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年關歲晚,臘鼓頻催。還差幾天就是越南新年,儘管內戰早已結束多時,但是由於失業、新經濟區、水利工程、軍事義務及敵偽武裝反動力量等等問題的困擾,以致社會和時局仍然處於一片動盪不安。

不過,動盪不安是一回事,過年過節又是另一回事。因而在這時刻人人都要為著過年的事而張羅,草民百姓有他們自己的一窮二白的淒涼過法,至於高官貴冑更不用說,自然要利用這一個機會相互應酬,接觸來加強彼此官場商賈密切關係。

雷氏金香因與候景用爭吵而住到黎文山的家已有好兩天了。

這一天是二月十日,是星期日,距離新年還有五天。黎文山的太太循著每年年節慣例,買備一些過年禮品,攜同兒子返回潘切娘家少住幾天。如此一來,無意中提供了一個舒適、自由自在的場所,和造就了讓黎文山和雷氏金香兩人一個幽會的大好機會。

黎文山的太太在臨離開前,語重心長的對雷氏金香說:「金香姊!天下男人幾乎都是同一個樣子,試問妳家的大校又豈能例外。難道妳就沒有聽說過,凡是貓兒都是喜歡吃魚的嗎?所以我說妳,醋!是吃不了這麼多的,只要他不是太過份,那也就算了。何況妳只是在懷疑,並無真憑實據,何必要吃這個無謂的乾醋呢?現在,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妳就暫時住在我們家,然後再過兩三天,趕快找個機會回去,不然的話,等到小事化大一發不可收拾,那時再追悔就莫及了。」

雷氏金香聞言不住頷首,唯唯諾諾。

「慧珠!快到鐘點了。快!我送妳們母子到車站去。」黎文山看看腕錶,對太太和兒子說。

「我行李早就準備好,隨時都可以起程的了。」黎文山太太慧珠回應說。

「我也陪你們一道到車站去。」雷氏金香說。

「好吧!時間不多。快點!」黎文山在催促著。

黎文山太太慧珠一手拎著一件行李,一手則牽著兒子的手,就這樣踏出了家門。

黎文山召了一輛的士,親自把太太和兒子送到了安東街市的東區車站。目送她們母子登車,夫婦倆再三殷殷話別直至聯省卡車起行,然後才折返歸途。

回到家裡,甫一入門,黎文山即急不及待的把雷氏金香抱起,回到自己房間,

將她像物件般輕拋放在床上,跟著就按著她,同時更俯下身來,對她作了一輪瘋狂的吻。漸漸地,一股慾念倏然升起,他想解去她的衣鈕。

「夠了。文山!不要,我受不了。」雷氏金香給吻得透不過氣來。她緊捉著黎文山準備要再進一步對她有所動作的手,然後輕輕將他推開,坐起來說:「文山!不要急。反正你太太已經回了娘家,要上元旦才回來。那種事,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來做,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談正事要緊。」

黎文山對雷氏金香的進一步需索被拒,於是他無精打彩的也跟著坐了起來。

雷氏金香見得黎文山這一副樣子,畢竟也有點於心不忍。她把身子挨近坐了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像哄小孩子般哄著他說:「乖乖!聽話!把正事談好,等會再給你。」

雷氏金香這句話,猶如給黎文山注射了一服興奮劑,只見得他登時精神百倍眉飛色舞。

「好。妳說!我們現在從何談起?」黎文山坐直了身子,一臉正經說。

「就從那雙和尚鞋說起好嗎?」雷氏金香望著黎文山一會,又說:「那雙鞋子,你沒有把它給弄丟了吧?」

「沒有。我把它很謹慎地收藏好。」

「那就好。文山!我想,現在是我們爭取時間開始採取行動的時候了。」

「心肝!妳認為是時候了嗎?」

雷氏金香點頭說:「對!是時候了。」

「可惜我們放在他身邊的兩個眼線阿孟和阿貴已經死了。所謂:死無對證,沒有人證是不行的。」黎文山有點顧慮說。

「人證這方面,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不用擔憂嗎。」雷氏金香用手捏了黎文山的臉一下說:「現在我們該怎樣去進行第一步,胡志明市目前是他的天下,我們根本沒有機會。」

