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客廳上林若望和袁煥田正對坐閒聊。黎碧玉泡了一壺熱茶拿出來,放在茶几上招呼林若望。跟著自己也坐下來,陪著兩人談天說地。

雪華這時坐在另一角埋首做著針線。

「煥田兄!你這些日子來,找到了工作沒有?」林若望呷了一口茶問。

「說實話,回來這些日子,我兩條腿都沒有閒過。除了國營工廠是政府所辦、合作社和組合,一般都是工人當家作主合股私營的。這個我且不說,我還到處跑了很多地方,都毫無結果。工廠原料分配不足,工人每星期的工作時間,最多只有三天到四天,而且想要加入他們組織工作,還得要靠賴人事關係。像我這種偽軍身份,又曾經當過戰場勞工,在今時今日的共產黨人眼中,我簡直就是一個瘟神,他們是遠避之而猶恐不及。試問,他們又怎願意接納我,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沒有後台幫忙。至於街邊小販買賣,我是不怕拋頭露面。但是,缺少本錢是一個問題,更何況,現在政府正鐵腕取締街邊小販生意,看來,想有一番大作為,簡直就是比登天還難。」袁煥田歎了口氣,又說:「我這趟能夠重獲自由歸來,也不曉得究竟是禍還是福。我只知道苦了碧玉,她從北方跟我回來胡志明市就一直沒有好日子過。」

由於袁煥田和林若望兩人是用越南語在交談,所以黎碧玉聽得明白。於是她就答道:「田!你說的是甚麼話呢?你們華人不是有句話說嫁雞隨雞嗎?雖然我是越南人,但是這個道理我還明白,我更曉得甚麼叫做三從四德。說到內疚的應該是我,在你被抓去當戰場勞工的那段日子裡,作為媳婦的我,沒有本事把一頭家管理得好。」

「這是環境時勢所使然,我並沒有怪妳呀!」候景用說。

「據我所知,有候景用不時在幫你們的忙呀!」林若望說。

「這個我是知道。也還好是有他在從中幫忙,不然的話,我們袁家的生活早就成問題了。」袁煥田望著黎碧玉微微隆起的肚皮皺著眉頭說。

「不錯。對朋友來說,用大哥的確是個肝膽相照的人。這次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包括金錢,尋求人事關係,在鸚鵡嘴替煥田辦好平反手續,所以他才得以平安給釋放回來。單憑這一點,你們就知道用大哥的為人了。」黎碧玉說。

正在談論間,聽見像是有人要開門。雪華立時放下了針線,向大門口一看,見是阿雄和候景用開門進來。於是,雪華開口說:「大校!阿雄!怎麼你們這個時候才回來。都六點多鐘了,吃過晚飯沒有?」

「嘻!今天晚上是大校請客,早就在外面吃過了。」阿雄說。

「唔!那樣也好,省去我一番功夫。不然的話,我又要去給你們弄吃去。」雪華笑著說。

「原來妳是怕麻煩,不想做東西給我們吃。」候景用望著雪華說。

「用大哥!不要生氣,雪華是在跟你說笑而已。要是你真的還沒有吃飯,她也會照樣去弄的。」黎碧玉怕候景用誤會,連忙向他解釋。

候景用看見黎碧玉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不禁爽朗哈哈大笑一聲說:「碧玉!別緊張。妳看我會是這樣小氣嗎?我也是跟雪華說著玩耍而已。」

「景用兄!我已經得知尊夫人的不幸事件,一顆心也在替你難過。未悉案情審訊終結了沒有?」林若望關心地問。

黎碧玉想替候景用斟茶,孰知,候景用連連向她搖手。同時走到茶几,親自為自己倒了一杯呷上一口說:「謝謝若望兄的關懷案情已暫告終結。經過種種測試和證據顯示,確定一切都是黎文山這個衣冠禽獸所為。」

