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蓋容郡位於後江左側,距離芹苴市約十來公里。是一個人煙較為稀少,但卻是個耕地面積廣闊,收成非常豐碩農莊郡縣。

是日星期日,一大個清早,用過了早餐後,華岳峰因休假之便,特別為袁煥田、阿雄召了三部機動黃包拖車,陪同他們來到了蓋容。

機動黃包拖車依照華岳峰笛吩咐,在一個村口前面一棵大榕樹處停下來。一個耕夫打扮高大健碩,頭戴斗笠,嘴嚼著檳榔的赤腳老者坐在樹蔭下,望著他們一行人等到步,即時站起身來拍拍屁股。

華岳峰一見到這名老者,便立時和他打了個招呼:「八叔!讓你老人家等了好久啦。」

「差不多有好一陣子了。你一向少來,就是怕你認不得地方,找不到路進去。」

被稱作八叔的老者邊嚼著檳榔邊說。

「怎麼會呢?蓋容又不是一個很大的地方,就只有這麼幾十個家庭,一條小路而已。」華岳峰笑著答說。

「這兩位就是你的朋友?」八叔把檳榔望遠處地上一吐,看了袁煥田和雪華一眼又問華岳峰。

   「對!就是他們。」華岳峰點頭說。

   「唔!剛剛好。夫妻倆帶著兩個小孩,這樣子的一個家庭,人丁也不算是單薄的了。」

   「他們不是夫婦,八叔!你弄錯了。他們的各自另一半還留在胡志明市。」華岳峰連忙對八叔更正。跟著又說:「來。八叔!我們不能老是站在這裡呀!等回到家裡然後再詳談如何?」

   「哦!對呀!我真是老糊塗了。」八叔說完,動手就想要幫拿行李。

   「不妨事。八叔!行李我們可以自己拿,你老人家儘管領路走就好了。」華岳峰對八叔說完,就又轉向袁煥田說:「煥田兄!我們還沒有付車錢呢。」

   「哦!對!老是在講話,差一點就忘記了,車錢就讓我來付吧。」袁煥田邊說邊從褲子後袋裡掏出錢包,拿錢付給了車伕。

    車伕接過了車錢說了聲『謝謝』,就把車子開走了。

    八叔帶頭一路往前走,袁煥田等人都緊跟隨著他的後面。

    入村的路,是一條黃泥路。路面舖上一層雜樣大小不一的碎石子。使下雨天時,路面不致由於泥濘造成積水滑溜難走。僥是如此,惟一向住慣了城市的華岳峰等人,雖然人人腳底下都有穿著鞋子,但走起路來,仍然感覺到有點不習慣。他們試放眼往前望向赤腳的八叔,他似乎不受絲毫影響,健步如飛。並且邊走邊不時掉頭來望,深恐袁煥田等人走不動,由其是,又是抱,又是背著兩個小孩和拎著一個小背包,慢吞吞的走在最後面的雪華。