「這個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沒有打算在胡志明市對他採取行動。」

「那你打算………」

「我打算乾脆一紙就告到河內反貪污的最高軍事法庭去。因為只有這個機構才能有這麼個足夠權力來制裁他。」黎文山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說:「不過,在採取行動之前,我們還要繼續搜證多一點關於他的不法罪行。」

「文山!我倒有個意見。」

「香!妳有甚麼意見?」

「我的意見是,我們理應雙管齊下,一方面一紙先告狀,而一方面就多找他的罪惡,這樣效果會比較好一點。要是用你的計策,就會夜長夢多,而時間拖得越久,就對我們越是不利。」

「唔!果然有妳的一番見地。」黎文山望著雷氏金香想了一想,繼之一笑說:

「好吧!寶貝!妳儘管放心,我已經胸有成竹。妳看,還有幾天就是我們越南新

年,等除夕那天,我送妳回去見他,免得他對我們有所產生懷疑。」

「送我回去之後,跟著呢?」

「跟著就伺機向他展開攻擊行動。」

「好。文山!我相信你,只是我還是有點擔憂。」

「擔憂甚麼?」

「擔憂你太太方面。」雷氏金香躺在黎文山的懷裡說。

「心肝!剛才在車站,妳也有聽得清楚,她說要上元旦才回來。」

「文山!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妳意思是………」

「我意思是想問,你日後對我的名份,將會作如何一個安排?」

「哦!原來這個………」黎文山想了一想才說:「不瞞妳說,那個黃臉婆,我早就想把她給休了。到時候,大不了就跟她離婚。」

「這話當真?你不要騙我才好。還有,你的兒子,你捨得嗎?」

「兒子,如果她想要,我就讓她帶走,日後我和妳還可以再生一個。」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黎文山舉起兩隻手指說:「皇天在上,我黎文山有朝一日對雷氏金香若是有負心忘義,就不得好死。」

「神經病,誰叫你發這樣的毒誓。」雷氏金香急忙用手捂著黎文山的嘴。

「香!只要妳明白我對妳的一片真情就好了。」黎文山說完,就又迅速俯下身來,沒頭沒臉的親吻著雷氏金香,並且對她又再進一步有所索求,而這一回的雷氏金香卻也不再加以拒絕。

黎文山和雷氏金香就是如斯的郎情妾意,如影隨形一連三日相對,兩人的關係簡直是如膠似漆,再也難割難分。

除夕的前一天早晨,黎文山的太太慧珠突然隻身回來。

她試敲了好兩三遍門,一點反應都沒有。然後她才試把鑰匙插進匙孔開門,發覺門閂竟然沒有閂好。她心裡不禁暗在罵道:「你這冒失傢伙,睡覺居然連門都沒有上閂關好,萬一讓賊人跑進來,那還得了。」

慧珠開了門踏進屋內,見到所有陳設都有點異樣。此外,客廳的梳發和地下,

一片散亂的紙屑、啤酒瓶、花生殼、拖鞋、皮鞋東一隻,西一隻。她在想:想不到我離開才三天,家裡就鬧得亂七八糟,實在太不成樣子了。然後,她又四周圍察看了一下,見到一個不是屬於她自己的女裝手袋擱在牆角邊的一張椅子上,她馬上想起了雷氏金香,於是她一聲不響直奔主人房。

主人房的房門是虛掩著。慧珠輕輕一手推開門扇,一幕令她意想不到的景象就呈現在她的眼前,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原來她見到了黎文山和雷氏金香相互擁抱,大被共眠一床。

「文山!金香姊!日上已三竿,乃云是晏。你們還好意思在睡嗎?」慧珠站在床前,語帶平靜的朝著床上還在憩睡的黎文山和雷氏金香喊了一聲。

首先,被喊叫聲喚醒過來的是雷氏金香。她一睜開眼,見到喊叫的人是黎文山的太太慧珠時,這一驚實在是非同小可。登時嚇得半坐起身來,身上的被子一下子給滑到她的腰際,露出了她那赤裸的上身。