「那麼他給判刑了沒有?」林若望問。

「案情剛剛才審結。對整個案件,我和主審團還要進行一番商討研究,然後再作決定。」候景用把茶杯放在身旁的一張小几上,然後懶洋洋的靠在梳發打了一個呵欠說。

「那要是他被判刑,會判的很重嗎?」袁煥田問。

「所謂:殺人者死。況且最要命的是,他居然是反共復國軍的一名頭頭。這兩項罪若是加起來,他的最高刑罰,可能會被判死刑。」候景用說到這裡,想了一下又說:「不過,就算不判他死刑,他也要受到活罪的懲處,被終身囚禁送到新經濟區去開墾勞動悔思己過。」

「有言道是色字頭上一把刀,這是好色的他應得懲罰,怪不了誰。」袁煥田說。

「嘿!煥田兄!你忘記了。色字頭上一把刀,這個字是漢字,是我們華人的說法。而這句話對越南人來講,根本毫無意義,因為他們拉丁拼音的字頭上是沒有刀的。」林若望笑著說。

「若望兄!我明白了。就是因為他們的字頭上沒有一把刀,所以他才不知死活,敢胡作非為。」雪華加上了一把嘴。

林若望和雪華這幽默一唱一和,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若望兄!你目前幹的是甚麼好活?」候景用望了林若望一眼。

林若望聽候景用這一問,頓時長長的歎了口氣說:「在這個時候,這樣環境,你我大家心裡都明白得很,有甚麼活好幹呢?目前我只能夠在代人做替工。」

「甚麼?替工!是甚麼樣的替工?」黎碧玉感到奇怪。

「我這個替工是沒有固定的工作單位,那裡地方人手短缺,我就臨時參與補上。包括水利工程、義務勞動,甚至到工廠的散工,我都一概得接來做。」林若望從容不迫,侃侃而回答。

「若望兄!請恕我腦筋不管用,我有點聽不明白。」候景用望著林若望笑了一下說。

「是這樣的。首先你們看,現在的工廠也好,合作社、組合也好,一般工人的工資,一個月只能賺它個二十五到三十元。相反的,在外頭做一個流浪擺賣地攤的人,他們一天的收入,都比做工廠的工人要來得強。更甯說是做其他黑市交易的買賣,獲利更多。因此,現在一般的所謂工人,他們都寧可付出一點錢,僱請別人來暫時替代他們的崗位工作。這樣子,公私兩者都好。在公來說,工廠可以有人代為保住那個工作單位的崗位名額;在私而言,他們也可以在外頭消遙自在去多掙幾個錢。」林若望不厭其煩的給眾人解釋清楚。

候景用聽林若望這一解釋,頓時全然明白了。於是他說:「我明白了!比如說,有那戶人家的子弟,有名單分配要去水利工程義務勞動,他們要是不想去,又或是在外面有比在單位還要好的收入,他們就會四處找人,尤其是那些需要工作的人來臨時頂替一下。」