   「雪華姑娘!不妨把妳手上的孩子交給我,讓我幫你抱一會,那妳就好走多了。」八叔停下步來望著雪華。

   「八叔!怎麼好意思麻煩你老人家呢?」雪華說時有點氣喘喘的。

   「雪華姑娘!妳可不要少看我這個老頭,我這副骨頭還硬朗得很呢。來!反正我兩手空著,快點!」八叔說時伸出兩手來。

    雪華聽得八叔這樣子說,於是就把手上抱著的映翠交到八叔的手裡。

    袁煥田望著八叔健穩如飛的腳步,不禁搖頭苦笑對華岳峰說:「看來我們這些所謂年輕人的魄力,還比不上他一個老人家呢!」

   「老兄!這就叫做未老先衰。」華岳峰微笑點頭。

   「甚麼?未老先衰,有這麼嚴重嗎?」袁煥田說。

這條村路是一條相當曲折的小路。兩旁種著不少椰子樹,一片椰影婆娑,偶爾陣風吹來時,葉子就會發出沙沙聲響。

路邊一隻不知誰家養的小狗,見著華岳峰等幾個陌生人,便汪汪的向他們狂吠個不停,嚇得八叔懷中抱著的映翠哭了起來。

「媽的!你這畜牲。你還不走,看我不把你宰了。」八叔向那條狗怒喝罵著,並彎下身來,拾起一塊石頭向牠扔了過去。

小狗給扔個正著,痛得叫了一聲,便掉頭狂奔走了。

大約走了三十分鐘,八叔停了下來,眾人旋即也跟著來到。這時的袁煥田和雪華才發覺到,原來大家都已來到了路的盡頭處,前面再也無路可通,只有一條江流攔在眼前。

袁煥田和雪華不禁有點疑惑地望著華岳峰。

華岳峰看望見兩人射來的眼神,就已猜出了他們心中想要問的話。於是他便安慰兩人說:「不用怕!八叔的家就在這條江的對面,我們還要坐船到對面去。」

    這條江名叫後江,江面雖然不算十分寬闊,但它卻是條主流。江流蜿蜒延伸可至定安和陳堤門海口,直通大海出太平洋。

    這時眾人才又留意到江邊,不知何時早已準備好一隻小船。

   「雪華姑娘!這個寶貝還給妳。八叔把映翠交回給雪華後,便率先步下了小船,然後又對袁煥田眾人招呼一聲說:「你們也都下來吧,小心一點。」

    等到眾人都全下了船,八叔便把螺旋槳推進器發動起來。小船便直朝對岸飛馳航進。約莫三十分鐘左右,眼見江岸漸漸近了。於是,八叔便把馬達關掉,讓船隻自動減速,緩慢地靠泊在江邊。

    上了岸後,眾人眼睛又是一亮。因為這時他們所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但見得一片廣裘無垠的耕地。三三五五竹籬茅舍院落,疏疏落落地映入了眾人眼簾。

八叔的院落非常闊大,佔地面積頗廣,共有五間房舍。左邊一條由士敏土壓做而成的石板塊舖砌得整齊的小路,直通到他的家門前。

籬笆的門是上了鎖。庭院前的空曠泥地上有著幾隻母雞,正帶著一群小雞,在四周閒步覓食。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正一手拿著一個小簸箕,一手抓起一小撮的穀物向著雞群中撒去。那雞群便咕嚕咕嚕的爭相靠攏過來叫著嚷著拼命啄食。

「老伴!快點開門,有貴客來啦。」八叔朝著正在餵雞的婦人大聲嚷叫。

婦人大概沒有聽見八叔債喊她,所以她仍然只顧著撒穀餵她的雞群。

八叔看見婦人不理他,一時就冒了火,於是他又再大聲的重複喊了一次。這時婦人才轉過頭來,當她看見一臉發黑的八叔站在籬笆外,連忙把簸箕放下,匆匆忙忙走過來開門說:「老伴!你回來了!」

「喊了這麼久,你都不開門,真是豈有此理。」八叔滿臉不高興,在埋怨著。

「老伴!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耳朵,耳聾的人就是這個樣子的了。」婦人也相當倔強,立時粗聲粗氣回答,還以顏色。

「八叔!不要吵啦。你要體諒八嬸一下,她正在全神專注忙著餵雞,根本就沒有聽見你的話。」華岳峰生怕八叔兩夫婦為了一點小事而起抬槓,於是連忙出言相勸。

這時候,穿著一襲黑衫褲的年輕人,大概聽聞人聲嘈雜,於是從屋內跑了出來看過究竟。他問婦人說:「媽!發生了甚麼事?」

婦人用鼻子出氣,重重的了一聲說:「發生甚麼事?你問你的好老爸去。」

八叔看見年輕人出來,即時對他喊叫說:「阿豹!你出來正好,快點來幫這兩位叔嬸把行李搬去。」

    阿豹聞言,一聲不響即時走過來,從袁煥田手中取過行李。

   「謝謝你!阿豹!」袁煥田說。

   「叔叔!不用客氣。」阿豹說著,提起行李往房內走去。

   「阿豹他是………」袁煥田問。

   「他是我的三兒子。」八叔說。

入到屋內,八叔夫婦招呼華岳峰眾人坐下。袁煥田環目四顧,發覺屋內除了一張檯子是木做之外,其他所有的器皿都是由竹子編織而成的。屋內陳設是十分簡單,惟簡單中,自然帶出了一份農村人家的清苦儉樸。