雷氏金香低頭一看,急忙把滑落的被子拉回,遮住自己裸露的一雙乳房,同時驚叫一聲:「慧珠姊!妳……妳怎麼回來了?」

慧珠望著狼狽不堪的雷氏金香冷笑一聲說:「怎樣?我現在回來不可以?破壞了你們的好事?」

這時的黎文山雖然也已醒了過來,但他的一雙眼睛還是緊閉著,因而對於眼前所發生的事是矇然不知。他以為是雷氏金香想要起床,於是一個翻身側臥,一手搭攬著雷氏金香,發出猶如夢囈般的喊話說:「唔!我的心肝!妳這麼早起床幹甚麼,今天妳我都不用上班,陪我再躺一會吧。」

雷氏金香邊挪開黎文山的手邊催促喊叫:「快點起來。文山!慧珠姊她………

她回來了。」

半夢半醒中的黎文山,聽得“慧珠姊”這三個字,即時嚇得睜開眼睛一看,見到如假包換的太太慧珠,果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時,初時他也顯得有點尷尬,但沒多久,他又回復了平靜。

「哦!是妳。慧珠!妳不是說要上元旦才回來嗎?」黎文山一方面鎮靜的問,而一方面腦筋也不斷在轉,如何去應對和善後眼前的這般緊張情勢。

「本來是。可是,後來我又臨時改變了主意,我今天之所以突然提前回來,是有我的原因,而這個原因是完全與你們無關。還有,文山!我要聲明一點,我不是故意回來捉你們的姦。」慧珠望著黎文山和雷氏金香兩人的一副狼狽滑稽相,又再發出一聲冷笑說:「其實,很早以前,我對你們的姦情早就已經有所聽聞,但是我不肯相信。而現在眼前的一切,證實了昔日那些傳聞都不是空穴來風,你們這對姦夫淫婦,還有甚麼話好說。」

「慧珠姊!我………」雷氏金香面帶懼色的喊了一聲。

慧珠即時阻止她說:「妳不用再對我作出些甚麼解釋。」

「慧珠!說實話,妳要是想叫我放棄金香,那是不可能的。」黎文山說著,再也不避諱,一把將雷氏金香摟在懷裡。

「這個我知道。而我也沒有意思要分開你們。」慧珠說。

「那妳現在打算怎樣解決我們這三角之間的關係?」黎文山輕輕撫弄著雷氏金香的秀髮,然後望著慧珠問。

「很簡單,四個字。成……全……你……們。」慧珠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說。

「好!夠果斷,好聚好散,我們馬上就辦離婚。」黎文山對著慧珠豎起大姆指說。

「那孩子呢?你要不要他?」

「孩子是妳生的,妳可以帶他走。。」黎文山想都不想一下就回答。

「好!就這麼辦。明天我會來向你要這份離婚具結協議書。」慧珠說到這裡,環掃了黎文山和雷氏金香一眼,跟著又說:「好了!我不打擾你們了,好好的繼續你們的溫馨吧。」

慧珠說完,正想轉身離去,黎文山又把她喊住:「等一下。」

「還有甚麼事?」慧珠問。

「妳需要的是一張證明而已,我可以馬上寫給妳。雖然不是法庭發給,但是有我的親筆簽名,手指模和私人蓋章,那都可以具有法律的效力,妳先到客廳等我。」

「好!我到客廳等你。」慧珠說。

慧珠拿過了黎文山給她的分手證明書離去後,黎文山和雷氏金香才長長的吁了一口氣。他們想不到事情會這樣順利得到圓滿解決。

「文山!你對我的好,真的會永遠永遠的嗎?」

「傻瓜!這還用得說嗎?」黎文山用手輕輕拍打雷氏金香的臉頰。

「希望從今以後我們倆都不會分開。」

黎文山望著黎氏金香點點頭。惟是有一點使他對慧珠有所不解的是,既然她不是有意回來揭發他和類氏金香的姦情,然則她又為甚麼會去而復返,同時,她又為甚麼會如斯爽快決定退出來成全他們。

