個坐位來。

母望了他一下正想坐下,忽然瞥見後坐行位的王大媽。王大媽向她打了個   眼色,袁母見狀,即時會過意來,改變了主意說:「唐老先生!我看不用了,你這邊太窄。我想,我還是坐在王大媽這邊較好。」

       主講員待袁母坐定之後,然後才開始說話:

      「各位鄉親!今天晚上,我很高興能夠獲得上頭派到這裡來和大家見面,報告一些關於政府目前狀況和未來即將要走的路線。大家都知道,自從一九七五年春,我們解放部隊把偽政權徹底打垮,把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殘餘惡勢力驅逐出越南,完成了國家統一全民的願望。需知道,歷經廿多年的抗美救國戰爭,我們國家所付出的代價犧牲,包括:人力、物力和勢力。幸好,在那個艱的歲月,全賴各個友好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的支持,尤其是蘇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政府。大家試想想,今年的二、三月間,大沙文霸權主義的中國揮軍侵略南下,若不是蘇聯的從中仗義出兵嚇阻的話,中國那裡肯乖乖的撤軍。嚴格地來說,蘇聯才是我們越南真正可以信賴的知心盟友。」 

主講員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一停,然後放眼環掃現場一下。見到人人似乎都聚精會神地在聽他講話,他不禁有點得意洋洋。惟繼之一想,可全場來開會的人,他們是否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明白,自己對他們所說的話。於是,他就走到第二行坐位處,隨意抽樣指著坐在正中的一名老先生問:

「老伯!剛才我所說的一番話,你都聽得明白嗎?」

「蕩……蕩之(1)……(2)……鋸略燭燒(3)。」

答話的是位古稀年紀的老先生,他說話張開口時,就見不到半排牙齒,所以說起話來帶有點口吃和漏風不清,但主講員也還聽得明白他在說甚麼。他心裡最明白不過,住在越南的華人,不單止是幾十歲的阿伯、阿嬸,甚至連十幾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由於生活上的習慣,與越南人方式不同,且華、越兩族人也由於自設籓籬,彼此不愛接觸關係,因而在越南語言上始終都說得不好,造成一種語言隔閡。想到了這點,主講員就向在場的人呼籲道:「在場有那位越語說得很好的,是夜,參與開會的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年輕的小伙子,尤其是男性,是絕對不會前來聽講,原因是沒有誰人有那麼個耐性,一坐下來就是好兩個小時的無聊。而這些老人家的到來,也只不過是隨意來一個濫竽充數應酬式有個交代,至於聽不聽得明白,那又是另一回事。這個道理,主講員也都十分明白,所以他也就隻眼睜隻眼閉,不會多多要求,挑剔為難,只要有人前來開會,自己對上頭有個交代就好。

「同志!就讓我來替各位鄉親做個翻譯吧。」

眾人百多隻眼睛,循聲一齊望向發言的人,原來這個人正是唐光榮。

唐老頭想阻止已來不及。唐光榮早就站起身來,飛步走到主講員面前自我介紹,然後在他的身旁站定。

主講員望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便又繼續開口說道:

「雖然目前我們國家,的確是遇著一些困難,但我相信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政府英明領導下,是沒有甚麼問題解決不了的。

最近政府所施行的糧食分配新政策,其實這是一項全民節約建設國家行動,並不如外間那些反動分子所盛傳的對政府惡毒攻擊,對政府誣衊,說是政府欺壓人民。試想,每個月的口糧,大人、小孩和初生嬰兒的分配額都相等同的話,那就有點說不過去。小孩子,尤其是嬰兒,他們根本就吃不了那麼多。結果呢!剩下來他們多餘的口糧,有心人就可以把它儲存起來積少成多,然後推出地下市場,用來作為非法的投機倒把黑市買賣盈利。這是萬萬絕對不能容許存在的勾當,依照黨和國家的法紀,是必須得到嚴懲。」