在正大廳上中央的牆壁上,掛有一幅胡志明主席像,和一幅用漢字寫的胡主席名句『沒有甚麼比獨立自由更可貴』錶鏡高高掛在那裡。這幅字雖然不是出自甚麼名家之手,但筆力雄渾,寫得非常工整。

    袁煥田望了那幅字一眼,不禁眉頭一皺。他心在想:這幅字上面所寫的漢字,八叔他會看得明白嗎?在這窮鄉僻壤地方,究竟又是誰個腐儒幫他寫的?

   「這幅漢字的筆法寫得很有內涵嘛。」袁煥田由衷的稱讚。

    八叔聽見袁煥田這麼一讚,望了他一眼,再望向那幅字笑笑。然後對雪華說:「雪華姑娘!你那兩個寶貝,快點把他們解下來。又是抱,又是背的,難道你不感覺得疲累嗎?」

雪華聽得八叔如此一說,她向四周望了一下,看見大廳左邊臨窗的牆角處有一張小床。於是在八嬸的幫忙下,便把映翠從背帶上解了下來,連同國統放在床上。跟著,就在床沿上坐下,兩手輪番握拳,往自己的背上不住輕輕搥打,這時的她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有點累了。

「岳峰!你們只管坐,我沏茶去。」八嬸說完,正想往廚房走。

這時的阿豹已經把袁煥田和雪華的行李放好,回到大廳來,剛好聽到八嬸的話。於是他說:「媽!有沒有攪錯。每次有客人來,整天都是沏茶,喝茶,沒有一點新意。不如讓我到後院去砍幾個椰子回來,喝椰子汁,清涼解渴不是更好。」

「說得也是,好主意。我的兒!那你就趕快去吧。」八嬸對阿豹說。

「幾位叔嬸!你們坐坐,我馬上就回來。」阿豹說完,就走到牆角裡,隨手拿起了一把馬刀,便往後院子走去。

「煥田兄!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那鏡框裡的漢字是八叔親手寫的。」華岳峰說。

「甚麼!是八叔寫的?」袁煥田睜大雙眼,再仰望錶鏡裡的字幅一下,很難相信地說。

「對!是他寫的。八叔也是華人,他的祖籍是潮州揭陽,只是他一向少講華語而已。至於八嬸才是正宗的越南人,不過,由於夫婦相處日子久了,她也會講不少我們的華語。而阿豹因為從小都是唸越南文,跟越南小孩玩在一起,八叔也不跟他用華語溝通,所以別要說是會中國字,連一句華語他都不懂。」華岳峰說。

「華人不懂得華語,豈不是遭到越南人的同化了嗎?好可悲嘛!」袁煥田歎了口氣說。

八嬸聽袁煥田如此說話,望了他一眼,本來好想講幾句話,但是卻欲言又止。

「袁先生!我不讚同你的說法。」八叔連連搖頭,一會又說:「越南人、華人,其實哦!不用分得這麼清楚。華人是人,越南人也是人,只要大家能夠和諧相處就好。你要想想,我們現在住的是甚麼地方,喝的又是甚麼水,吃的又是甚麼米,我主張,我們住在那裡,就理應融入當地的社會。同化這個字眼,我認為用得有點不恰當。」

    八叔這一番話,八嬸大概聽得很受用,所以一片喜悅之情立時寫在她的臉上。

   「哦!八叔!對不起。恕我失言,你的話說得未嘗沒有道理。」袁煥田向八叔致歉說。

   「煥田兄!甚麼未嘗沒有道理。八叔的話是完全有道理,我也讚同他的說法。甚麼同化不同化,懂不懂華語都沒問題,只要能夠穿得暖,吃得飽就好了。」華岳峰說。

生怕再講下去,會引起八叔,尤其是八嬸的不愉快,所以袁煥田也就不再觸及這個敏感問題,轉而換了一個話題言及其他。

    雪華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她卻在留心看著掛在自己對面的牆壁上,兩個年輕人的照片。此外,在照片的旁邊,還另外掛有兩張是由總書記黎荀頒發的獎狀。於是,她站起來走近前一看。問:「咦!八叔!這兩個是………