原來說到黎文山這位太太慧珠姓陳,她已是從中國移民到越南第六代的土生土長華人。

陳慧珠在家中是個獨生女。解放前,娘家一家在中圻潘切經營絲綢緞布生意。

小時候的她,父母為了要讓她多認識幾句中華母語,吸收多一點中華文化,因而就把她送到西堤的華文學校就讀,和在她的姨媽家中寄居。

高中畢業後,在姨丈和姨媽的慫恿下,她即不再返回潘切而留在西堤尋覓工作。結果,她在越南紗廠謀得一職,而與此同時,她也就認識了黎文山,由於往來交誼頻密,終於兩人磨擦出了愛的火花。這件事後來讓遠在潘切的父母知道,便極力阻止兩人來往,為的是,黎文山是越南人。由於傳統思維作祟,在華人的心目中,越南人始終都不是好東西,因而身為華人父母,不單禁止自己子女與越南族人兒女往來,更堅決不允許通婚。除了父母反對外,她的姨丈和姨媽也不讚同,時常出言幫忙規勸。

只可惜陳慧珠的性格是極端剛烈反叛,她無視家人的反對,在重重的壓力下,

她堅持要和黎文山繼續往來。到得最後,兩人還更進一步發展超越了普通友誼關係,以致珠胎暗結,造成了米已成炊事實,到了這個地步,做父母的亦無可奈何。惟兩老人家由始至終絕不承認這頭無媒無聘,自把自為的婚事。同時還差一點就要鬧到上報紙刊登脫離父女關係啟事。

直到十月懷胎,瓜熟蒂落之期,陳慧珠終於把孩子生了下來,兩老人家的保守觀念,在她姨丈和姨媽的好言再三疏導,然後對她才稍微有所改變,而對黎文山這個越南女婿予以默默認同。

解放後,陳家在經過無數次的資產買辦打擊行動,家產早就被清算得幾近貽盡。就在陳家接獲命令要前往新經濟區開墾落戶緊張時刻,幸好越南政府的一道“自費登記組團出國旅遊”通告,才把他們一家下鄉勞動建設的噩運擺脫。

本來就兩老人家要登記出國是絕對沒有問題,但是最難為是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始終都是眷顧著自己的兒女。更何況,陳慧珠又是兩老掌上獨生明珠,縱然以前她有甚麼不對的地方,惟畢竟那也是過去的事。所以兩老人家就決定要攜她同行,不過,有一個障礙問題是,陳慧珠已是出嫁從夫,另有她自己的戶籍,要是連同她們一家也登記同行的話,然則他們又沒有這麼個足夠能力。而還有一個最大的關鍵問題所在就是,女兒的夫婿又是越南人,按照旅遊條件規定,出國對象僅僅限於華人。因而就此事,陳慧珠原欲趕回胡志明市與黎文山商量,而又孰知,竟然巧撞破黎文山和雷氏金香兩人這一樁風流韻事。於是她在一氣之下,同時也為了自己和兒子的將來前途著想,只好當機立斷狠下心來和黎文山分手,重新加入陳家戶籍,申請辦理登記出國手續。

當然,陳慧珠一家的命運,也如其他華人一樣,把其所有被清算不完殘留下來的產業,雙手奉獻給越南政府,然後攜帶一件簡單輕巧的包袱行裝,踏上由政府安排的最後一班輸出難民船隻出海而去。

且說黎文山當日在陳慧珠離去後,才一臉正經的對雷氏金香說:「香!我們的關係,到此總算有了明朗結論而告一段落。現在該是輪到我,看妳如何去向候景用交代開口的了。」

「文山!這個你大可放心,我自會有主意的。」

「是了!明天是除夕,我決定先送妳回去見候景用,吃個團年飯。因為好歹這是我們越南三千多年的一貫民俗,討它一個一家團圓的好兆頭。至於我們對候景用的鬥爭,就等過了這個新年才開始著手部署進行。」

「好吧。文山!我一切都聽妳的。」雷氏金香兩手著黎文山的脖子很溫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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