「對!就是這樣子。」林若望點點頭。

「那他們怎樣付你的酬勞?」袁煥田一時感到莫大興趣的追問。

「那就要看工作的輕重,前去的地區遠近和出差的時日有多長而決定。」林若望回答。

「若望兄!這個差事可不錯,你可不可以幫我也留意一下。」袁煥田說。

「煥田兄!你也想要找一份這樣的工作做?」林若望先望了黎碧玉一眼,然後皺著眉頭問袁煥田。

黎碧玉望了袁煥田一下迅即把目光收回,端坐著默然不語。

「整天閒著在家裡很沒意思,到底這也是一行正當工作,你只管替我找一份好了。」袁煥田在歎著氣。

「嫂子!妳願意讓他去做這樣的工作嗎?」林若望問黎碧玉。

黎碧玉又再望了袁煥田,想了一會說:「這是他的自由,只要不是偷,不是搶,甚麼工作都無所謂。用大哥!阿雄!你們說是不是?」

候景用和阿雄一同在點頭。

「我的看法和阿姊也是一樣,華人有句話說:騎牛尋馬嘛!」坐在一旁一直不講話的雪華也提出了她的看法。

「對了!阿雄!你剛才不是跟我說要出去辦一點事嗎?我看你現在可以走了。我還想陪你姊夫他們再聊一會,等你回來我才走。」候景用對阿雄說。

「哦!不是大校提醒,我差點就給忘記。好!我這馬上就去。」阿雄輕輕拍著額頭,說完站起來就要走。

當他走到大門口時候,後面傳來了候景用的喊聲:「阿雄!慢著。」

阿雄聞聲站定。回過頭來一看問:「大校!還有甚麼事情?請吩咐。」

候景用走近阿雄,湊近他的耳邊輕聲囑咐說:「記住!這是你唯一戴罪立功的機會,千萬小心,不要出錯。」

「大校!你請放心。我一定會把它辦妥,不會令你失望。」阿雄說完,開門就離去。

候景用回到客廳坐下來。雪華就開口問:「大校!這個時候,阿雄還要去辦甚麼事?」

「找他的姨太太去。」候景用望著雪華哈哈大笑說。

「大校!你真會說笑話,我量他也不敢。」雪華也回望候景用一眼微笑著說。

「的確是跟妳開一個玩笑而已。說真的,我是叫他代我去辦一點正事,他馬上很快就回來的,妳不用為他操心。」候景用一臉正經地說。

「用大哥!我就是知道你跟雪華說鬧著玩的。」黎碧玉恐怕引起大家誤會,於是忙著插嘴。

「景用兄!這幾天聽外面的人在議論紛紛,前舊政府的一些殘部在萬劫、黑婆山、潘朗、迪石和河仙等地都有所活動,而且非常活躍。不知道是否屬實?」袁煥田關心地問。

「不錯!是有這個傳聞。不過,他們那些不成氣候的一點點力量,早晚都會給我們一舉消滅的。」候景用撫摸一下下巴說。

「我想,他們能夠這樣目中無人肆無忌憚的橫行,應該是有列強和帝國主義在幕後為他們撐腰。」林若望說。

候景用用鼻子重重的了一聲說:「更強大的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夥走狗幫凶都輸給我們,偽政權也都已經垮台,他們這些殘部還能怎樣!想再捲土重來,可沒有這麼容易。」

「說的也是。可是說實話,搞來搞去,鬧來鬧去,至終還不是苦了老百姓。」袁煥田說完歎了口氣。

「來!不要談那些事。若望!談談你的至愛吧。」候景用打算換個話題。

「我的至愛?」林若望睜著很大很大的眼望著候景用。

「對呀!你的唐紹美呀!你們之間的關係,現在已經進展到甚麼程度了?」候景用問。

「唉!甯用提了,提起我就會傷心流淚。」林若望一臉惘然,語氣中帶點悽涼。

「到底又發生了甚麼事?上次你不是把她給你寫的詩呀詞呀!唸給我們聽了嗎?她對你的感情還不錯嘛!」候景用看見林若望一臉沮喪表情,感到有點不對勁。

林若望搖頭苦笑一下,從衣袋裡掏出一封從馬來西亞寄來的信,遞給候景用說:「景用兄!請你看完這個就明白了。」

黎碧玉和雪華好奇也一齊圍攏了過來,一左一右站在候景用身邊。然後,一齊同聲問道:「信裡寫些甚麼?我們可不可以看?」

「想看!妳們就拿去看吧。」候景用說著,就把信交到黎碧玉的手裡。

黎碧玉也老實不客氣,把信接過取出信箋一看,孰知信上全部是用華文寫的,根本一個字都認不得。她臉一紅,馬上把信塞還給候景用,然後『啐』了一聲說:「用大哥!你也真會整人。明知道上面寫的是漢字,還叫人家看。」

袁煥田見狀,不禁笑將起來。連林若望原來的愁眉苦臉也一掃而光,展現出了一臉寬顏。

候景用一手把信拿著一抖直。兩手捧著輕輕唸道:

 

若望:

近來可好?知道你主席一職已被罷黜,心裡也實在為你難過。上次你寄來難民營的信,我已經收到了,不用掛念。我的生活還好,難民營糧食分配還算充足。三餐雖不敢言夠,但是兩餐絕對是足飽。

胡志明市的情勢現在怎樣了?聽說公開登記自費出國旅遊已經全部停止,目前所有出海的團體組織,都是由地方政權自把自為暗中放人。價碼方面好像也沒有我們出來時那麼高,你可以審視情況而定出路。我也知道,你的儲蓄已經為我兄妹倆出海的事差不多花光了。萬一出海費用真有問題的話,我想,你可以試找候大校商量一下,因為我知道他的樂善好施為人,他應該會幫你的。

候景用唸到這裡,望了林若望一眼,剛好林若望這時也把目光向他投過來。然後,候景用又再繼續唸下去。

若望!在這裡,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不過,在我還沒有說出來之前,請你好好準備先控制一下你的情緒,千萬不要激動。若望!我是深愛著你的。過去如此,現在還是一樣,至於將來……將來我想,在我的心靈深處,大概也不會有所改變吧。只是,若望!在這裡,在情在勢,我不能不向你說句再見分手

我知道,當你聽到再見分手這兩個詞眼,必定會很難受。原諒我吧!若望!或許,你會問我,為甚麼?為甚麼我們要分手?坦白的告訴你,若望!因為我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這個人你也認識的,他就是李老板。也許你忽略了一件事,你還記得,我和我哥哥出海的錢,我還要請你從中解囊相助,而那裡有足夠多餘的錢,讓我爸跟我們一道出來。他的船位費用,是我用自己的肉體、我的貞操,去跟老板作為交換的抵押條件。沒想到,就是如斯四日五夜的肌膚相親而有了他的骨肉。若望!我好想哭!我實在是愧對於你。

李老板知道此事後,他說他願意負責任,我們已經在難民營辦理好註冊結婚。同時,亦已見了聯合國難民高委代表團。由於解放前,李老板在香港置有好些物業,經濟狀況審查方面,絕對不成問題,也是由於有這個經濟先決優先條件,所以移民官已經批准,接納我們移民回港定居。

若望!所謂天下何處無芳草。忘記我吧!你借給我的錢,日後如能在外頭見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我們還是好朋友,請把我在港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好好保存,隨時可以聯繫。收到此信後,不用回信給我,因為我們已經有名單就快要離開難民營,但願他日有緣再見。

紹美    一九八零年三月一日於比東島難民營

 

候景用唸完,把信摺好交還給林若望說:「我的老天!若望!這樣子說來,你豈不是成了第二個周瑜賠了夫人又折兵?」

林若望搖頭無言,不住在苦笑着。

「若望!那你現在怎樣?」袁煥田問。

「昨夜我已經寫了一首詞回覆她了。」林若望答非所問。跟著,他就用一種既低沉又蒼涼的聲音,半吟半唱道:

「書音傳。梨花有主休相憐。休相憐。一廂情願,莫自癡纏。夜闌更鼓催人眠。孤燈坐對愁腸連。愁腸連。水中明月,鏡裡姻緣。」

候景用和袁煥田聽後,相互望了一眼眉頭大皺。雪華和黎碧玉見到此狀況,知道事有蹊蹺,但是卻不便問根究底。

這時候,聽到有人開門。眾人抬頭一望,原來是阿雄回來。候景用即時匆匆起立向各人告辭。

「景用兄!煥田兄!我也要走了,改天再見。如果你不怕辛苦,我就替你留意一下工作。」林若望站起身來說。

「若望兄!那就麻煩你了。」袁煥田說。

「若望兄!既然你也要走,那就順道坐我的車吧。」候景用說。

「好。景用兄!謝謝你。」林若望說。

「好了。不謝!不謝!我們走吧。」候景用催促著說。

袁煥田、黎碧玉和雪華禮貌地,親自送候景用和林若望出到大門口。

「夜涼如水。你們趕快進去吧!等會招風著涼就不好了。」候景用對袁煥田等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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