主講員待唐光榮把這段話用廣東話向大家翻譯完畢後,才又開口說:「還有一樁事情,我想要告訴大家的是,相信最近大家都有聽到外間盛傳甚麼政府在排華,故意組辦登記公開放人出海,這是一項不正確的說法。所謂登記公開出海,其實那是黨和政府對華人實施的一項仁慈關愛政策。這項運動是叫做 自費組團出國旅遊,而不是甚麼排華,大家千萬不要誤聽那些反動份子的惡毒流言,上了敵人的當。在場大家如果有附合足夠條件,同時又有能力的話,大家都可以前往登記,至於去與留,當然大家是絕對有充分自由選擇。不過,從過去到現在,越、華兩族本來就是一家,以我的意見,我認為大家可以留下來,安心繼續為建設偉大的社會主義越南而盡一份力。」

主講員講演完畢,由唐光榮帶頭,全場才響起幾下稀疏零落的掌聲。

「對於剛才主講員所講的話,大家如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隨意可以向他法問,他會給大家解答。」唐光榮環視現場一眼說。

沉默!全場沉默,沒有一個人作出反應來回答他的話。

「好了!雖然大家沒有意見發表,但我對大家卻有一點疑問。那就是在兩、三天前主席坊的意見箱,有收到一封匿名的告發信。寫信人向主席坊投訴說,他懷疑在聯家長唐老先生所負責的保內有某家庭,在我們黨和國家正處於艱難時刻,運用非法手段暗中儲存大量白米,作為投機牟利買賣。你們知道是那個家庭?同時我們對於這個家庭應該採取一些甚麼行動?主講員邊說邊留意在場所有人的表情和反應。

可惜的是,大家都三緘其口,沒有半隻字提出發表。到最後,主講員只好乾脆向全場公佈了被告發的某家庭名和姓,想不到原來被告發的人竟然是袁母。

當袁母乍然聽見被告發的人是自己時,初時的確是有點驚慌,但不久,她又很快恢復平靜下來,若無其事的望著主講員。

這時全場的人才開始稍稍有點騷動。人人都在竊竊私語談著這封信。跟著,主講員又問唐老頭:「唐老先生!據我所知,這個家庭是屬於你所管制的保內,想你必有所風聞?」

唐老頭聞言,掉過頭去望了坐在後面的袁母一眼,見她面色似有點不自然,正和王大媽耳語。然後才又回過頭來回答主講員說:「主講!這個我可就不清楚了。」

「唐老先生!你是聯家長,保內就僅這麼個幾丁人家,他們日常的一舉一動,難道你都不清楚嗎?」主講員說到這裡,就又向全場掃了一眼問:「唐老先生!這個家庭今天晚上有來開會嗎?」

「到底說有,還是說沒有的好呢!」唐老頭心裡頭正在這麼想。

就在唐老頭感到左右為難的時候。

「同志!不用問了。信中所說的家庭就是我,你有甚麼不明白,只管向我發問好了。」

袁母不知甚麼時候舉起手站起來。而這時全場所有的目光都一致投射到她的身上來。

主講員見袁母站起身來,微微點頭並且稱許地說:「老太太!你果然夠勇氣,夠坦誠。然則,信中所說的是否屬實?」

「不錯!信中所說的一點都不假。坦白的告訴你吧!現下我家存有大米大約有一百多到兩百公斤。由於米糧充足,所以我們家餐餐都有白飯吃,不用吃雜糧。不過,這些大米都是人家送給我們家,而不是我們家用非法手段去弄回來,更沒有把它用來作為投機倒把牟營私利。」袁母的話就像連珠炮的激發了出來。

「老太太!在這個非常時期,人人都在自掃門前雪,說真的一句,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都已經難保,試問有誰個還有這麼個多餘能力去幫助別人?」

「同志!我所說的話都是事實。當然,信不信是由你的了。」

「這個我們地方政權會慢慢去調查的,至於信與不信,是由廣大群眾人民來決定。」  

這個會已經開了兩個多小時,主講員見人人都面有倦容,而袁母的這件事,若是要繼續討論下去的話,恐怕起碼也得要再耗上兩個小時,而也不見得能夠討論出一個結論。同時,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兒睏,很想早點回家休息。於是,他就向大家宣佈散會說:

「各位鄉親!現在已經深夜,我相信大家都已經很累。這樣吧!就這位老太的白米囤積居奇事情,我們明天晚上同樣時間在這裡見面討論,請大家記著準時而來。」

大會散了,袁母也就即時一馬當先匆匆離去。

 

                                                  

 

翌日下午,王大媽走來尋找袁母,見袁家門扉是緊閉著。於是,便用手敲拍了幾下,良久都不見有反應,王大媽心裡感到很奇怪。她在想:「明明白白的約好今天下午出去辦事,而現在人又不在,到底袁媽在攪甚麼鬼。」

王大媽向鄰居左右打聽,鄰居的人不是回答說:「不知道。」就是:「不清楚。」

「也許她真的臨時有甚麼緊急事而來不及通知,已經先自出去了。」王大媽心裡是這樣子想。

想到這點,王大媽搖搖頭就走了。

到了晚上,同樣的人數、家庭,都齊集在同樣的地方,是夜的主講員也準時而來。

「各位鄉親!今天晚上,我們要繼續討論的就是關於………」說到這裡,主講員向全場掃了一眼,然後才驚覺道:「咦!怎麼昨天晚上的那位老太沒有來開會!」

這時的唐老頭父子也才向參與赴會的人看清楚,的而且確少了袁母一人。

「唐老先生!那位老太是否有甚麼事情不能前來開會?」

「同志!這……這個我可不清楚。」

「昨天晚上,她還說得蠻好聽的。甚麼家裡有二百餘公斤白米剩餘,又是甚麼有好心人士幫忙送米給她,簡直就是一派胡言亂語。以我想,她是心裡有鬼,可能她是在暗中做些甚麼見不得光的勾當買賣,存有一點錢然後拿來投機倒把。而一經給人發覺,就來一個以進為退,連今天晚上都不敢來了。」主講員重重的了一聲說。

主角沒有到場,也就失去了主題討論,然則這個會就開不成了。唐老頭心裡這麼想,跟著就問主講員:「那!同志!我們今天晚上這個會還開不開?」

「這個還得要問嗎!主角不來,議題就沒有了,還開甚麼會。」主講員回答到這裡又繼續說:「不過!你要回去告訴那位老太,別以為她不來,我就拿她沒有辦法。我會建議上頭對這件事追根究底直到水落石出,還人民大眾一個公道。」

「那現在我們怎麼辦?」

「當然是散會了。」

散會,當然是求之不得。每個人心裡在想:管你甚麼追根究底,甚麼水落石出,都不關我們的事。所以當聽到一聲散會,人人都如獲大赦,三步當作兩腳,的一聲,一窩蜂地爭相衝出會場散了。

王大媽行動最慢,她是走在人群最後面的一個。而可是還有一個人動作比她更,那個人就是唐老頭。

「王大媽!請等等。」唐老頭把王大媽喊住。

王大媽一聽到有人喊她,即時轉過頭來一看,見是唐老頭,馬上停步下來問:「唐老先生!有事嗎?」

「是有點問題想要問妳。不過………

「不過甚麼?」

「我們還是邊走邊談吧!」

唐老頭說罷,便與王大媽並肩而行。

「王大媽!在我們保內的家庭裡,妳和袁老太最談得來,我想妳一定會知道今天晚.,她為甚麼不來開會。」

「我今天下午有到過她家裡去看她,可是串不上門子,她人不曉得跑到那裡去了。」

「唔。」唐老頭想了一會說:「我有個提議,不如我們現在就上門去找她瞭解一下情況,問個究竟。妳認為如何?」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那好!我們這就走。」王大媽點了點頭。