八叔聞說,放眼望向牆上那兩張相片,神情有點黯然說:「是我的兒子阿龍和阿虎,可惜已經死了。」

「甚麼!年紀輕輕的,死了?」雪華望著八叔。

八叔喟然一歎。跟著就咬牙切齒說:「是的!他們都死了。一個是死在一九六八年總起義百里居之役;另一個則是死於溪生大會戰。他們兩人都是死於美國強盜空軍炸彈之下。」

「哦!然則八叔………」袁煥田開口想問,坐在他身旁的華岳峰用手肘輕輕的碰了他一下。

「袁先生!你的好奇心也太重了。你大概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吧?」八叔望著袁煥田笑笑。又說:「我和我老婆都是忠貞的越南共產黨員,已經有三十年的黨齡了。只不過,我們跟其他的共產黨員不一樣。」

「八叔!有分別嗎?」袁煥田問。但是,他心在想:原來你真是如假包換的八叔”(註一)

「年輕人!當然是有分別囉。最起碼,我的思想比他們要進步得多,我們能分辨是非呀,不然,你那能在這裡和我坐談到現在。」八叔望著袁煥田說。

「來了!來了!小心!小心!不要碰撞到我,大家來直崩(註二)。」一個聲音從後院子傳了入來。

原來是阿豹捧著幾杯椰子汁正大踏步走了進來。

八嬸見狀即時站起身來幫忙,一杯一杯的送到每個人的面前。

「阿豹!你剛才講錯了。應該講直追”(註三),而不是直崩。」八叔更正阿豹說。

   「爸!不要這麼認真好不好。其實直追和直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阿豹望著八叔聳聳肩。

    眾人邊喝邊談。八叔又開口說:「一九七五年之前,本來我有六十多畝田地,和四十多輛運輸大卡車。在革命成功後,我已把我的財產自動奉獻了一半給革命政府,剩下來的一半,響應政府的貫徹當家作主精神號召,我就和其他貧農勞動工作者搞了一個農業組合。最近,黨和政府動員對我又再作出指示,要我進一步改為公私合營的合作社企業,我遲遲還沒有答應他們。」

   「八叔!我搞不清楚,到底組合和合作社的性質有何不同?」雪華聽得有點模糊。

   「所謂組合,它是按照當家作主做法,人人平等,雖然我是大股田主,但是,我都不能對他們怎樣。不過說老實話,一般的人,都是很尊重我,聽我的指示和差遣。」八叔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喝了一口椰子汁。又說:「至於合作社,那個問題可就大了。這個合作社,政府有資金插進來,他們就會派幹部來直接管理。雖然,他們答應讓我擔當一個甚麼主任,可是實際上,生死大權還是在他們的手上。」

「八叔!你不答應,難道你不怕他們找你的麻煩。」雪華問。

「雪華姑娘!你真笨!要是八叔答應他們的話,八叔在一夜之間就會變成一無所有的真正無產階級啦。」華岳峰說。

「所以八叔你在想辦法拖延著他們。」雪華說。

「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鐘。走一步,算一步,想不了這麼多。」八叔點一點頭。

「老伴!別老在空講白話,你還不趁早帶袁先生和雪華姑娘,到附近去參觀我們那些耕作園地。」八嬸在向八叔提醒說。

「好吧!我們這就去。老伴!雪華姑娘那兩個寶貝帶著不方便,交給妳幫她看一下好了。」八叔站起來說。

「好。這個沒問題,你們趕快去,早去早回。」八嬸在催促八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一)

八叔:越南南方解放前,是一般人對共產黨的稱謂。尤其是指越南

華人共產黨員。(註二)直崩:潮州話的譯音,意即吃飯。(註三)直追:潮

州話的譯音,意即飲水。

 

>>>>>>>>下一章