到了袁家,門是沒有上鎖,可是關閉得緊緊的。

王大媽上前敲了一會門,而屋內一點反應都沒有。

唐老頭也趨前側耳靠近門扉傾聽,同時向裡面喊話:「袁老太!我是唐老先生,我和王大媽看妳來了,妳快點開門吧。」

結果,裡面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王大媽又再向鄰居打聽,都說一個整天沒有看見袁母出入。

「那就奇怪了。」王大媽眉頭一皺說。

「我想袁老太可能出了甚麼事。」

「唐老先生!那現在我們怎麼辦?」

唐老頭聞言,即時當機立斷,喚來鄰居合力把門撬開。

屋內是漆黑一片。唐老頭帶頭率先入內喊道:「袁老太!妳怎樣了?」

屋內仍然沒有人回答,只有一片出奇的靜。靜!靜得有點陰森恐怖,靜得嚇人。

王大媽拿著她隨身帶備的手電筒往屋內四處照射。最後,終於讓她找到了開關,於是,把電燈開亮起來。

唐老頭一馬當先,逕自走入內堂,見到臥室的房門是打開的。於是就試把頭往臥房內一探,而這一探頭,登時把個唐老頭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他發見袁母身上穿著一套墨綠卐字壽衣,睜著又圓又大兩眼,靜靜的躺臥在床上。一隻手拿著安眠藥的一個空瓶子擱在小腹上,另一隻手則軟軟下垂床沿旁側。鮮血從她的手腕脈上傷口流淌下來,地上的血跡早已凝固成為血塊。

王大媽尾隨著唐老頭,她登時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呆而不知所措。

「唐老先生!出人命了。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一位鄰居問。

「快點通知公安坊前來錄案,對於現場的物件大家千萬不要亂動。」

唐老頭說罷,馬上就喚來他的兒子唐光榮幫忙前往報案。

沒多久,救護車、公安、法醫官都一齊來了。後來,經過法醫官檢查驗證,確定袁母已經氣息全無,早已死去多時。

跟著,法醫官對袁母套取了指紋,再用手試輕輕弄開袁母的嘴巴,見到有幾顆鑲金牙齒,不禁搖頭喃喃自語:「多少錢都花到嘴巴裡去,值得嗎?現在兩腳一蹬,等會給送到醫院裡去解剖驗屍,這幾顆金牙齒還不是屬於別人的,真的好傻呵!」

至於公安則在屋內隨意到處走動翻箱掀櫃,試圖尋找任何一絲被認為是可疑的線索。結果,甚麼都沒有,甚至連最起碼的一封遺書,用來說明她的自殺動機都沒有。只有距離床沿不遠處的地上有一張像是字條的白紙,公安把它撿起來,只見得上面是用華文寫著:

人有家!我也有家!我的家像個甚麼樣子的家?人家有媳婦!我家也有媳婦!我家媳婦像個甚麼樣子的媳婦?天公為何如此待我?

公安看來看去都看不懂。於是,只好交給唐老頭讀,同時問他上面寫的是甚麼意思,唐老頭對內文作了一翻詳細解釋。

「如此說來,她是厭世自殺無疑了。」公安說著,偶然瞥見袁母手上所戴的一隻戒子和玉鐲,便順手把它脫除下來,拿在手裡拋了一拋,連同那張白紙,用一個塑料袋裝起來說:這些東西我都必須帶回去化驗。」

跟著,公安才又走進了廚房,見到約有兩百多公斤的白米,於是便又對眾人說:「在現時的糧食新分配法管制下,她從那裡買來這許多白米,想必是來源不明不白投機之物,大家千萬不要亂動,因為明天主席坊將會派人前來深入瞭解調查。刻下當務之急就是,先行把這位老太的屍首載送到殮房,然後再作打算。」

前來幫忙的臨居在公安和法醫官辦事的時候,早就不聲不響的自動散了。待至法醫官對袁母屍身檢驗證明完畢,和扛抬上了救護車後,順手把袁家的大門上了鎖,再用封條把它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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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蕩之:越南語,同志的意思。

(2)代:意即我。

(3)鋸略燭燒:意即聽得懂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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